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飛升上界那一日,天光尋常,祥雲也翻湧得很安詳。


    沒有劫雷劫雲,沒有仙樂飄飄,沒有閃著金光的登天梯。


    總之,就是樸實穩重且節能的一次飛升。


    從理論上來說,季雪庭覺得自己飛升得挺隱晦的,然而跟著那接引他地小仙娥往前走時,卻總覺得明裏暗裏從他身邊路過的仙人啊星君啊……多得有點過頭。


    落在季雪庭身上的目光,也灼熱到讓他想要裝沒察覺到都很難。


    季雪庭倒真希望那些關注不過是錯覺。


    畢竟這事實在有些詭異。


    季雪庭跟那些按照珍貴流程修煉飛升的大佬們情況不太一樣,他體質特殊,雖然說在人間已經辛辛苦苦修煉了三千年,但卻很難按照正規流程飛升。也就是這些年天地靈氣混亂,各界不穩,天界實在是缺人幹活,這才趕巧讓他碰上了這幾十萬年難得一遇的擴招。


    簽了無數份奇怪文書,又得了幾滴甘露之後,季雪庭才勉勉強強擦著邊,走了個候補渠道,這才算是“飛升”成仙了——而且這仙人的頭銜嚴格說起來,還是暫時的。按照季雪庭之前簽的那些文書來說,接下來這幾千年裏他得拚命幹活,才有可能把這臨時的仙君頭銜給轉正了。


    說白了,就是他如今在這天界,是最尋常卑微不過的小人物,哪裏值得那些仙氣飄飄,精光環繞的正式職工……正式仙人們這般關注打量。


    結果就在季雪庭觀察著周圍,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一陣香風襲來,恰好就帶來了幾句仙人們並不小聲的閑談私語。


    “看,就是那人了吧……”


    “嘖嘖,真是個漂亮模樣,天衢仙君真是好恨的心,這都下得去手……”


    “等等,是真的嗎?天衢仙君真的……殺妻證道?不是說那都是……”


    “我跟你說,這個當初啊……”


    ……


    季雪庭:“……啥????”


    季雪庭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終於勉勉強強把天衢仙君這個名頭與記憶中一張已經有些模糊的臉對上了。


    然後他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默。


    他往前看了眼往前看了一眼,麵前引路的仙娥依舊是南天門打卡上班時那副高冷,平靜,麵無表情的模樣。


    就是一對兔兒逆風歪歪往一邊倒,仿佛恨不得能伸出三尺長,再去那幾名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嘮嗑的仙女小團體裏多聽點東西回來。


    季雪庭就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還是應該解釋一下。


    “其實……那個吧……當初那事正算不上殺妻證道。”


    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


    然後他就看著麵前仙娥那對毛茸茸的耳朵倏然轉了個方向,對上了他的方向。


    “當初那位仙君不過是剛好下凡去曆情劫,而我……也不過是應了劫而已。”


    季雪庭說道。


    話音落下,他便覺得麵前那仙娥的耳朵微微垂了一下,既然顯得有些失望。


    而且失望的原因,可能就是季雪庭如今的語氣真的很平淡,而他的解釋聽上去也顯得特別無趣。


    季雪庭有些無奈。


    他倒是想要把當年的事情說得肝腸寸斷婉轉動人一點,奈何當初發生的事情,確實就是這麽平淡且無趣。


    三千年前,凡間有一國名為理國,朝代為宣。


    季雪庭便是這宣朝理國國主的幼子。他母親乃是國主寵姬,連帶著他也格外受寵。


    無奈季雪庭先天不足,身體極弱,從小到大幾乎是在藥罐子裏養大的,人人都道他怕是活不久,於是對他愈發寵溺,最後養出了個金玉其外,見風就倒的病秧浪蕩兒來。


    十八歲那年冬天,季雪庭受了一場風寒,差點兒嗝屁。


    結果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方士給他娘塞了個餿主意,說是世家晏氏那位少主晏慈,乃仙人托生,必然自帶護體仙氣,不如請入宮中跟季雪庭做個貼身搭伴。以那晏慈的仙氣衝一衝季雪庭的病氣,許是能護得季雪庭多活個一年半載的。


