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白微到公司的時候已經很晚。


    因為他才接手這個項目不久,公司裏大多數的人都對他感到陌生,每個人路過他的時候都用一種好奇而審慎的目光掃量他,一旦被宿白微看見,立刻又低下頭。


    宿白微並沒有那麽在意旁人的眼光,但這種被人注視的感覺仍然不怎麽好。


    他突然想到臨出門前厲衡問他,今天要不然就在家休息不去公司了。


    宿白微是怎麽回答的呢?


    他好像什麽話都沒說,埋著腦袋躲開了厲衡的視線,確定厲衡不會拖著行李跑掉後,反而自己匆匆地逃了。


    走到辦公室門前的時候,宿白微還在因為厲衡那句“晚上陪我喝一杯”感到心裏七上八下。


    門一推開,他看見陳昭正坐在裏麵抽泣。


    他的這個助理,大多數時候都很上道,聰明伶俐辦事效率極高,而且對他非常忠誠。


    但就是偶爾會發神經。


    看到陳昭那張涕泗橫流的臉以後,宿白微嘴角一抽:“你在我辦公室裏做什麽?”


    後知後覺的陳昭猛地止住哭聲抬起頭,喊道:“老板啊!這破項目研發個小機器搞了五年都沒成,今天我從他們手裏做交接的時候才發現這公司的財務狀況簡直一塌糊塗!嗚嗚嗚,我在你辦公室看了一上午報表了——”


    宿白微被他鬼吼鬼叫一通,無奈地選擇了無視他。


    脫下外套掛好後,他麵無表情坐到了辦公桌前,看陳昭還在那兒浮誇地抽抽,就下意識地問了句:“看完了?有什麽想法。”


    一聽到他問話,陳昭立刻從沙發上蹭了起來,抱著資料跑過去,把文件往宿白微麵前一放,說:


    “雖然項目還在集團旗下,但事實上從前年開始資金鏈就已經斷了。負責人之前也去找過集團,想申請下一輪融資,結果方案都沒交出去就給打了回來。這邊的技術團隊也基本解散,隻剩下幾個掛名的總監在那兒混日子,估計每天掰著手指頭等破產清算呢。”


    陳昭把他眼角那點兒幹巴巴的眼淚擦了又擦,發現宿白微並沒有打算陪他演這出竇娥冤之後,就又恢複到平日裏那副勤勤懇懇的認真模樣,開始事無巨細地給宿白微羅列他們如今麵臨的各種問題。


    最後他發出了一個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的疑問:


    “集團是不是弄錯什麽了,為什麽會把咱們給調過來?就算您再有本事,這項目本身已經是無力回天,唯一救活整個公司的辦法就是另起爐灶——可咱們為什麽要浪費這個時間?您之前手裏大小產業哪個不是風生水起,何必要花這些功夫來拉扯一個小破企業?”


    對於陳昭的問題,宿白微沒有立刻給予回應。


    他隻是毫無目的性地翻了翻桌上的資料,其實什麽都沒看進去,隻是保持了一種體麵的沉默。


    有關於宿氏股權變更的傳言,到現在為止,仍然沒有一個確切可信的結果。


    唯一讓外界捕風捉影的,就是他們親眼看著宿白微在短短一個月之內,被從集團調到分公司,再到如今這個毫不起眼的小項目裏。


    陳昭和外界所有人一樣,依然還在觀望著這場由繼承權牽引而出的集團內部動蕩。


    但他作為宿白微最親近得力的下屬,內心自然是向著宿白微的。


    加上一直以來,宿白微的工作成果也頗受大家認可和推崇,拋開所有豪門秘辛不說,隻看個人能力,宿白微是不會輸給宿烽的。


    所以即便他們被發配到這樣一個小破企業裏,陳昭也還是不願意相信,集團已經放棄了他的老板。


    “您說,這是不是對咱們的考驗啊?會不會董事會就是希望看到您力挽狂瀾,把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項目給救活?”


    陳昭還在那兒發散思維,自己跟自己頭腦風暴,然後又對宿白微說,


    “畢竟說到繼承人,那宿烽有什麽本事跟您爭啊?您想啊,他上半年投個生物製藥差點搞出人命,去年做海洋環保宣傳結果因為在禁停區域搞派對被海事局叫停,前年就更離譜了,為了搞些不靠譜的東西竟然挪用集團公款。這樁樁件件記錄在案,早該對他數罪並罰,我才不信集團還會願意讓他接手核心項目。”


    宿白微放在文件上的手指不動聲色地輕輕蜷了蜷,骨節有些僵硬。


    他曾經又何嚐不是和陳昭一樣的想法?


