玉碎(下)


    徐長安目眥欲裂,雙手緊緊的摳著城牆,指甲裏有血冒出。


    他似乎看到了那個拔地而起的村子。


    似乎看到了村子裏被嚇得往母親懷裏直鑽的孩子;似乎看到了驚慌失措的婦人;似乎看到了那些眼中有著恐懼,卻又有一絲淡然的老人;似乎還看到了幾個老人把心愛的孫子孫女緊緊的抱在了懷裏,想用蒼老的身體幫他們阻擋一切恐懼和災難;幾個漢子抱著自己的女人,女人把頭埋進男人的懷裏,男人嘴上說著別怕,輕輕拍著自己女人的背,像哄孩子一般的哄著,可自己卻嘴皮子發幹,不停的顫抖。


    一座村子拔地而起,任誰都不能保持鎮靜。


    所有的鎮靜,都隻是不想在所愛之人麵前露怯罷了。


    在孫子的眼中,爺爺奶奶便是天;在女人的眼中,那個溫暖的胸膛便是最安全的港灣。


    徐長安的眼淚不停的往下落,他寧願自己被懸在空中,也不寧願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他忍不住要下樓去,似乎看到瘸子漲紅了臉,使勁的搖著頭;而小夫子臉上全是血,笑了笑,張了張嘴。徐長安看到了他的上下頜之間全是血絲和口水相連,但他仍然似乎是在告訴著自己,別下去。


    他還看到了那位黑衣劍仙,臉上比小夫子好不了多少,還掉了幾顆牙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張開了嘴,露出了缺了門牙的牙齦。


    那位平日裏淡然又高高在上的聖皇陛下,臉色漲得通紅,但還是朝著徐長安搖了搖頭。


    裴長空、陳桂之、寧致遠、柴薪桐、那位才認識的老唐,似乎都在告訴自己不要出來,徐長安吸了吸要流下來的鼻涕,抹了抹眼淚,看著前方。


    “徐長安,考慮好了沒有?”


    聲音遠遠的傳來,隨即他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徐長安這才知道,剛才他看到了不是幻象,不是似乎看到,是對方依仗著修為的強大,強行把畫麵展示在了自己麵前。


    “老夫給你一刻鍾的時間考慮,一刻鍾你還不出來,三個呼吸殺一人!”


    徐長安咽了咽口水,仿佛失了神一般,看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呆呆的。


    金光門守城的小宗師自然也看到這一幕,他拿著香爐,裏麵插著一柱香走近了徐長安,沒有言語,也沒有勸解,因為他知道所有的決定和權利都應該在小侯爺自己手中。


    徐長安接過那柱香,靠著城牆頹然的坐了下來。


    雨滴流過發梢,看樣子,會正好落到那柱香上,把香打濕。


    徐長安真希望這柱香滅了,這時間便會永遠的停滯,他把香爐放在了地上,火紅色的長劍也胡亂的丟在一旁。


    他張開雙臂,抬起了頭。


    琉璃瓦製成的屋簷上,一滴雨落了下來,在他的眼中不斷放大,他在裏麵似乎看到了瘸子,看到了那個一瘸一拐去整理書架的瘸子,他總是佝僂著背,問道酒香眼睛便像小狐狸一般亮了起來。


    “啪”一聲,畫麵未完,那滴雨落到了徐長安的額頭上,有些疼。


    他繼續看著屋簷,屋簷上的雨滴慢慢放大,耳邊傳來了雨聲,他又看到了雨滴中藏著一個人,那人一襲青衫,嘴角總含著淡淡的笑容,看什麽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可還沒看清具體的畫麵,那雨滴便再度打在了額頭上。


    徐長安看著屋簷,雨滴似乎越來越快,他隻能勉強看清雨滴中的人,陳桂之、聖皇、寧致遠等等,甚至最後出現了一些他不認識的人。


    雨滴越落越快,打得他額頭生疼。


    他怔怔的看著雨滴落下,有液體從臉頰落下,不知道是雨滴還是淚珠,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小侯爺,時間快到了。”


    那和他並不相識,在城門執勤守衛的小宗師提醒道。


    徐長安這才直起身來,看著麵前已經燒了大半的香。


    那些雨滴還在他眼前出現,那些人的笑容一個一個的在自己麵前破碎,徐長安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嚇得身邊的小宗師一跳。


    他抬起眼,在那小宗師驚詫的眼神中說道:“我待會出城門吧。”


    那位小宗師不知道說什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不可能此時跪求徐長安出城,換回聖皇的平安,聖皇肯用命來換他,便說明了他的重要性;他也不可能勸徐長安好好的活著,說些什麽笑對人生的混賬話,自己的朋友長輩,甚至不認識的人為了自己而死,換了他娘的是誰,都不可能笑對。


    他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話。


    “小侯爺,您怕麽?”


