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人總不該失望的


    武考結束,長安城風平浪靜,一片祥和、欣欣向榮的模樣。


    不過往往風平浪靜的表麵之下,背後一定有洶湧的波濤在醞釀。


    對於長安的百姓來說,這沒有絲毫影響,該吃飯的吃飯,該睡覺的睡覺,雙眼一閉一睜,太陽又從東邊出來。


    隻是平康坊的姑娘們稍微有些遺憾。


    她們並不會傻到羨豔什麽才子佳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才子和她們這種佳人,最終大部分的結果要麽是勞燕分飛,要麽是餓死。


    她們隻希望那些才子或者前來長安的小先生們,聽自己談一曲,雖然寫上幾首辭藻華麗的好詞,這樣以後她們的日子也要好過些,畢竟一首好詞可遇不可求,有時候運氣好一些,能夠直接讓她們一夜成名;若是運氣再好一些,為她們寫詞的人飛黃騰達,那她們便會直接躋身頭牌之列。


    這些讀書人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投資。


    回報大,成功概率低,但同樣,付出的也極少。


    或許一杯清酒,就能換來一首好詞;亦或許是幾行清淚,一段出身,便能讓那些所謂的才子提筆揮毫。


    沒有成本的投資換一個遙遙無期的未來。


    那些姑娘們也知道,除非自己便文采斐然,猶如當年賈潤青一般,可世上又有幾個賈潤青,又有多少女子有幸能夠從小識字的?


    不過,一杯清酒的事,聊勝於無,有希望總是好的。


    武考的結束,讓大部分名震一方的小先生們都回去了。當然,除了前八名,畢竟武考之後據說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文考。


    文考向來沒有時間,也沒有地點,反正你別離開長安,在這城中呆一個月就成。


    等到了日子,自然會發布成績。


    有這麽一件事,據說當年一位小先生,武考奪魁,便留在長安等待著文考的到來;卻沒想到的是,他就這麽在房間裏呆了一個月,沒有任何事情的發生。


    等到離成績發放隻有三天的時候,宮裏的一些官員和幾個太監出來了,告訴他這文考基本不用擔心,他本來還有些疑慮,可那些太監能言會道,拍馬屁的功夫可是一絕;加上那些官員點頭哈腰,不停的給他遞金銀珠寶。


    很快的,他在那些堆積成山的金銀珠寶和那如同浪潮一般的恭維聲中迷失了自己。


    最後的三天,他完全放飛自我,收金銀珠寶,出口便是大談天下道理,除了夫子廟和自己之外,所有的讀書人在他的口中一文不值。


    甚至到了青樓,那些賣藝不賣身的姑娘但凡被他看上,便收入到自己的帷帳之中。即便那些個老鴇有心維護,可整個長安城中都流傳著他即將成為小夫子徒弟,以後能掌管整個夫子廟的消息,她們也隻能忍氣吞聲,勸解姑娘們想開點。


