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是講不通的道理(三)


    沈奉遠沒有從徐長安的口中獲得更多的消息,因為徐長安明顯不想透露更多,若是他再問,難免不會被人猜測用心。


    他現在隻知道一點,知道徐長安的目的。


    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去南鳳城的牢獄裏,把郭安林的屍首帶出來。


    沈奉遠並不著急,知道了目的,便能下套,他現在要做的,便是盡力的幫助徐長安,讓徐長安放低戒備。


    徐長安並沒有住在太守府。


    據徐長安所知,這郭安林和沈奉遠關係很好,可郭安林身份暴露之後,這柳承郎便趁機奪了太守府的權,沈奉遠本想據理力爭,便直接被柳承郎禁止參與越州事務。每隔一些時日,還會派人前來問候,明為問候,實則查探。


    沈奉遠幾乎算是被柳承郎控製了起來。


    徐長安也感到沈奉遠有些不方便,本不想麻煩這位太守大人,可沈奉遠卻盛意拳拳,堅持要為徐長安做點什麽。


    最後兩人磋商之下,決定沈奉遠找個機會帶徐長安前去踩點,去熟悉一下南鳳大牢的壞境。所謂的壞境,當然不止外部的環境,還有監獄內部的壞境。包括,明哨、暗哨在哪個位置,巡哨人員幾點換班等。這些東西,需要徐長安親自看了心裏麵才有底。


    兩人確定了時間之後,太守府中便出現了一個駝背雜役,他擔著空擔子出了太守府,隨後走街串巷,等到他確定沒人之後,便解除了偽裝,穿著麻布衣服,提著扁擔回了客棧。


    回到客棧,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換住處。


    徐長安換了住處之後,便不再打算入住店裏。


    他現在已經有些後悔,自己缺乏經驗,自己自小也很多時候風餐露宿,這些不是對他而言很是尋常,可他進了城,就直接住店,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他打算晝伏夜出,以天為被,地做床。等到約定的時間到了,再去找沈太守。


    當他剛出太守府的時候,沈奉遠支開了自己的女兒,隨後給自己的老管家使了一個眼色,老管家會意,便立馬安排人前去跟蹤徐長安。


    可惜的是,他們並未得逞。就連老管家派人去之前的客棧時,也隻是撲了空。


    沈奉遠有些無奈,他有些小看了這個派來的探子。


    不過他並不擔心,有了餌料,總能釣到魚。


    ……


    兩日之後,太守大人巡查牢獄。


    牢獄位於南鳳城的最南方,而柳承郎拒敵於北。


    沈奉遠有些緊張,他不確定那個探子會不會出現,可他知道,今天柳承郎一定會在暗處看看這個探子,並竭盡全力的配合他。


    沈浪那小子被徐長安一嚇,在家躲了好幾日,反倒是今日去牢獄的時候,自己的女兒沈瓊非要一同前去,本來女兒家對這些事情並不感冒,可不知道為什麽今日卻一反常態。


    太守大人出行,雖然說不上浩浩蕩蕩,可在街上這麽一走,也引起不小的騷動。


    沈奉遠本想擺出一副和藹的模樣,可眾人畏之,猶如豺狼。


    他臉色一變,在他的計劃中,不允許出現任何的紕漏,更不能允許自己犯下錯誤讓上鉤的魚兒跑了。


    穿著聖朝官服的太守大人才出了府邸,便看到立即躲讓的民眾,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犯了個大錯。


    他立馬喚來跟隨自己多年的老管家,低頭囑咐了幾句,隨即便在門口等著,也未曾出街。


    等到老管家回來,遠遠的看著自己的老爺時,這位太守大人方邁步上了轎子。


    此番出行,雖未有夾道歡迎的民眾,可不是也有幾個賊眉鼠眼的人前來對著遠去兩頂轎子拜謝。


    沈奉遠偶爾透過窗簾看向外麵,顯然對這老管家的安排很是滿意。


    他此行目的,先去位於城南一方空地上進行勸解,然後順理成章的帶人入獄。


    柳承郎一直頭疼兵力不夠,且全為老弱殘兵的問題。恰好此時陸江橋給他提了一個意見,以犯抵卒,以功抵過,但這牢獄之中關押的大多數人都是他們口中的“刁民”,恰好都是純正的越地之人,大多的親朋好友都在城南的貧民窟裏生活,所以沈奉遠便和柳承郎接了這個差使,由他先去進行一番“好意”的安慰,隨後選幾個家屬代表進入牢獄安撫那些刁民。


