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仔仔細細地觀察著麵前的少年。


    季雪庭至今為止總是這般叫他,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幾乎是在明示對方,自己覺得他真的很可疑。


    但這麽久以來,吳青卻始終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


    他甚至都沒有再做什麽事情來證明自己的可信,而是十分坦然地將自己的可疑之處昭顯出來——然而偏偏就是這一點,又與季雪庭記憶中君道一的行事脾氣一模一樣。


    不過季雪庭是絕對不會將自己的這些思量透露給吳青的,眼看著少年秀麗的麵龐變得蒼白,季雪庭忽而一笑,仿佛自己之前不過是在與他鬧著玩一般開口道——


    “說起來我確實已經看過了那枚魂楔。”


    這倒是實話,隻不過是在他們回到破廟之後季雪庭才抽出空來,把玩著醜陋的木珠,窺見那些對於他來說無聊透頂的往事。


    “其實裏頭也沒有什麽有趣的事情,我看到的不過是個倒黴蛋跟一個無情人攪和在一起,於是兩個人都過得苦不堪言。”季雪庭語氣平淡地說道,然後他從懷中拿出了那枚木珠,放在了桌麵之上。


    “苦不堪言……”


    吳青垂下了眼簾,喃喃重複道。


    季雪庭道:“沒錯,你可還記得這些魂楔為何都是這種醜陋粗糙的模樣?”


    沒等吳青回答,季雪庭回想著自己之前窺見的那段往事,唇邊泛起一抹沒有溫度的淺笑。


    ……


    【喂,木頭,以你現在的修為,即便抽出自己的木芯,應該也不會馬上就死吧?】


    穿著錦衣的浪蕩公子在一個月色正好的夜晚,忽然沒頭沒腦地衝著身邊人說道。


    已經被賜名為君慕青的男人抬頭看了君道一一眼,然後便點了點頭。


    【是的,若隻是一小截的話,我不會死。】他非常老實地承認了。


    即便有著人類的外形和人類的名字,光是從他這個行為上就能看出來,他依舊隻是一隻懵懵懂懂,對這世間人心險惡一無所知的異類。


    君道一聽到這裏,唇邊笑意頓時加深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月色之下,君道一的容顏俊美得不似凡人。他湊了過來,貼在了君慕青的身側。


    即便隻是一段魂楔中的回憶,季雪庭依舊可以感覺到君慕青此時此刻的悸動與歡樂。


    【給我一段木芯好不好?我剛好需要那個做材料!】


    緊接著,君道一便笑嘻嘻地說道。


    君慕青愣了愣,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


    【可是,即便不會死,對於我們這種木精來說,抽出木芯也會——】


    【痛不欲生外加長時間的虛弱嘛,這個我知道。】


    君道一道。


    【你知道?】


    【對啊,這也沒什麽關係吧,反正也不會死,而且我真的很需要木精的木芯做材料,這玩意去別的地方也不好找,不然我也不會跟你要啦。】


    一小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君慕青輕輕地說道。


    【好,我給你。】


    ……


    “這些東西之所以這般醜陋,是因為它們都是由君道一,也就是你親手所製。嗬,君慕青為了討好你,即便你要求青木木芯,他也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最為重要的一部分軀體抽了出來。”


    “隻不過拿到手之後,你卻並沒有十分在意此物,而是將它隨手雕刻成了各種無聊的小物件,口口聲聲地說著,既然原材料乃是出自君慕青身上,那麽他所製之物自然也應該讓君慕青隨身攜帶。”


    於是便有了醜得讓人不忍直視的木簪。


    讓人看了直皺眉頭的木珠。


    想來若是拿到了第三枚、第四枚魂楔,大抵也是這般讓人啼笑皆非的樣貌。


    然而一旦想起回憶中君慕青親手抽出木芯帶來的劇烈痛苦,如今季雪庭再看著這些小物件,是怎麽樣都不可能覺得好笑的。


    恰恰相反,他隻覺得可悲至極。


    他沒有再說話,房間中倏然安靜了下來。


    吳青的目光落在了木珠之上,他的眼神有點空,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麽。


    “我不記得了。”


    半晌之後,他才輕聲說道。


    “這些日子,要是關於術法的事情,我隻要想一想,多少都能想起點什麽,但是隻要是關於他的事情,我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說到這裏,吳青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一抹可以稱得上是真實的表情。


    那是一抹混雜著無數困惑與茫然的哀傷。


    “真的好奇怪啊,為什麽隻有關於我和他的過去我想不起來呢?他讓我喝下忘憂,就是為了讓我忘記這些事情嗎?”


