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說起來的話,如今的天相太常君倒也能說得上是一個傳奇人物。


    他並非是那等天生便有著深厚修為的上古仙神後裔,也不如天庭中許多人那般,有著聲名顯赫的師門派係可以為他護持。事實上,他飛升之初與如今季雪庭倒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個尋常,弱小,位卑權少的閑散修者。


    好吧,甚至就算是作為天相總管天庭諸多事物,堪稱天帝之下萬仙之首的現在,太常君的修為在整個天界看來是稀鬆平常十分不堪入目。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介普通尋常的仙官,不知道為何竟格外得了天帝青眼。


    天帝對太常君堪稱恩深倚重,萬般信任,於是乎短短不到萬年的時間裏,太常君就從一介尋常散仙扶搖直上,成了如今所有仙人都須得恭敬對待的天相太常君。


    隻不過,若是從外貌上來看,倒是很難看出來這麽一個容貌清秀甚至還有點精神萎靡模樣的青年,竟會有著那般可怕的滔天權柄。


    “其實我此番到來,應當找人通報才對,隻不過你也知道,天衢仙君不太正常,”太常君對上季雪庭視線,微微苦笑著,伸出手指點了點太陽穴以作示意,“總之這好端端的昆昭宮,確實被他糟蹋得像是一座活死人墓,幾千年來隻有他自己一人在此發瘋,搞得連一位通傳童子都沒有。在下也沒有別的辦法也隻能貿然入內了,還請季仙友恕罪。”


    太常君歎著氣,語氣苦澀地說道。


    “無妨無妨,想來太常君特意來找我……應當也是有要事相商,我怎麽可能怪罪太常君呢?”


    季雪庭平靜地說道,自然而然便將話題從天衢仙君身上岔開了。


    太常君倒也不虧是日理萬機的天相,季雪庭平平淡淡轉移了話題,他也立即察覺到了後者不願多說的心思,唇邊泛起一個微笑,接下來的話語裏隨後就再也沒有天衢仙君的相關。


    “季仙友果然聰慧,我來找你確實是有正事相商。”


    太常君帶著季雪庭離開了地宮,一路走出了重泉宮,然後與季雪庭一起坐到了宮外庭院的樹下。


    小狗笨拙地跟在兩人身後,顯得有點兒焦急,似乎還在憂心忡忡於“季雪庭”可能會因為溫度高而爛掉的事情。而太常君就連那毛乎乎的小東西的這點小心思都估計到了。也不知道他俯下身去與小狗說了些什麽,下一刻季雪庭就看著有點垂頭喪氣的小狗霍然振奮了精神,噠噠踩著地板遠走了。


    等它在出現時候,已經端著托盤,給季雪庭和太常君都泡好了茶。


    太常君將茶遞到了季雪庭手中,然後微微笑著,輕聲同他說道:“季仙友應當也知道了,瀛山如今已經不再設置山神主一職之事了?”


    “唔,魯仁早已告知於我。”


    太常君:“我來便是想告訴你,你的新職位也已經下來了,是四方巡查神使,主管河內十六道七州之地。”


    季雪庭:“噗——”


    他噴了一口茶。


    “四方巡查神使?我?”


    不顧上體麵,季雪庭震驚地轉頭望向太常君,幾乎以為對方是刻意開了個玩笑捉弄於他。


    四方巡查神使乃是人間仙官,沒有固定神位,也沒有固定辦公地點,卻有著巡查人間,督查百仙,統管各路鬼神的權利。別的仙官擔心的都是人間香火,可四方巡查神使卻完全沒有這擔心——他們不受人間香火,可人間仙神鬼怪卻少不了對他的孝敬。


    從無人問津邊陲之地的山神主到四方巡查神使,這個升職速度讓季雪庭瞬間覺得背後發毛眼皮微跳。


    簡單來說就是,直覺裏頭似乎有什麽坑。


    “太常君,哈,這個,不太好吧?我畢竟是剛飛升閑散仙人,這般受領重任實在有些受之有愧。


    ”


    季雪庭幹巴巴地說道,連手中的茶杯在這一刻似乎都變得有點兒燙手。


    太常君依舊還是那般溫文爾雅,端莊親切的淺笑:“季仙友不用擔心,你先前解決了瀛山大封的隱患,不知道救了多少人間百姓,天庭自然應該要給你響應的恩賜才對。”