    若是真讓他來管理夫子廟,隻怕這天下間的讀書人還不如雞鳴狗盜之徒。


    三天一晃而過,他沒有文考成績。


    失魂落魄的他走出了長安,轉頭看向那兩個紅色的大字,咬了咬牙,想到前幾日的狂放和紙醉金迷,想到今日的形單影隻,越發的難受。


    最終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他站在了長安城明德門的門口。


    明德門可謂是長安的正門,恢宏雄大,城門也要比其它門大一些,可以算是整個長安的第一道牌麵。


    這位小先生咬著嘴唇,跪在了明德門的門口,放聲大哭,非要一個說法,更要看看所謂文考的評判規矩。


    他不服氣,不服氣這麽莫名其妙的輸了。


    來往的人都能看到這位小先生,他倔強的跪在長安城門之下,受盡委屈的樣子。


    很多百姓都可憐他,勸他,甚至還給他水和食物。


    夫子廟的解釋遲遲未到,越來越多的人聽說了這位小先生的事,都為其鳴不平。


    甚至有些不明所以的士子和百姓都對夫子廟失去了信心。


    隻有那些被他強行糟蹋了的姑娘和心疼她們的姑娘知道是怎麽回事,可在群情激奮的情況下,也隻能把委屈往肚子裏咽。


    這位小先生是修行者,他靠著百姓們的幫助和投喂,生生的跪了三十天。


    當第三十天的時候,當時的小夫子,如今的夫子終於出現了。


    太陽才升起來,當時的小夫子便立在了城頭,朝陽給他渡上了一層光。


    一人立在城頭,一人跪在腳下。


    這位小先生咬了咬嘴唇,盯著城頭上的小夫子,小夫子也盯著他看。


    長安的百姓和這座城都有脾氣,這也是長安的特色之一。


    百姓見到有人肯出來回應,便聚集在了明德門前,男人們挽起了袖子,不給出合理解釋不罷休的樣子;女人們挎著籃子,隻要解釋得不合理,籃子中的雞蛋便會朝著城頭扔去。


    小夫子看著憤怒的百姓,微微一笑,豪不在意。


    身為天下讀書人之首,若沒這點心境,那可真的是不稱職。


    看著下麵的百姓,他有些欣慰,雖然他們是被欺騙,可他們敢站出來,這不是勇氣和風骨的體現麽?|


    他大袖輕拂,城下的百姓頓時鴉雀無聲。


    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位年輕人,有些怕生,還有些羞怯。


    當時的小夫子朗聲道:“你們要答複,我夫子廟自然給。”


    他指了指身後的年輕人道:“他,就是這次文考,也是以後的小夫子,甚至是夫子。他會告訴你們,為什麽他能得第一,而你們認為冤屈的人成績都沒有。”


    那位年輕人有些委屈,當時的小夫子輕輕一笑道:“別怕,你把你這一個月做了什麽,告訴他們。”


    年輕人深吸一口氣,抱起了一大卷白色的布,錯過了“長安”兩個大字,往邊上一展,隻見白布上麵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百姓之中也不乏識字之人,他們湊上前去看了看,最終確定了,這是一份作息表。


    同時,小夫子手中也拿著一卷白布,往下一展。


    “這便是你們心疼的這個人的答卷或者成績,你們仔細看看。”


    百姓們懷著疑慮看那兩份“答卷”。


    前幾天,兩人都一樣,無非是看書,練字。


    上麵甚至把他們看了多久的書,練了多久的字,什麽時辰上了個廁所都寫得明明白白。


    武考第一的小先生看到那卷白布,心裏一緊,想站起來逃跑,可被人群圍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前二十七天,武考第一都沒有什麽出格的舉動。


    反而是那位武考第八的小先生,等到第十天的時候,覺得自己無望,便跑出了長安。


    結果才走了幾百裏,由於江湖經驗不足,便被人迷昏了過去,搶了身上的東西,丟到了寨子裏。


    到了寨子,他被關押起來。


    他的實力原本可以輕而易舉的逃出來,可好多被搶來關押的女人還在,那些強盜也要一個讀書人寫寫信,威脅別人之類的等等。


    他想了想,便留了下來。


    這位堂堂一州之地的小先生,居然開始教那些強盜識字,明禮。


    雖然強盜不聽,偶爾還會拳腳相向,可他卻不放棄,也不還手。


    他自己知道,這些隻是普通人而已,若是自己真的朝他們動手,隻怕這些人經不起他的折騰。


    縱使鼻青臉腫,他都沒有動這些人一根手指頭。


    幾天過後,這些強盜開始尊重他,他們看到過被自己搶來的這位讀書人一掌劈斷樹木,可卻沒動他們一根手指頭,仍然和他們講道理。


    沒有人天生就是強盜,大多的強盜隻是心裏有了死結或者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善良百姓而已。


    他們慢慢的聽了這位讀書人的勸解,甚至有人偷偷的把人質放下山,一些被他們糟蹋的姑娘他們也開始好好相待,甚至有幾對還結為了夫婦。


    畢竟強盜之中,還有所謂的“義氣”存在,給了兄弟的姑娘,自己絕不會染指。


    那些姑娘們見到當初糟蹋他們的人變了模樣,一心從善,便委身下嫁。


    至於武考第一,則是最後三天發生了變化。


    他見了哪位大官,哪位太監,拿了多少銀兩,怎麽強迫姑娘的都寫在了上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兩相對比,高下立見。


    這位武考第一不敢抬頭看那白布,更不敢看百姓,也不知道他是覺得陽光刺眼還是覺得目光滲人!