    徐長安緩緩的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徐長安甩了甩潮濕的頭發,發髻早就散了,頭發淩亂的披在了肩上,他扒開頭發,露出了一雙無神的眼睛。


    “你怕麽?”他發問道。


    那小宗師看了一眼長安引的方向,點了點頭。


    “畢竟是傳說中的開天境,說不怕是假的,即便他們沒有針對我。”


    徐長安苦笑了兩聲。


    “我當初啊,一個人提著劍去救柴薪桐,我不怕。”


    他低下了頭,頭發全部下垂,把他的臉給遮住了。


    “我之前以為我是不怕死,可在剛剛我才知道我其實是怕的。我敢劫法場,因為我知道,即便失敗了,小夫子怎麽都會救我,聖皇也會寬恕我,所以我不怕。可在剛剛,我看到了那雙眼睛,看到了所有人無力的掙紮。我才知道,我其實是很怕死的。”


    那位小宗師看了一眼那柱香,還有一點兒。


    徐長安發出了笑聲,


    “我是不是很慫,都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死了,可以救回當今的幾位舉足輕重的人物,甚至還能換回聖皇,可我卻怕了。”


    “我就想啊,我還沒成親,甚至都沒和喜歡的女孩親過嘴,這麽一想,即便我這一死比天下間所有的山加起來都重,我都舍不得死了。那個白衣女孩還要等著我去找她呢,那個紫衣女孩還要陪我闖蕩江湖呢!”


    “我能想到很多美好的事,我便更加的怕死了,更加的舍不得死了。”


    徐長安聲音越發的笑,低垂著頭。


    那柱香還剩一點兒,小宗師有些失望,可也沒法指責徐長安什麽,即便換做是他自己,他都不知道該怎麽抉擇。


    “可我啊,卻又突然覺得,如果我就這麽苟活下去,那些女孩會怎麽看我?失去了那些人,我的生命中還能剩多少美好啊!”


    “人生啊,無酒無朋友,可是無趣得很呐!”


    那位小宗師沒有說話,從腰間拿出了一個酒囊,遞了過去。


    徐長安笑了笑,接過了酒囊,大喝了一口,還給了那位小宗師。


    “借我發簪吧!”


    那小宗師一愣。


    徐長安站了起來,撩開了頭發,露出了臉。


    “我都要去死了,總不能死得很狼狽,很醜吧。我記得時叔和我說過,披頭散發的去死,最為無禮。”


    那小宗師抿了抿嘴,拔下了自己頭上的發簪,走到了徐長安的身後,幫他簡單的打了一個發髻。


    “謝謝,我看起來還不錯吧?”徐長安突然問道。


    那小宗師愣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說徐長安“帥”麽,還是“勇敢”,好想都不恰當。


    他想了想,最終說了一句:“小侯爺特別的有模樣。”


    徐長安低下了頭。


    “不錯,也算活得有模有樣。”


    話音剛落,那柱香再也堅持不住,熄滅了!


    徐長安眼前再度出現了十裏之外的畫麵。


    “徐長安,考慮好了沒有。”蒼老的聲音傳來。


    “別給我看這群人,老子看見他們難受。”


    徐長安說著躍下了城樓。


    “出招吧!老子接你三掌便是!”


    那道蒼老的聲音傳來。


    “小滑頭,你得到我跟前來,長安大陣我這老骨頭可接不了。”


    “可若我過來了,你不放人怎麽辦?”


    賀老頭想了想,接著說道:“請我們的陛下激活大陣,你出來的同時,我們把這些丟進去。”


    說著,便到真把聖皇放了下來。


    聖皇歎了一口氣,手結法印,一道藍色的光罩陡然出現在眾人百米之外。


    徐長安沒有猶豫,快速的走向了光罩的邊緣。


    他停住了腳步,看著被兩個老頭聯手懸在空中的眾人,露出了牙,笑了笑鞠了一躬,隨後在眾人的眼光中,跪了下來,也顧不得泥水,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多謝諸位前輩的照拂,多謝兄弟的幫助,我徐長安這一生不虧,可若有下輩子,我來照顧各位,讓各位當個混子,混混日子。”


    徐長安說著,笑了笑。隨即眼神一凝,看向了兩個開天境的老頭喝道:“老東西,還不放人!”