    當然他和徐長安說了這話,在他的轉述中,自然是為了帶徐長安混進牢獄放接了這個差使,而且他還細細的和這位自稱姓李的探子說了今日的安排。


    並且他還加油甜醋和“李義士”說了有數百護衛保證秩序,明哨暗哨更是多了不少,再三囑咐他,今日前去,隻是查探,營救之事,從長計議。


    徐長安沒有看出他的局促和不安,在他看來,這一切都實屬正常。


    ……


    天剛亮,徐長安便從一個草垛旁爬了出來,前方不遠便是一條小溪,他去隨意洗了一把臉,然後從附近人家戶門口取了一個鬥笠,戴著鬥笠,低著頭,買了一些所需原料,通過那幾天跟隨薑明幫忙找到的偽裝師傅,簡單的學了一些偽裝的本事。


    雖然不太精通,但也夠用。


    找了一個僻靜處,不多時,一個黝黑精壯的漢子提著一根扁擔出來了,扁擔上係著一根紅線。


    這是沈奉遠和他的約定,隻有扁擔上係了紅線,做好標記,沈奉遠才能順利的把他選進牢獄。


    徐長安做完這些之後,城南便多了一個長得黝黑的漢子。


    貧民窟中最不缺的便是孩子,那些孩子穿著破爛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頭發也是髒兮兮的,光著腳,手腕和腳踝都顯得黝黑。


    他們每天的事情便是低著頭,或者跟在某人的身後,若是地上發現了什麽亮晶晶的東西,一群孩子便一擁而上,或者眼巴巴的跟在某人身後,希冀他身上掉下點什麽東西來。


    這是他們的生存之法,也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當徐長安這個變得黝黑的漢子出現在他們麵前時,穿著粗布衣服的徐長安在他們的眼裏成了貴人,一群小孩遠遠的,有些怯懦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徐長安走兩步,他們也走兩步,徐長安停,他們也停。徐長安仿佛多了一群小尾巴。


    此時,太陽高懸高空,遠處傳來了沈太守嘶啞而富有激情的聲音。


    徐長安懶得去聽他究竟說了些什麽,他要做的就是,待會他挑選人的時候 ,帶著係上紅絲線的扁擔走上前去,這便行了。


    可眼前這群孩子,著實有些愁人。徐長安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盡可能的低調打扮,會引來孩子們的羨慕,他也有些愕然,什麽時候粗布衣服,都會成了別人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遠處一陣陣車軸摩擦的聲音傳了過來。


    孩子們的注意力立馬轉了過去,徐長安也看了過去。


    他們此時離南鳳大牢並不遙遠,隻需要走幾百米,便能看到那漆黑的牢房門口,仿佛張大了嘴會吃人的怪獸一般。


    那輛全身上下咯吱響的牛車便罕見的從那巨口之中緩緩的行駛出來。


    破舊的牛車此刻仿佛變成了最誘人的東西,那些小孩見狀立馬放棄了徐長安這個“貴人”死死的盯著那輛牛車。


    徐長安也有些詫異,遙看向那輛牛車,上麵被一層席子蓋上,看不到具體是些什麽東西在裏麵,不過一股若隱若現的惡臭傳到了徐長安的鼻腔之中。


    牛車緩緩的朝著這裏駛來,那些孩子們突然齊心協力起來,在原本平坦的砂石路上丟了很多尖銳的石頭,仿佛路障一般。


    徐長安正奇怪,思索著這些奇怪行為的時候。 那輛牛車已經到了跟前,車上是一個麵色陰鷙的老頭,仿佛鷹鉤一般的鼻子,讓他平添了幾分狠戾之色。


    那些孩子雖然畏懼,可欲望還是戰勝了恐懼。


    一群孩子越過了徐長安,手牽著手攔在了牛車前麵,陰鷙的老頭仿佛沒有看到一般,隻是那頭老牛看到前方有人,停了下來。


    徐長安靠邊站著,看著這一幕。


    老頭斜靠在牛車之上,睜開了微閉的雙眼,聲音有些嘶啞。


    “又是你這群娃娃,這裏的東西你們不能碰,走開吧。”