    當時的小夫子突然問道站在一旁,展示著“答卷”的小先生道:“你當時怎麽想的,你這做法像極那些和尚。可我們夫子廟可不是寺廟,我們要立風骨,明德理,而是濫用心裏的善良。”


    當時的那位小夫子淡淡的說道,末了還補充了一句。


    “若是你回答不好,我會撤了你的成績,若我心情不算差的話,還會把你送進寺廟。”


    那位小先生低著頭,抿著嘴,最終站在了城頭之上,看著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師父的小夫子道:“世上不存在人性本惡,大家都是一雙眼睛,兩隻耳朵,一張嘴。若是能夠安安穩穩的生存,誰願意拋頭顱,灑熱血。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他們或許對世間失望,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這個世界,不是同一類。可同樣是人的我們,怎麽能對他們失望呢?”


    “大家都是人,憑什麽你就能對他們失望?”


    百姓聽到這話,都低下了頭,最後一句話,仿佛是城牆上那位小先生替他們對夫子廟說的。


    “可他們是惡人。”當時的小夫子未變聲色。


    “我了解過他們,他們隻是求財,沒有傷人,被糟蹋的姑娘都原諒了他們,他們也改過了自信。倘若他們傷了一人,我便傷他們一人;倘若他們殺了十人,我也會殺他們十人。”


    聽到這話,當時的小夫子微微一愣。


    “小夫子說的沒錯,讀書人不是求一個‘善’字,而是明一個‘理’字。善惡有報那是和尚幹的事,讀書人不求來世,不看過往,行事但求無愧於心。”


    “我們講道理,可也需要拳頭,不然私塾先生為什麽要配戒尺呢?我自個兒覺得,明理,知理,不屈服,對世界充滿期待,不失望的時候我們拿好書本,言傳身教就行。可若世界讓我們失望了,那我們就應該拿起戒尺,對不講理的世界,不講理的世人講一講書上的道理。”


    武考第八的身形突然在百姓的眼中魁梧了起來,他的身上也仿佛渡上了一層光。


    隨即他低下了頭,喃喃自語道:“可我啊,始終相信人間有光,清風微暖。”


    “人對人始終應該充滿希望,不應該絕望的。你說是吧?小夫子。”


    他抬起頭,看向了一臉微笑的小夫子。


    小夫子轉頭看向城樓之下,淡淡的說道:“你放縱了三天,我便讓你跪三十天。他說的對,人對人不應該絕望的,你以後該走哪條路,該如何正自身,得看你;被你傷害過的人,該怎麽彌補,也看你。從今往後,你不許打著夫子廟的名頭行走世間,至於能不能回來,也得看你。”


    當年的小夫子話剛說話,便帶著他新收的徒弟離開了。


    那些百姓摟起了袖子,舉起了拳頭;女人則是把手放進了籃子裏,準備拿出雞蛋。    可在這一刻,他們放不下拳頭,也拿不出雞蛋。


    這一個月,他們如何謾罵夫子廟,他們自己清楚;可夫子廟放下了“拳頭和雞蛋”,那他們便也放下了拳頭和雞蛋。


    都是一雙眼睛,兩隻耳朵,人對人本不該絕望的。


    百姓們走了,也散了,恢複了往昔的日子,隻是從此以後,他們臉上的笑容多了一些。


    至於那位武考第一,不知道去了哪裏。


    ……


    忠義侯府裏熱鬧了起來,徐長安免費得到了幾位先生,很是高興。


    相反,沈浪就很不高興。


    幾位小先生輪流教他,這等待遇別人羨慕還來不及,但他隻覺得恐怖。


    一絲不苟的孔先生,講起學問總是板著臉;衣衫不整的柴先生,一言不合就隻會告狀,讓徐長安來罰他;那位何先生雖然有些拘謹,可待他最好,他偶爾犯錯,也不會罰他,而是耐心的教導他,隻是沈浪覺得有些煩。