    宿烽從各方麵來看都不如他,從頭到尾都是個被寵大的紈絝,前前後後給集團惹了不少麻煩。


    宿白微也曾信誓旦旦地想,隻要自己撐過了這幾年,隻要能夠讓宿氏的那群人看到自己的能力,他總有出頭的那天。


    可“宿家長孫”的名頭,似乎給了宿烽免死金牌。


    即便宿烽的樁樁件件都被記錄在案,也沒有人真的去追究他的責任。


    直到現在,宿烽活得瀟瀟灑灑。


    反觀宿白微卻猶如強弩之末,無論多麽小心謹慎,隻要一次失誤,就會被打回原形。


    這間小小的辦公室,不隻是宿氏對他的敲打,更是集團在告訴他:你爭無可爭。


    收回思緒後,宿白微突然問了一句:“陳昭,我記得你以前考過w語的證書。”


    麵對他的話鋒突變,陳昭愣了好一下,才撓了撓後腦勺樂嗬嗬地說了句:


    “啊對,我學過三門小語種,但後來到了這邊也沒什麽機會用,現在大概也生疏了哈哈。”


    他不知道宿白微為什麽突然提起這個,但是一提到w語,自然就想到了這段時間的新聞,下意識問了句,


    “最近w國的政策似乎有大變動,難道……您是準備往那邊發展嗎?”


    陳昭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是無條件地堅信宿白微不會在任何競爭中失敗。


    與其相信他們已經走到了絕境,陳昭還是更願意認為,宿白微是有後路可退的。


    然而宿白微卻隻是說了一句話,就讓陳昭所有樂觀的念頭被打消了。


    “我有一些認識的人,最近確實打算往w國發展。”


    宿白微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向陳昭,他的眼神似乎很認真地盯著手裏的資料,事實上又什麽都沒有集中,


    “我會推薦你去試試。”


    “嗯……?”陳昭傻眼,說話連口音都帶了出來,“啥試試?”


    “無論是你的工作經驗還是個人能力,都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屈就於此有些浪費了。正好現在手裏的事情不多,趁著閑餘時間你可以……”


    “啊!”陳昭突然大喊一聲,“宿總——”


    這聲音高亢渾厚,在小小的辦公室裏振聾發聵。


    宿白微說到一半被他強行打斷,耳朵裏都嗡嗡作響,他一言難盡地抬頭看著陳昭說:“你小點聲。”


    陳昭立刻壓低嗓子,又說:“宿總,你是不是準備拋棄我自己去發財了?!”


    “在說什麽呢……”


    宿白微無奈歎氣,有些感慨這陳昭的腦回路,時而精明過人,時而又不著邊際。


    “你們宿氏家大業大的,就算離開了集團也多的是平台施展拳腳。如今到這個項目來不就是過渡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以您的能力和抱負,絕對不會止步於此。現在您突然就要趕我走,這不擺明了是嫌我累贅嗎?!”


    陳昭越說越來勁,跑到宿白微身後突然開始給他捏肩捶背,笑道,


    “宿總,你給我交個底兒,是不是就是你想去w國東山再起,又不能明著來,所以先讓我去探探路?這事兒你跟我明說就成,咱倆還繞那麽多彎子做什麽?”


    宿白微語塞了半晌,對於陳昭的過分樂觀突然無言以對。


    他垂了垂眸,把陳昭的手拍開,說:“別貧,剛才我說的話你要放心上,不是玩笑。”


    “所以,宿氏繼承權的競爭……您是真的打算放棄了嗎?就要這樣,讓宿烽贏到最後?”


    陳昭不可思議地問出了這句話後,又意識到自己有些失言,很快抬手就捂住了嘴,有些尷尬地看著宿白微。


    還好宿白微並沒有被冒犯的樣子。


    他反而笑了笑,說:“難道不是大家都已經默認了這件事?”


    宿烽和楊家的訂婚迫在眉睫,老爺子也因為身體原因決定留在風城不再離開,董事會開始多次集中地召開會議,而每次會議結束,宿白微手裏的產權便會被收走一部分。


    種種跡象都是在表明,宿白微已經失去了競爭力。


    他並沒有眾人所想的那樣失意,反而表現出了一種過於冷淡的從容。如今被陳昭直白地問這一句,也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最近項目上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這幾天你多了解一下w國的新政策,找找突破口,要是真去了新的公司別給我丟臉。別的事,就不用管了。”


    “……”


    “愣著幹什麽?”