    說著便用鞭子打了一下牛,那老牛才想邁步,可那群孩子仍然手牽著手堅定的攔住了去路。


    老頭搖了搖頭,冷哼一聲,再度揚起了鞭子。


    此時的鞭子不是衝著牛身上去的,而是那些攔路的,差不多總角之年的孩子身上打去。    鞭子並沒有落在那些孩子身上,徐長安緊緊的抓住了那根鞭子。


    老頭使勁一抽,想把鞭子給抽回來,可徐長安穩若磐石。


    那群孩子見狀,隨即四散開來,朝著車上湧去,老頭立馬慌張了起來,撒手鬆開了長鞭,緊緊的護住了身後。


    可老頭一個人,怎麽能夠護得住一整輛車?


    那些席子很快被翻開,徐長安一看,心裏咯噔一聲,這才發覺事情沒這麽簡單。


    老頭見狀,眼眶立馬紅了起來,隻見車上放著六七具屍體全被翻了一遍,那些屍體全部穿著破舊的衣服,衣服不能遮蔽的部分都布滿了可怖的傷痕,甚至其中幾個人成了屍體之後,眼睛都睜得大大的,臉上,鼻腔裏都有不少的白色蟲子再蠕動。


    那些孩子一陣摸索之後,把全部的屍體都翻了個遍,甚至之前有些藕斷絲連的部分都被這群孩子粗魯的扯了下來。


    那群孩子似乎搜索到了自己滿意的東西之後,便心滿意足的揚長而去,其中幾個孩子還拉拉扯扯,似乎在爭搶什麽東西。


    老頭瞥了一眼徐長安,頹廢的坐在了牛車上,長歎了一聲,隨後自己默默的轉過頭,收拾著那些屍體。


    他拿出了一塊麻布,仔細仔細的為那些屍體擦拭著。


    徐長安向前了一步,隨後退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顯得局促不安。


    小時候錯了,時叔打他一頓他不怕,可若時叔什麽也不說,自個兒悶著,那他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


    和此時一樣,若是這個老頭罵他一頓,甚至揚起鞭子打他一頓,他都不會還手,可這老頭隻是自己慢慢的收拾爛攤子,讓徐長安臉上火辣辣的疼。


    最終他走上前一步,鼓起了勇氣,卻聽到老人嘶啞的聲音。


    “你也不必自責,算了吧!”


    徐長安不解的看著老頭。


    “這些孩子啊,他們的父母大多都是近些年被抓進了這座牢獄裏麵,在裏麵遭受非人的折磨,他們原本的孩子,就成了這些流浪兒。”


    “說起來也可笑,牢獄牢獄,關的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反而是一些希望追求好日子的人,我老了,就隻剩一身的皮囊,總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麽。”


    老人悠悠的說道,這時候遠處的沈奉遠正講道慷慨激昂處,那有力的聲音傳了過來。


    徐長安轉過頭詫異的看了一眼圍在周圍木然的人群,然後看看眼前的牛車。


    這個黝黑的少年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他低下了頭,沒有言語。


    老人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說道:“若真的想彌補什麽,那就上牛車來,陪我這個半截身子進土的老人送他們一程吧!”


    徐長安再度看了一眼遠處站在高台之上,周圍護衛森嚴的沈奉遠,頭也不回的一下跳上了牛車。


    “籲,走咯,塵歸塵,土歸土咯!”老頭悠悠的喊了一聲,老牛邁開了步伐。


    徐長安上了車,身後雖然堆著七八具屍體,可內心卻比之前踏實的多。


    “少年郎,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頭悠悠的說了一句。


    徐長安一愣,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鷹鉤鼻老頭隨即一笑 :“我這副模樣啊,長得嚇人,特別是鼻子,年輕時候也有幾分薄田,可那些姑娘們老是不待見我,還說啊,誰跟了我肯定沒什麽好日子,肯定天天打人。”    徐長安不明就裏,不知道老頭怎麽突然間說起了自己。


    老頭放下鞭子,任由老牛慢慢前行,看向了徐長安,指著自己說道:“他們都會以貌取人,鷹鉤鼻內心就陰暗,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人,該做什麽樣的事。慢慢的,我也會看人了,雖然比不上一些相士,可也知道你是個好人。”


    徐長安頓時驚奇的看著老頭。


    此時烈日當空,老人從身邊掏出了一個酒壺,喝了一口,遞給了徐長安。


    “會幫孩子擋鞭子,路見不平的人總歸不會是個壞人吧!”老人說罷爽朗一笑,隨即悠悠說道:“真是個傻孩子啊!”