    哦……忘了說晏慈。


    晏慈,字歸真。


    那也是當年理國名人。


    說是其母有孕時夢到白星入腹,而他誕生時更有滿室馨香,紅光映得夜如白晝,最稀奇的是,產房外院落裏的青石板忽而全部化為碧波,平地生蓮,蓮有五色,朵朵生香,三日之後才凋謝。


    這事當時據說是引起了全國轟動,無數術士方士來了又去,都說是晏家這位公子來曆不凡,怕是仙人轉世。


    所以後來世人都稱這位公子做“蓮華子”,真名倒是少有人稱呼了。


    而晏慈倒也不負眾人所望,生得是玉樹蘭芝,氣度宣朗,美名遠播……與宮中那位病秧混世魔王形成了鮮明對比。


    唯一的遺憾可能就是那少主十歲時遭歹人所害導致眼盲,好端端個仙人轉世,變成了個仙風道骨的漂亮瞎子。


    世人都道這晏家少主實在可惜,但季雪庭他娘,他爹,他哥,他一家人都覺得這簡直是天賜良緣——


    然後就是一則惡皇子橫奪俏瞎子的惡俗劇目。


    晏家的瞎子少主就這麽被被昏君妖姬搶進了宮,然後強行與自家惡霸兒子綁在了一起。


    日日相伴之下,那病秧子仗勢欺人,最後……違了天倫常理,行了苟且之事。


    大概是這般魔幻發展,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沒多久,理國就破了,而原本的混世魔王便也成了落水狗。


    還是晏瞎子心善,不忍昔日情人被新帝拉去祭天,於是向新帝求情搶下了季雪庭的一條命,把人養在了別院。


    此間事了,晏瞎子機緣已到,就這麽飛升了。


    ……


    這個故事裏那個倒黴瞎子晏慈,自然便是現今八卦故事的中心人物天衢仙君。其實要說起來,季雪庭與他之間本應該是挺圓滿的故事。


    曆劫時那番情緣,正好用季雪庭那條命還清。


    然而,不巧就在凡人無知。


    天知道是聽了什麽人的胡言亂語,還以為飛升需要斷絕七情六欲,而這要斷情,就需要情劫中另外一人的心去煉靈藥。


    所以,三千年前,凡人季雪庭的心,就被挖走,然後做了那麽一副藥。


    當然現在看來,那些人的想法簡直可笑至極,無論是曆劫仙人還是修行飛升,最怕的就是因果牽扯不清而緣劫不斷。若是真的挖了愛人的心去煉藥,那不正好又牽扯出多餘的因果。


    所以,當年天衢仙君之所以渡劫成功,說白了就是勘破了情障,與他再無牽掛而已。


    那副用活人心煉出來的藥,實在是個笑話而已。


    至於季雪庭還是凡人時的撕心裂肺,萬般苦楚……又與那仙君何幹?


    更何況……


    (天衢……仙君……)


    季雪庭在心中重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真的很陌生。


    他想。


    更何況……讓他曾經痛徹心扉,劫難不斷的那個男人,明明叫做晏慈。


    ……


    ……


    苦海無涯終到岸,三千年後季雪庭倒是真的能心平氣和回憶往昔,卻沒想到……他陰差陽錯間,以這般奇怪的體質飛升之後到了上界,這天庭中眾人反倒是炯炯有神,十分激動於那段凡間的尋常往事。


    就連那笑話一般的挖心煉藥,也演變成了奇怪的殺妻證道。


    “……其實天衢仙君當時隻是個肉體凡胎,事發之時也不在京城之內。他之所以能飛升,完全就是機緣到了大徹大悟。哪裏是殺妻證道。而我……我不過是倒黴而已。”


    季雪庭覺得做人還是要厚道。眼看著其他人這麽添油加醋捕風捉影說那天衢仙君的種種八卦,趕緊開口幫他解釋起來。


    結果他說得口都快幹了,那仙娥卻微微偏了偏頭,睜大了眼睛輕聲道:


    “真的嗎?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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