    宿白微偏過頭看他,卻發現陳昭垂著雙手一言不發,便問他,


    “是不是對這方麵不感興趣?沒關係,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我,我會盡量為你爭取到合適的機會。”


    有別於過去韜光養晦假裝不爭,實則步步為營謀定而後動的宿白微,陳昭發現,如今的宿白微好像變了個人。


    宿白微好像不是說著玩的,而是真的想放棄奪權這件事。


    “您要做什麽決定,我身外局外人,是沒有資格插手的。隻是……如果您真的已經想好了,那可不可以再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陳昭嘴裏雖然是疑問,但臉上的表情卻是無奈的笑,仿佛他的問題不需要答案,或者,他自己心裏已經有答案,


    “究竟是你覺得自己已經於繼承權無望了,所以才選擇放棄這一切,還是說……你其實從來就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那麽想要這些東西?”


    -


    十一月的風城已經有些涼颼颼,別墅花園裏疏於打理的花草顯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茂密。


    別墅的主人似乎並沒有那麽多時間來照料這些花,但他會雇一個人定期上門來修理。


    厲衡知道宿白微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很喜歡這房子裏有一些生機勃勃的存在。


    而此時此刻,厲衡正站在離花圃不遠的涼亭裏,黑著一張五官淩厲的臉。


    在他的視線裏,鄭子騫正從一片鮮豔的花叢裏摘下幾朵長勢最好的月季,隨後跟哈巴狗似的跑到了蕭璿身邊借花獻佛。


    而蕭璿一把扯過花扔到地上,滿臉嫌棄地翻了個白眼走掉了。


    厲衡還看見,從房子裏抱著哈密瓜路過的霍尤,在經過的時候不小心踩了一腳地上已經失去生機的花,毫無察覺地朝他走來。


    緊接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陶歌月看了一眼地上的殘景,又看了一眼鄭子騫和蕭璿,拿出手機拍了一張花的照片後發布微博:【落花有情,流水無意。】


    秋風陣陣,吹得厲衡的臉色越來越黑。


    “幹嘛一副要吃人的樣子,朋友們來看你,不開心?”


    霍尤走到他身邊,把蜜瓜往桌上一放,笑眯眯道,


    “我發現你現在人緣是真好,好些人想來探望你,公司那群熟都不熟就想來給你搞個慰問團建的人我差點都沒攔住。不過考慮到你現在還需要多休息,所以今天隻帶了他們仨過來。畢竟都是年輕人嘛,左右能陪你消遣消遣。”


    消遣?


    厲衡看了一眼在花園裏上躥下跳的鄭子騫和蕭璿,以及旁邊努力欣賞帥哥美女的陶歌月,嘴角抽了抽,說道:


    “不需要。”


    “別不識好人心啊,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話題度多高,各種品牌資源找你都要找瘋了,要不是星視給你攔著,你的通告得排到十年後。到時候等你傷一好,就得開始高強度工作,那會兒可沒機會讓你跟朋友們吃喝玩樂。”


    霍尤啃了一口瓜,然後抬手習慣性地拍了拍厲衡的肩,說,“珍惜當下。”


    他剛一說完這話,就聽見花園裏蕭璿驚聲大喊道:


    “鄭子騫,你受死吧!!”


    厲衡太陽穴一疼,抬眼看過去,發現蕭璿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又扯了幾支花,這會兒正拿在手裏當作武器似的往鄭子騫身上招呼。


    打人的惱羞成怒,被打的卻一臉嬉皮笑臉。


    霍尤感慨道:“青春活力,年輕無敵,真好啊。”


    厲衡低罵一聲“好個屁”,然後忍無可忍一般起了身。


    他朝兩人走了過去,中途還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月季,頗為用力地握住花莖。


    走到他們跟前,厲衡滿臉陰沉地叫了一聲:“鄭子騫,蕭璿。”


    最先回答的是一旁的陶歌月,她不知道厲衡為什麽要叫其他兩個人,隻覺得自己被無視了很不高興,於是舉了舉手說:


    “我也在的哦。”


    厲衡幽幽看了她一眼,陶歌月打了個哆嗦。


    被叫到名字的兩個人看了過來,笑眯眯地說:“怎麽啦衡哥?”


    “站過來。”


    厲衡言簡意賅。


    他們都不知道厲衡叫自己幹嘛,於是乖乖地走向厲衡,站到他麵前以後還滿臉期待地望著他。


    下一刻,厲衡抬手一人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啪的一聲,脆生生的——


    “啊!”