    徐長安看著這個麵容顯得陰翳,可卻很陽光的老人,也大飲了一口他的帶著槽香的劣製酒,心中也有些暢快。


    滿臉通紅的徐長安的突然問道:“那沈奉遠是好是壞?”


    老頭立馬說道:“那你認為什麽樣的是好人?”


    “不行惡事,不做惡人,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便是好人。”


    老頭撇了撇嘴道:“說得輕巧,問心無愧,幾人能做到?”


    “所謂的好人啊,就是不損壞大多數人的利益,那便是好人了。”


    徐長安有些不理解,這和自小時叔教他的不一樣。


    “君子道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出自論語)”徐長安帶著疑惑的語氣說出了這三句。


    老頭摸了摸腦袋說道:“聽你這文縐縐的話,應該是那些老窮酸說的,可世間的道理和那些書本上的東西不一樣啊!”


    隨即語重心長的說道:“我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說的一樣做,一定過得不開心。”


    “書上的道理大概是為了激勵後人勇敢生活的吧, 你看車上的這些人,他們很多人都嚷著要救民於水火,嚷著越州的不公平,可他們的結果怎麽樣?”


    “我知道他們是好人,可我總不能跟著他們一起吧?”老頭喝了一口酒。


    接著絮絮叨叨道:“我還不是一樣的在這牢獄裏當個收屍人,幫他們把屍體處理好,每天還奉承著他們,因為在這越地,他們才是‘大多數人’,才是掌握話語權的人,我隻能認為他們的道理是對的,隻有這樣,我才能喝一口酒啊!”老人眼角似有淚珠。


    “世上哪有什麽好人壞人,好好的活著就好;世間哪有什麽好壞,隻有利弊啊!”


    老人長歎一聲,隨後鞭子一揮,老牛屁股上吃痛,速度快了幾分。


    很快,他們到了一處亂葬崗,徐長安和老頭一起把屍體抬了下來。


    老人從牛車上拿下了一個鋤頭,準備挖坑,這裏雖然是亂葬崗,可每次有新人進來,老頭都會盡力幫他挖一個坑,放上一塊無字的木牌,任他之前多了不起,最後在這都隻是一塊無字木牌而已,老頭不識字,寫不了什麽,連他給自己的都是一塊無字的木牌,隻不過木料好些而已。


    他其實認識一個老儒生,可是那個老窮酸啊,每天神神叨叨的,他怕那個老窮酸欺負自己,在自己的木牌上寫上“老子是坨屎”的混賬話。


    老頭收拾著那些屍體,把他們一個個的抬了下來。


    “其實那些孩子們也是為了活下去,死人身上的東西,那些獄卒一般不會碰,所以啊,總有些好東西落下。有幾個孩子,剛開始不敢,可有幾次看到同伴們一擁而上,等他們擠了進去,看到的卻是自己熟悉的臉。最後,那些孩子們也變得凶狠了起來,我也不能怪他們,都是為了活下去,你說是不是?”


    徐長安木然的點了點頭,今日的所見所聞,完全顛覆了徐長安內心一些自以為是的東西。


    “對了,你剛剛問,那太守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得看你自己。若你覺得獄中的是壞人,那他就是好人,好人絕對不會讓好人受到更多痛苦的。”


    “你也不必陪我了,我想和他們多待一會兒。”老頭說著,也不看徐長安。


    徐長安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老頭看著那道背影,微微搖頭:“真不知道哪兒來的傻小子,這越州啊,都死了,隻有他才會做那拔刀相助的事,希望他別像那個迂腐的讀書人一般吧?”老頭搖了搖頭,他可是每天都能看到那個讀書人, 進出牢房的時候,那塊皮啊就像風鈴一般在他的頭頂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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