    季雪庭的指尖在桌麵上敲了敲。


    “也許到了最後,他看清楚真相之後,卻始終無法搞清楚自己究竟該如何麵對真實的君道一。對著明明應該恨之入骨的人,卻無法拋下心中所愛,到了最後隻能灌下忘憂,以為這樣一來兩人就能重新開始——”


    “我先回魂瓶了。”


    吳青忽然開口打斷了季雪庭的話。


    “我,我累了。”


    他有些慌亂地說道。不等季雪庭回應,少年人的鬼影倏然一閃,已然消失。


    季雪庭看著座位上兀自顫抖的魂瓶,忽然淡淡一笑。


    “其實不過都是一場幻夢而已。”


    明明房中沒有旁人,季雪庭還是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將吳青不願意繼續聽下去的那段話說完了。


    之後季雪庭歎了一口氣。


    他抬手封住了魂瓶上的封印,隔絕了吳青五感。


    收起魂瓶時,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吳青之前所說——第三枚魂楔就在截雲山。


    一想到這裏,季雪庭不由有點頭痛,心道:要不還是早點休息吧。


    畢竟萬一在截雲山遇到所謂的老熟人,便是一件耗神耗力的苦事。


    季雪庭打了一個冷戰,心情有些沉重地站起身來走向自己的床鋪。結果剛上床,正欲躺下之時,季雪庭忽然眯了眯眼,直覺被褥之中有什麽地方不對。淩蒼劍隨著他的神念一躍而起,劍尖猛然探入被褥之中然後一挑。


    被子被掀開,隨之從被子深處被趕出來的,是一條肥碩圓潤粗壯的漆黑蛇影。


    季雪庭:“……”


    黑蛇:“……”


    黑蛇盤在淩蒼劍的劍鞘之上,壓得淩蒼劍劍身都微微向下傾斜。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的暴露,這條蛇非常努力地將自己蜷縮得緊了一些,但一雙圓圓的豆豆眼卻始終凝在季雪庭身上。


    跟之前展露在季雪庭麵前的念蛇比起來,如今天衢身上冒出來的那些念蛇形態或多或少都有些變化——之前天衢仙君的念蛇大多猙獰可怖,蛇瞳猩紅,牙齒尖利。


    可如今的念蛇從身形上來看卻是圓潤了許多,豆豆眼,圓圓頭,憨態可掬,十分可愛。


    季雪庭冷漠地審視著自己眼前的這條,驟然看上去倒真的很像是天衢不小心漏在外界,又遵循本能跑到他被子裏的念蛇。


    但有一點讓人在意的是,這條念蛇的雙額之上,有兩點瑩潤半透明的小角。


    雖然尚未完全探出來,也能預想到,一旦長成,這將會是兩隻犄角。


    而若是普通念蛇,可不會生出這種異狀。


    季雪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開口道:“天衢仙君,你怎麽來了?”


    念蛇的動作一下子僵住。


    本想努力纏上淩蒼劍的尾巴尖一個不小心,直接耷拉了下去。


    連帶著它整條蛇都往下垮了垮。


    而眼下見季雪庭喊出自己名字,這條“念蛇”眼看著隱瞞不過,終於無可奈何地展開身子,從劍鞘上跌落下來。


    淩蒼劍在蛇影脫離之後甚至都沒有理會季雪庭的暗自呼喚,忙不迭地一躍而起飛快地躥回了劍架子上。


    白發仙君恢複了人形,偌大仙君訕訕站在季雪庭麵前,隻是看著後者,卻不敢吭聲。


    良久,季雪庭開口冷靜地問道:“天衢仙君深夜造訪是有什麽事情嗎?”


    天衢看了季雪庭一眼,耳朵忽然紅了。


    “阿雪,我是來……我隻是想要看看你的狀況。之前在山洞裏我神誌不清,全憑本能驅使,實在是太過冒犯。阿雪,你要知道,那絕非我本意。”


    季雪庭:“無事。”


    天衢:“你之前還說你現在身體虛弱……”


    季雪庭:“尚好。”


    天衢:“若是你不嫌棄,我給你渡一點靈力吧。”


    季雪庭:“不用。”


    天衢:“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很擔心你。”說著說著,淡淡的紅暈從天衢的耳朵一直蔓延到了臉頰之上。


    “我原身的舌頭上有細細倒刺,會留下一些毒素。那些印子若是置之不理,隻會愈發麻癢腫脹。我隻是想替你拔除那些毒素而已。還有那些牙印也……也需要我來……”


    天衢說得有些結結巴巴。


    季雪庭聽得分明,身上各處的瘀痕牙印瞬間也開始隱隱作痛。


    明明是修行了無情道的人,可這一刻心中卻平白生出了一抹惱羞成怒的情愫。


    “此事不用天衢上仙費心。我自會處理。”


    季雪庭生硬地說道。


    “還請上仙回吧。”


    他正要轉身,可天衢猛然抬手抓住了他。


    “阿雪……”


    一個用力,季雪庭的領口頓時散了大半,露出了胸口層層疊疊的斑駁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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