    柳、賀兩位冷哼一聲,眾人便落了下來,至於那個村子,在徐長安跳下城池的時候,兩人便把村子放了下來,雖然放得很輕,可村子也變成了廢墟。


    眾人落地,一道墨綠色的光芒閃過,把眾人丟了進來,徐長安才想接人,腳尖露出了大陣,便被墨綠色的光芒給扯了出去。


    眾人倒在地上,看向了徐長安。


    賀老頭打量了一下徐長安:“不錯不錯,不愧是那位的兒子。”


    徐長安冷笑一聲。


    “我接你三掌,你可別留手啊!別和娘們似的!”賀老頭冷哼一聲,準備出手。


    徐長安閉上了眼,他的心都在顫抖,他真希望一掌下去,雙眼一黑,便什麽都不知道了,他現在才明白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不僅怕死,還怕疼。


    賀老頭衝著柳老頭輕輕頷首,兩人皆是鬆了一口氣。


    他舉起了手,一掌朝著徐長安天靈蓋拍下。


    良久,徐長安小心翼翼的睜開了眼睛,隻見自己麵前多了一道青衫身影。


    徐長安的胸口傳來了哢嚓一聲,他低頭看去,這才想起來是劍九前輩給他的玉佩。


    賀老頭的一掌打在了那道光影上,那道光影似乎活了過來一般,微微皺眉,長劍輕輕的往上一撩,青色劍芒如同滔天巨浪撲向兩人。


    劍芒過後,賀柳二人有些狼狽,不過他們還是敏銳的發現了徐長安掉在地上的碎玉。


    賀老頭心下一橫,看了一眼有些畏懼的柳老頭。


    “不用怕,若是那人真在這,早出來了。我們快速解決了這個後患,等少主們完成使命,難道還會怕他們?”


    說著,麵色凝重,手中墨綠色光芒大漲,巨大的光芒穿過胸口,徐長安閉著眼,眼前一黑,沒了聲息。


    賀老頭走了過去,提起軟綿綿的徐長安,探了探鼻息,確定徐長安沒了之後,便把他順手扔進了長安大陣中。


    兩人徹底的送了一口氣,大笑兩聲,才要走,高空中便傳來一道聲音。


    “殺了人,便想走麽?”


    柳老頭聽到這聲音,頓時大驚。


    “老東西,你居然回來了!”


    說罷,柳賀兩人化作兩道墨綠色長芒瞬間消失,緊接著,一道白芒也跟了上去。


    ……


    越州,穀中。


    劍九看了會書,真準備躺下,心念一動,感應到了自己留在徐長安身上的玉佩碎了。    他想了想,喃喃自語道:“能抵擋三次大宗師攻擊,若是遇到開天境,也能激發全部力量,擋一次開天境。”


    隨即,他背著手,踱著步。


    徐長安在越州用過一次,這他知道,現在這一次玉便碎了……莫非?


    劍九眼神一凝,渾身煞氣衝天而起。


    “我不管你是誰,休想活過這個八月!”


    ……


    渭城。


    時叔背著手,看著天邊。


    “若大難不死,必將劍驚天下!”


    ……


    離長安城數百裏的一個小鎮。


    一個穿著髒兮兮道袍的小道士雙眼通紅,齜著牙,心一橫,把身上的銀子全都壓在了桌子上。


    “大,大,大!”他把腳放在了桌子上,絲毫不去看那美女博頭(宋代荷官的簡稱),咬著牙的指著那個小小篩盅。


    許多人也叫著大,把銀兩也丟在了“大”上麵。隻不過,很多人都是看著美女博頭那半露的酥胸叫著大,也不知道他們是叫什麽大,隻有小道士是真正希望點數大的人。


    “小道士,你還壓大,你這一會兒輸了有幾十兩了吧!”


    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


    小道士也不管,指著美女博頭叫道:“開!”


    美女博頭微微一笑,打開了篩盅,果然是“大”。


    陣陣噓聲和哀歎聲傳來,小道士卻呆在原地。


    突然,他往後飛去,如同斷線風箏一般撞翻了桌子,口中鮮血狂噴。


    賭場眾人先是一愣,隨後四散而逃!


    “出人命啦!”


    賭場瞬間空蕩蕩的,隻有幾張桌子和一個受傷的小道士。


    等到人都走完,小道士右手手腕之上一道紫芒閃過,他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站了起來,搜索了一陣,在地上找了些碎銀子裝好,隨後擦了擦嘴角。


    “徐長安,你這王八蛋,你要怎麽賠老子!還有老東西,你告訴我同命環不會損失壽元的,操!你……”


    他想了想,那人好像是他師父。


    但還是憤憤然看著天機閣的方向罵道:“你大爺的!”


    ……


    誰也沒有注意到,當小夫子抱起沒了氣息的徐長安時,他手腕上一道紫芒亮起。


    同時,徐長安體內一道力量正在複蘇。


    “那兩個小家夥真狠,差點老子也沒了,不過這小子福緣不淺啊,有同命環。”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徐小子算死了一次,全身關竅打開,劍體正式出世!老子也不用被困在這個鬼地方了。”


    “算了,我還虛弱,在他體內躲一下!嘿嘿嘿!”


    那道聲音,似乎在自言自語,沒人發覺。


    這章很多伏筆出來了,前麵幫徐長安斬蛇的人,還有李道一悄悄給他上的紫色環,同時,這一卷接近尾聲了。


    本來想自己衝榜,窮,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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