    “哎喲喂!”


    兩個人受痛,都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旁邊的陶歌月立刻縮了縮脖子,小聲說:“我不在我不在……”


    揍完人以後,厲衡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月季,厲聲說道:


    “不許再碰它們。”


    鄭子騫和蕭璿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為什麽被打,淚汪汪地問:


    “誰們啊……”


    “花。”


    因為不能透露這是宿白微的房子,於是厲衡下意識便說,


    “不許再碰老子的花。”


    -


    對於今天有人要來探望厲衡的事,宿白微是一早就知道的。


    早上他在厲衡麵前倉促說出的那番話覆水難收,現在幹脆破罐子破摔,給出了“這個家借給你就隨你處置”的態度。


    隻是五點的時候,厲衡發來消息說,這幾人吵著鬧著想多待會兒,趕都趕不走,迫於無奈隻能再讓他們坐會兒。他擔心宿白微突然回來和他們撞上,會給宿白微造成不必要的影響和麻煩,所以告訴他一聲。


    宿白微收到消息後的第一反應是:那我什麽時候回家呢?


    當下的宿白微實際上已經沒有什麽要忙的,可是看到信息後又在辦公室裏坐了許久。


    陳昭在和宿白微聊完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後,就整個下午都沒有出現在宿白微麵前,公司裏的其他人也到點就離開。


    他一個人迷茫地對著電腦桌麵發呆,突然不知道以前自己為什麽每天都那麽忙,而現在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的可忙。


    思緒一旦飛遠,就沒能回來。


    宿白微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市中心還有別的住處,就這麽幹巴巴地在辦公室裏坐到天黑。


    厲衡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宿白微失焦的目光驟然收攏,找回思緒,有些毛手毛腳地接起電話。


    “你們當老板的還要加班?”


    宿白微聽到厲衡的聲音時,有些怔愣,隨後才反應過來厲衡說了什麽,他困惑道:“什麽?”


    “九點了,什麽天大的事兒也回來吃口飯再忙。”厲衡在那頭歎了聲氣,說,“你要真不想喝酒,我也不會逼你,老躲什麽。”


    厲衡六點的時候就給宿白微又發了消息,告訴他家裏已經沒外人了,還讓他早點回來。字斟句酌地想讓宿白微感受到他的誠摯。


    結果宿白微壓根沒回。


    他眼看著任務完成近在咫尺,就怕宿白微是真不想跟他聊那些心事,到頭來把人逼緊了得不償失。


    所以思來想去,在等了足足三個小時以後,厲衡決定不再糾結要不要幫宿白微治他的毛病了。


    先把人哄開心了,完成任務要緊。


    然而厲衡不知道,真實情況是宿白微發了好幾個小時的呆,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消息,也沒有注意到時間流失。


    他這會兒聽到厲衡的話,腦子短路了一瞬間,抬頭看了看鍾表,心裏便慌了。


    “不是的……”


    宿白微匆忙地從座位上站起身,膝蓋猛地撞在抽屜上,砰的一聲,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額角瞬間滲出汗來。


    “怎麽了?”厲衡聽見動靜就問他。


    “沒……”宿白微彎著腰捂住膝蓋,忍了好一會兒,等著不疼了,就跟厲衡說:“我剛,忙了一下,現在結束了……你等我回去吧。”


    他說完又怕自己態度太冷漠,讓厲衡誤會,所以加了一句:“你餓不餓?我路上給你帶點吃的。”


    厲衡一聽他說這個,脫口而出道:“要不你親自做一頓?”


    “……啊?”


    “咳,沒事。”厲衡清了清嗓子,知道自己這一步走快了,就隨口圓了一句,“我叫了附近的餐廳送過來,你人回來就成。”


    掛了電話以後,宿白微還有些沒回過神。


    他莫名地感到些緊張,開始回想剛才厲衡說的話。


    ——要不你親自做一頓?


    他想:厲衡是不是很喜歡自己在家做飯這件事?否則為什麽之前又要學做飯,現在又要讓他做?


    可是兩個人在一個房子裏住著,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讓人遐想的空間,現在還要他親自下廚,這會不會……太不合適了?


    就好像他們真的在一起搭夥過日子了一樣。


    片刻後,宿白微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蹙著眉打斷了自己的思緒,他揉了揉有些淤青的膝蓋,決定假裝沒聽見這句話。


    回去路上花了不少時間。


    宿白微看到指針走向十點的時候,心裏有些自責。


    他變得容易走神已經有一段時間了,隻是沒有今天這麽嚴重。


    看到一抬頭竟然過去了好幾個小時,就好像自己的生命在某一刻失去了掌控,宿白微其實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


    等紅綠燈的間隙,宿白微突然想:我好像真的病了。


    厲衡……會治好我嗎?