    “可是……”


    “更何況,即便是沒有瀛山大封,光憑著這個——”太常君忽然先前,伸手輕輕點了點季雪庭的胸口,一股奇異的涼意仿佛隔著衣料直接從太常君指尖一直滲到了季雪庭身體深處,季雪庭身體微不可及地輕輕一僵,而太常君的眼神此刻看上去似乎也比先前幽暗了半分,“其實光憑著你體內那件靈物,讓你留在上天庭擔任仙官,統領萬人,也是應當的。”


    季雪庭皺了皺眉:“我體內的靈物?”


    太常君輕笑了一聲:“沒錯。你可知道你體內那件靈物究竟是什麽?”


    “我師父說那不過是他從河邊隨意撿來的石頭。”


    季雪庭觀察著太常君的表情,隻做若無其事的模樣,平靜應道。


    太常君笑著搖了搖頭:“你體內的靈物,實際上乃是一件舉世罕見的天地至寶——上古之時,諸神混戰導致天柱崩塌,天崩地漏,這一方世界眼看著便要化為烏有,幸有金母娘娘煉石補天封地,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這方世界安寧。而當時娘娘所煉之石盡數用於填補地縫天眼,補到最後的時候,娘娘手中便隻剩下最後一顆玲瓏五彩石沒有來得及使用便,之後,它遺落到了人間,從此不見了蹤影——”


    “而我身體裏的這顆石頭就是那顆玲瓏五色石。”


    季雪庭喃喃替太常君說完。


    “沒錯,此石乃是上古靈物,雖然如今看來仿佛並無其他用處,卻是自有不凡。這次瀛山封印鬆動,也多虧了你當時陰差陽錯就在封印旁,以五彩石的石魂修補了地縫,救了千萬黎民百姓。”


    話音落下之後,無論是太常君還是季雪庭都陷入了沉默。


    隻不過太常君是為了觀察季雪庭反應,而季雪庭則是徹底傻眼。


    金母娘娘煉石補天封地之事,早在季雪庭還是個牙牙學語的人間孩童時便也知曉,但他就算是做夢也不可能猜得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成了這個故事中的一員。


    “瀛山之內那個破掉了的封印,竟然是上古時期,世界迸裂而留下來的地縫?那我們看到的那些可以致人畸化變形的黑煙又是什麽?”


    季雪庭問道。


    聽到這句問話,太常君的笑容不變,可明媚的笑容後麵卻是掩不住的憂心忡忡。


    “是混沌。”太常君解釋道,“世界初始,梵卵破碎,氣泄於外。清者為輕浮於天,而混沌汙穢之氣重沉於底,化成了浩瀚縹緲混亂的大虛。大虛之中除了混沌和汙穢,別無它物。偏偏它自梵卵中而來,與人世間萬事萬物都同宗同源,因此一旦與其交纏,便如油融於油,水匯於水。”


    “所以一旦碰到它,人就會變成……”


    “就會變成這世間萬事萬物在梵卵中瘋狂無形時的最初模樣。”


    太常君替季雪庭說道,然後將季雪庭手邊的茶杯又往他那邊推了推。


    “現在,季仙友應當更加清楚了吧?你當真是救了此番世界。”


    不然的話,一旦那些黑煙與外人接觸,整個世界都將徹底被畸形異化,最後反退回那種無形無智,汙穢惡心的原初之質。


    說到這裏,就連季雪庭自己都覺得好像,自己這般升職也確實是應該的。


    更何況一旁太常君緊接著又說道:“隻不過我想,以季仙友的脾氣,應當是不會樂意在這死氣沉沉的天界任職的。而且如今天下靈脈狂亂,四處妖禍為患,以季仙友之才,去往下界擔任四方巡查仙使,倒是還能為這天


    下百姓稍稍排憂解難……你說是嗎?”


    “太常君說得是。”


    季雪庭幹巴巴應道。


    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這事都合情合理,可季雪庭卻總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忽然間就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山神主升職為四方巡查仙使,本應該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是為什麽,他的眼皮卻越跳越厲害了?