    差一點成為未來姐夫的徐長安也會和三位先生湊在一起。


    他們大多是討論文考的事情,剛剛柴薪桐就和其餘三人講了當年小夫子文考的情況。


    聽柴薪桐說完這個故事之後,何晨突然漲紅了臉,喏喏的問道:“你們把我留在忠義候府,是怕我重蹈當年那位武考第一的覆轍麽?”


    三人麵麵相覷,沒想到何晨會這麽說,最終相視大笑。


    “你想多了,你要是貪財貪色,早能得到了。現在和當年不同了,現在隻要你是個文人,能寫出一首好詞,你去平康坊任何一家青樓,都會受到追捧的。”


    緊接著柴薪桐狡黠的笑道:“要不,你去平康坊待兩天?”


    這些日子,四人在一起久了,何晨也不那麽拘謹了。雖然徐長安出身好,孔德維更是出身聖人世家,而神秘的柴薪桐背景應該不比兩人弱,可這三人對布衣出身的他卻一視同仁。


    何晨知道柴薪桐在開玩笑,也笑道:“那我去就說我是柴薪桐。”


    徐長安聞言,哈哈大笑道:“這個好,等以後幾首詞流傳於世,柴先生為某某所寫,也不知道那位像火鳳凰一樣的姑娘會不會把咱這位柴先生耳朵給擰斷。”


    柴薪桐聽得徐長安又在打趣他,立馬回道:“哪都不能去,好好待在忠義候府。”


    幾人調笑了一會,何晨正色道:“我真的想知道為什麽會留我在這裏?”


    柴薪桐和孔德維相互看了一眼,這才說道:“其實呢,你的品行早就經過了考核,可規矩既然下來了,就得按照規矩辦事。”


    “你以為夫子廟還和以前一樣麽?當年徐大元帥在,一人震懾整個天下,沒人會起什麽小心思。可大將軍走了那麽久,一個夫子廟在管理天下文士這件事上能超越朝廷,你是掌權者,你睡得著麽?”


    何晨搖了搖頭。


    柴薪桐歎了一口氣道:“所以啊,我和孔先生這次前來就是護送你成為未來小夫子的,夫子廟放在你手上,大家都放心。”


    何晨看了一眼牆角柴薪桐編的那個背簍,鄭重的點了點頭。


    最後他疑惑的問道:“可你們都比我優秀,為什麽?”


    柴薪桐笑了笑道:“沒有誰比誰優秀,隻是大家的職責不同而已。”


    隨即他撓了撓腦袋道:“而且輩分也不合適!”


    徐長安這才想起來自己可是小夫子未來的小師弟,摟著柴薪桐道:“你是不是不想喊我為師叔,所以寧願不當小夫子徒弟啊?”


    柴薪桐一臉古怪的看著他,最終憋紅了臉,還是一言不發。


    孔德維也麵色古怪,看了看柴薪桐看了看徐長安,也沒說話。


    “你呢,你又是為什麽?”


    孔德維隻能老實的說道:“若是你成了小夫子的師弟,我們便能以師兄弟相稱了。”


    徐長安看了他一眼,立馬說道:“還好,不是喊你師叔。”


    柴薪桐聽到這話,實在忍不住了,大笑起來。


    徐長安莫名其妙的看著柴薪桐,還是把話題轉了回來。


    “那這和他不讓他出去有什麽關係呢?”


    柴薪桐立馬回道:“你真是笨,夫子準備退下,夫子廟處於風雨飄搖之中,若是你被人陷害,那夫子廟得落入那些人的手裏了。”


    何晨聽完,看著三人,站起身來,鄭重的一拜。


    ……


    同時,一封信從長安去了通州。


    同一天,一個叫莫輕水的盲女琴師穿著一身如同白雪一般的白衣裙,背著她大大的古琴,走進了歡喜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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