    -


    “操。”


    厲衡覺得自己是瘋了才會聽係統的鬼話,非要擺出個什麽浪漫的燭光晚餐。


    結果現在燭台也倒了,桌布也燒了個大洞,他自己手忙腳亂收拾了一陣後,全身是汗。


    “點桌燒烤它不香嗎?”


    厲衡脫了衣服往浴室走,準備趁著宿白微回來前衝個澡,順便羞辱了一下係統,


    “也就你喜歡什麽燭光晚餐,趕緊把數據庫裏的偶像劇都給刪掉,少看些神神道道的東西。”


    【可是宿主先生,明明是你自己說,你沒有這方麵經驗,讓我幫你找一些實用性高的參考資料……】


    “實用性實用性,”厲衡打開熱水,兜頭一澆,惡狠狠地說,“吃飯就吃飯,搞什麽該死的蠟燭,實用性在哪裏?”


    【實用性在於調動氣氛啊~你想想看,當你們倆在昏暗曖昧的燭光下,四目相對,情愫暗生,借著搖曳的光線慢慢靠近彼此。這時,空氣裏彌漫著香甜的味道,你們的心跳聲在安靜的環境裏清晰可聞……你眼中的他溫柔乖巧,他眼中的你英俊帥氣,啊,就是這一刻,你們相互吸引,你們情不自禁,你們用力地吻在一起——】


    “再說一句我弄死你。”


    【對不起宿主先生,這是我昨晚看的小說……不小心就把它下載下來了。】


    -


    十點半的時候,宿白微才終於回到別墅。


    他知道厲衡已經等得久了,怕對方不高興,所以腳步邁得很急。


    可奇怪的是,大廳裏空無一人。


    隻有餐桌上擺著豐盛的晚餐,和一瓶醒好的酒。但卻看不見厲衡的身影。


    宿白微試探地喊了一聲厲衡的名字,沒聽見回應,於是往厲衡的房間走去。


    他想,也許是厲衡等他等得累了困了,所以先睡了。


    在推開房門以前,宿白微還在心裏感到愧疚,畢竟自己遲到太久,那桌上的菜或許都已經涼了個透,厲衡感到困乏也是情有可原。


    可看到從浴室裏一身熱氣騰騰走出來的厲衡以後,宿白微腦子嗡的一下空白了一片。


    厲衡拿毛巾擦著自己短茬似的頭發,絲毫沒有因為自己正裸/露著上半身而拘束,在看到宿白微以後,還“喲”了一聲,笑說:


    “你回來得挺快啊。”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宿白微扶著門把手,眼神落到了某一處後,瞳孔不自覺地微微一收縮,而後收回了目光說,


    “我,我先出去吧。”


    “行,你去看看有沒有不合胃口的……”


    厲衡把毛巾往旁邊一搭,正待說後半句話,結果宿白微已經把門關掉走了。


    他先是愣了愣,隨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材,說:“他的表情怎麽回事,這麽不滿意?”


    【宿主先生,他剛才的眼神應該不是不滿意。】


    係統幫他分析了一下,說,【是嫌棄。】


    “……”


    抱著“宿白微嫌棄我的身材”這樣的想法,厲衡的臉色黑得有些嚇人。


    一直到他走到餐廳坐下,表情都完全沒有要轉晴的意思。


    看著宿白微在那兒沉默不語正襟危坐,厲衡恨得牙癢癢,越想越氣不過,就故意靠了過去,一雙鷹隼般尖銳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宿白微看。


    “你看著我做什麽?”


    宿白微本來心裏亂糟糟的,結果被厲衡這麽一盯,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他悄悄往旁邊挪,結果厲衡的身子就追了過來。


    “你幹什麽啊……”宿白微抬手抵在兩人之間,眼神飄忽不定,聲音也悶悶的。


    “你幹什麽啊?”厲衡反問他,“這麽嫌棄我?”


    “沒有。”


    盡管宿白微矢口否認,但他的眼神分明就是不高興。


    厲衡有些泄氣,他呼吸重了些,隨後把身子坐正,心有不甘地“嘖”了一聲。


    他花了這麽長時間好不容易練回來的八塊腹肌,到宿白微這兒竟然連一眼都瞧不上,實在有些受挫。


    但厲衡想,不至於啊?