    “不過,太常君明察,季某不過剛剛飛升上界,修為微末,經驗不足,能力也不夠,要我去巡查四方,統領人間鬼神,在下實在是做不到——”


    太常君若無其事地打斷了季雪庭的話,他拍著季雪庭肩膀爽朗一笑。


    隻道:“沒事,年輕人鍛煉鍛煉就做得到了嘛!”太常君話語微妙地頓了頓,誰有又補充道,“再說了,季仙君如今既然高升成了四方巡查,班底自然也會給你配上,你放心,不會讓你跟當初去就任瀛山山神主那般就一個書吏跟著的。我這次給你拍了個特別厲害的護衛,那位仙君……相當厲害,便是有十萬天魔來襲恐怕都不在話下。季仙友,你就放心吧。”


    ……但是你提到“那位仙君”的時候,語氣聽上去真的很奇怪。


    季雪庭看著太常君那張因為有嚴重黑眼圈,因此意外地顯得很誠懇靠譜的臉,心中隱隱的不妙之感變得愈發夯實。


    幾日之後,領了新差事,高升為四方巡查仙使的季雪庭,就在天門之外看到了自己的新班底。


    其中一人自然就是因為上司升官而精神格外抖擻的前書吏,仙界甲等書吏魯仁。


    “魯仁?是你?”


    季雪庭走上前去,笑著同他打了一聲招呼。


    緊接著他便望向四周,開始尋找起其他人來。


    “……四方巡查使應有十人,護衛二十,他們難道都還沒到嗎?”


    季雪庭此時尚不知道天庭險惡,還能笑意盈盈真心實意傻乎乎地問道。


    那魯仁一怔,望向了季雪庭。


    “啊?你不知道?”


    他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麽?”


    季雪庭便問。


    魯仁遲疑了片刻,伸出手來遙遙指向遠處。


    “哢嚓……”


    “哢嚓……”


    ……


    沉重地金屬摩擦聲自雲端傳來。


    伴隨著那聲響,一個身形消瘦,周身慘白的仙君,正拖著一條長長的鐵索,從天門之內一步一步走來。


    分明是個仙氣淩然地位尊貴莫測的上仙,可白衣之下,卻是一片斑斕血跡。


    而且腳腕之上更有符枷化作的漆黑鐵索牢牢束縛,看上去那人便顯得格外陰森駭人,以至於他所經之處,所有仙官都不由自主的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動彈不得。


    但凡與那人離得稍遠,所有閑雜仙官便像是遭遇了天魔入侵一般,紛紛散而逃。


    三步,兩步,一步……


    在眾人的驚恐之中,男人終於還是來到了季雪庭麵前。


    足以讓天界眾多仙官嚇得屁滾尿流的瘋癲上仙,在季雪庭麵前卻格外低眉順眼,甚至還顯得有些忐忑。


    “阿雪。我,我來了。”


    他垂眸斂目,輕聲說道。


    緊接著不等季雪庭反應,便直接在季雪庭麵前俯下身去,然後他舉起雙手,將那符枷所化的鐵索直接遞到了季雪庭手中。


    季雪庭手一抖,險些將那鎖鏈直接甩出去,結果還沒來得及動手,便覺得手心一重,那鎖鏈竟然直接在季雪庭掌中化為了一枚玉鍾。


    “這是?”


    季雪庭駭然問道。


    結果他不過稍稍心神震動了一瞬,便看到一條鎖鏈從虛空中顯現出來——漆黑的鎖鏈從玉鍾中延伸了出去了,然後延到


    了天衢的身上。便如同民間以鐵鎖拴著那難以控製的惡犬一般,天衢脖子上也有一道鐵環,鐵環正中有扣,扣上的鐵索另一頭,自然就握在季雪庭手中。


    “這是玉皇鍾。”


    天衢聲音沙啞,他抬著頭直勾勾看著季雪庭,明明像是野獸一般被人拴著,他眼底卻洋溢著一股漆黑粘稠的欣喜。


    “是控製我的神器,如今已由你所控。”


    季雪庭:“……”


    “額,那個,聽說是如今天界各處預算吃緊,”那魯仁看著季雪庭臉色僵硬,揉著鼻尖輕聲替人解釋道,“太常君說,他一人便可抵得了三十人,如今還有罰在身,正好以身相抵,不用再發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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