    就他所知,這個世界的男性體格普遍比不上他過去的世界,所以練成如今這副樣子,已經是萬裏挑一了。


    宿白微到底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厲衡越想越不是滋味,總覺得宿白微那副拒他於千裏之外的表情有些氣人,就開口問他:


    “要不你具體跟我說說,哪裏還需要改進?”


    “什麽改進?”


    宿白微的腦子裏全是厲衡腰上那個大大的紋身,一個相當醒目的“x”。


    他哪兒知道厲衡在想什麽,隻一心都惦記著這個x的意思——


    所以這個字母是代表蕭璿嗎?他們之間果然有過一段嗎?是在上節目的時候,還是在上節目以前


    厲衡原來是這樣衝動的人,竟然會把對方的名字紋在身上。


    所以今天蕭璿來看他的時候,他們在這棟房子裏會不會……


    想到這裏,宿白微突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哐當一下,把餐盤上的刀叉都給碰到,掉在了地上。


    他不想讓自己陷入這種庸人自擾中,可是偏偏又停不下來那些胡思亂想。


    所以他想暫時離開,不要看見厲衡。


    可是厲衡卻一把抓住了他,那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凶狠。


    宿白微被他目光燒到,脖子到耳尖都開始發熱,意識到自己可能又做了讓厲衡無法理解的行為,也許又要被厲衡說“耍性子”“有毛病”。


    “我……”宿白微想改掉這種總是把話憋著不肯講的壞習慣,可是一張嘴,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而厲衡這次似乎比以前都要生氣些,抓著他的手也很用力。


    宿白微疼了,但又不敢說話。


    然後他聽到厲衡咬著牙,又凶又氣地問了一句:“宿白微,我他媽就那麽糟糕,至不至於你看了一眼就要跑啊?”


    宿白微茫然地抬著頭看他。


    厲衡重重呼吸,氣得都快笑了,說:“不是,你跟我講講,你到底喜歡什麽?我這身材你也看不上,難說你是不是就喜歡那大肚皮啊。要真這樣……也不是不行,要不你給我點時間,我……”


    “啊?”宿白微眉頭一皺,張大了嘴,“啊???”


    “啊什麽啊。”


    厲衡猛地把他往跟前一拽,戳著他的眉心,問他,“快說,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五分鍾後,這個不大不小的誤會,在兩人三言兩語中順利解開。


    但氣氛卻變得更詭異了……


    宿白微麵紅耳赤地站在厲衡旁邊,手揪著兩側褲縫,死死咬著唇抵著下巴不肯說話。


    而厲衡聽完了宿白微的話,一直把腦袋偏到一旁憋著笑,肩膀微微顫抖。


    “差不多就行了……”宿白微咬了咬牙,朝厲衡身上拍了一巴掌,不輕不重,但成功讓厲衡收斂了笑,“有那麽好笑?”


    “我和蕭璿都能湊一對兒,你挺能……”厲衡抵著拳咳了咳,說,“挺能發散思維。”


    他本來想說,你挺能吃醋。


    但現在他和宿白微之間,還差點兒火候,怕把宿白微給惹著了,就換了個說法。


    不過這個說法也沒有讓宿白微舒坦到哪兒去。


    “誰讓你要……紋那個……”


    宿白微越說聲音越小,總覺得糾結這個問題,最後丟臉的還是自己,所以坐回了位子上,主動換了個話題,


    “牛排都冷了,你到底還要不要吃?”


    “吃啊,幹嘛不吃。”


    厲衡一邊說著,一邊把椅子往宿白微旁邊一拖,兩人挨得緊緊的。


    宿白微立刻繃緊了身子:“……你坐過去一點。”


    “坐哪兒吃飯都要管,”厲衡故意把手搭在他椅背上,笑說,“這麽霸道。”


    宿白微明知道厲衡是在耍無賴,但是又說不過他,起身想換到對麵去,結果被厲衡按著肩膀又給坐了下來。


    “今天這頓飯,我等了你四個小時,你是不是應該,”


    厲衡的手順勢捏了捏宿白微的肩,有意無意給他一些壓力,低聲用一種誘哄的口吻說,


    “……順著我一點兒。”


    -


    宿白微的母親很早的時候就來了風城,認識了宿白微的父親後,她曾以為自己會永遠留在這座大城市,沒曾想,因為種種原因,她懷著宿白微的時候,又回到了自己的故鄉。


    但沒幾年,她還是帶著宿白微重新來到風城。


    她想要宿白微名正言順地回到宿家,甚至不介意自己沒名沒分。她渴望自己從未得到過的一切,於是便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宿白微身上。


    宿白微第一次被趕出宿家的時候,她因為太過生氣,把十五歲的宿白微關在門外,不讓他回家。


    第二天,她打開門,瘦小的男孩蜷縮在走道的角落,在睡夢裏輕輕發抖,聽到開門的聲音後,醒來用驚懼害怕的目光望向她。


    那時候的宿白微或許做了噩夢,他想要跑過去抱一抱媽媽。


    但她卻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發說:“寶貝你聽話,回去爸爸家裏,好不好?”


    宿白微很怕,他搖著頭說不要。


    於是她把小孩兒推開,說:“那你以後就不要認我了。”


    她恨宿白微不肯給自己爭氣,把這些年所有的不甘和遺憾都強加在年幼的兒子身上。她從來不在乎宿白微自己的想法,隻一心要把他送回宿家。


    宿白微說好,說他會聽話,他不想沒有媽媽。


    往後的很多年,他在母親的壓迫下,時刻做著重回宿家的準備。


    這種漫長的苦心孤詣,讓宿白微很早就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想法,他不開口,是因為知道開口以後所要麵臨的,隻有母親的哭訴和責罰。


    宿白微是這樣長大的,於是也這樣活著。


    ……


    “你喝得太多了。”厲衡眉心緊蹙著按下宿白微的手,沒有讓他再一股腦地把杯子裏剩餘的酒也給灌進肚子裏。


    宿白微的故事,厲衡一早就知道。


    但係統給的數據信息,和宿白微親口講出那些過去,有著截然不同的感覺。


    看到宿白微對著他毫無防備地喝下酒,一樁樁一件件對他說起以前的事,厲衡忽然有些說不上來地煩悶。


    “你還想聽什麽呢……”宿白微歪著腦袋問他。


    以前宿白微的酒量是很好的,但自從有了胃病,這方麵就弱了許多。


    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不僅不胃痛,反而肚子還暖暖的,不知不覺,就多喝了些。


    他抬著頭看向厲衡,很認真地說:“你還想知道什麽……我可以都告訴你的……”


    厲衡的眉頭蹙得更深。


    他想知道什麽呢?


    對於宿白微的過去,他一清二楚,對於宿白微的未來,他雖然不能完全掌握,但也大抵了解。


    其實厲衡根本沒有那麽想聽宿白微講故事。


    他今天的所作所為,說好聽點,是幫宿白微麵對問題,說簡單些……


    不過是為了任務。


    “已經可以了。”厲衡從他手裏拿走杯子,突然想停下這種行為。


    “我一點都……不喜歡……”


    宿白微眨眼的速度變得很遲緩,“不喜歡工作,不喜歡應酬……我討厭,去公司,也討厭早睡早起……”


    他的臉紅撲撲的,看上去酒精上頭,但眼睛亮晶晶的,卻又清明得很。


    “陳昭要走了,他今天提了辭職……”


    宿白微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他有很多機會,一直沒走,但現在要走了。因為,他也覺得我是個……廢物……”


    說著說著話,宿白微突然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要往外麵走。


    厲衡沒有攔著,隻是跟在他身邊,手扶在他的背上,免得他摔倒。


    宿白微嘟嘟囔囔著,把那些從來沒有宣之於口的話,在厲衡麵前全都講了個遍,有的沒的,好的壞的,過去的現在的,高興的難過的。


    一邊說著,一邊就走到了花園。


    夜色下的花叢已經失去了色彩,隻能看到朦朦朧朧的一片。


    宿白微在原地打了個晃,被厲衡摟著腰才堪堪站穩,他指著花說:“我媽媽喜歡月季,我們的家裏有很多……但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她也沒有回家……”


    隨著宿白微說話越發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厲衡就越發覺得,自己的這個計劃很糟糕。


    他的確成功地讓宿白微開了口,也讓宿白微卸下了防備。


    但現在的宿白微看上去……


    讓厲衡於心不忍。


    “你去過沸城嗎?臨海的小城市,幹淨,漂亮……那裏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夜晚的風裏會有海水的味道,整宿都能看見星星……”


    宿白微攀著厲衡的手臂看向他,抿著唇,嘴角帶著淡淡的笑,


    “我在那裏出生,但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


    厲衡看著他,對於宿白微所有的酒後失言都沒有給出太多回應。


    隻是當風把宿白微的耳發吹散,他才抬起另一隻手來,替他輕輕撩開碎發。


    宿白微的眼睛很亮,看向厲衡的時候,好像帶著光。


    厲衡總以為他要哭了,但其實沒有。宿白微一直在笑。


    他眨了眨眼,從未這樣純粹地開心過,隨後他按住了厲衡放在他耳邊的那隻手掌,臉不由自主地貼了上去:


    “你想不想,和我去沸城?”


    厲衡的身子沒來由地一僵。


    他突然想不明白,為什麽宿白微會有這樣幹淨的眼神,為什麽明明隻是想利用宿白微,可他的心裏卻開始不安。


    “去……沸城……”厲衡無意義地重複著他的話。


    不認可也不否定。


    換作過去的任何時候,換作除了厲衡以外的任何人,宿白微都能看明白對方的表情。


    但這一時刻,宿白微卻不合時宜地天真起來:“對,去沸城。我們去那裏……”


    宿白微抓著厲衡的手臂,湊得更近了些,似乎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動作有多親密,他隻滿心歡喜地說,


    “我帶你出海,我們去看日出和日落,在陽丘的草地上看星星。”


    他們之間突然變得緊密。


    除了身體的觸碰外,還有眼神的糾纏。


    厲衡被宿白微眼底的期待晃得有些心慌,他感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處仿佛被針一樣的尖銳所刺痛——


    使得他心緒大亂。


    厲衡所有用以“誘哄”宿白微的手段在這一刻失效了,他記不得原本打算怎麽攻陷宿白微。


    那些遊刃有餘全部不作數。


    此刻看著宿白微,他說不出任何聰明討巧的話來,隻下意識想逃開這種氛圍:“你喝太多了,進去吧,早點休息……”


    “我沒有醉啊,厲衡,”


    宿白微的腦袋微微一偏,隨後笑了笑,說,“你叫我說的話我都說了,所以我很開心……我覺得你講得對,我是病了的……但是現在,我好了一點。”


    “如果你陪我,去看看沸城的海,我就能……再好一點……”


    宿白微沒有逞強,他真的沒有醉。


    雖然他的腦子裏一片混沌,反應遲鈍了些,說話聲音也黏黏糊糊的,但他還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說什麽。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誰,知道自己在進行完一係列的剖白以後,心裏是什麽感受。


    這麽多年的壓抑與克製,在這一刻如釋重負。


    宿白微好像在某個瞬間,突然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如死水的心底漾起了一些微波。


    然而就是因為沒有醉,將最後一句話說完以後,宿白微就後悔了。


    他和厲衡,這樣不清不楚不上不下的,哪裏又到了說這種話的關係?


    “對不起,我好像說了奇怪的話……”


    宿白微自己打斷了自己,扶著厲衡站直了身體,改口道,“我可能醉了,我們回去吧……”


    他扯出一個並不怎麽好看的笑。


    他不會知道自己的這個表情,在厲衡看來有多……


    可憐。


    下一刻,在宿白微已經做好了給自己的衝動善後的心理準備時,卻聽到厲衡突然說了一句:


    “知道了,我陪你去。”


    “啊?”


    聽到他的話,宿白微睜大了眼睛,傻傻地又問了遍,“去……哪裏呀?”


    “去沸城,你出生的地方。”


    他看著宿白微眼中並未掩飾的期待與驚喜,心跳有些莫名地亂了。


    明明知道不久後,他和宿白微將會分道揚鑣,可這一刻,厲衡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叫眼前這個人繼續露出這樣孤獨而可憐的表情,


    “就去那裏,陪你看日出和日落,還陪你……看星星。”


    那一瞬間,他們對視。


    厲衡的腦子裏突然回閃出係統背過的某一段話:你們相互吸引,你們情不自禁,你們用力地……


    他很快打斷思緒,心想: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哪裏會有什麽情不自禁?他說這些好聽的話,隻是怕宿白微哭,怕他第二天醒來,會對這一段感到遺憾。


    他們不過是……短暫的,從彼此的眼裏,找到了一些安心,僅此而已。


    厲衡自認為清醒,自認為一切還在掌握當中。


    就在話音落地的那一瞬間,他卻被宿白微突然伸過來的手摟住了脖子,緊接著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靠近。


    某種溫熱柔軟的觸碰,叫厲衡怔愣了許久。


    一直到宿白微推開他,踩著踉蹌的腳步,跑回了房子裏,厲衡才終於反應過來了什麽。


    就在剛才,在深秋褪色的月光下,在彌漫淡淡花香的夜裏……


    宿白微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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