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種極為玄妙,而又不可言說的感覺。


    不過彈指一瞬,卻又如竭盡一生。


    白飛鴻猛地抓住這份難以言明的感悟,將這一刻的認知牢牢鐫刻在心間。


    而後,她終於趕到了目的地。


    在她的正前方,年輕的白龍正在咆哮。


    白飛鴻前世隻見過一次雲夢澤的龍身。她曾為一位鑄劍師診療過,因而見遍了天下所有名貴的金屬與礦石。但無論是哪一種,都無法比擬那龍鱗的光輝。當他翱翔於萬裏晴空之上時,龍鱗也會在流風中熠熠生輝。絢麗不可方物。


    她從未見過那白龍如此淒慘的模樣。


    光彩奪目的龍鱗被鎖縛於他的羅網切得四分五裂,堅韌的銀絲甚至掀開了龍鱗,逆卷的血肉紅得觸目驚心,血汙弄髒了明麗的白,讓困龍發出更為狂怒的嘶吼。


    而操控這銀線的正是一名素衣和尚,隻是此時,他的僧衣已然染了血,可以想見,追趕上空桑的護衛隊,並且與完全龍化的雲夢澤交戰,對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他的對麵,還有一名傷勢較輕的素衣和尚,正高喝佛號,揮動著一雙金剛杵,與白龍戰成一團。


    不需他人介紹,白飛鴻也已認出,這就是煩惱魔身邊常常跟隨的四苦修士中的兩位——苦清、苦明。而另外兩名修士——苦樂、苦憂——卻不知去了哪裏。


    不過很快,她便找到了那兩名和尚。


    其中一名素衣和尚被十數名空桑弟子包圍在了一旁,他們俱已化作沒有呼吸的屍體。三具沒有頭顱的男屍牢牢抱住他,十數柄長.槍刀戟穿過他們的屍身,將素衣和尚一起刺穿,周圍橫著許多無頭屍體。可以想見,是他們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困住了這名魔僧,雖然被他的攻擊削去了頭顱,但到底給夥伴們爭取到了一擊必殺的機會。


    而另一名和尚……


    白飛鴻看向白龍的下方。


    一具已經被踐踏得看不出原型的屍體正攤在那裏。唯有折斷的禪杖與碎裂的念珠還能證明他的身份。


    白飛鴻完全可以想象戰況的慘烈。


    恐怕是在遭遇煩惱魔撤退之後,又被四苦修士追擊,隨行的空桑弟子全力抵抗,卻被四苦修士所屠,隻能竭力殺死了其中一名,又被其他三人所害……雲夢澤大約是受到這份刺激才會完全龍化,剛一龍化便殺死了又一名,眼下正被另外兩名修士合力圍困。


    白龍的掙紮越來越烈,血也流得越來越凶,他身下的土地都被龍血浸透了,晦暗而肮髒的紅。讓人有些不願去想他的傷勢究竟有多沉重。


    但無論是多重的傷勢也無法讓雲夢澤屈服,白龍的怒吼更加響亮,全然不顧那法器已然剮到了白骨,森森的露在外麵,仍舊奮力掙紮……隱隱竟有要撕裂羅網之勢!


    “給我安分一點。”


    四苦修士中的苦清咬緊牙關,摯緊手中的銀線,將魔息更凶猛地灌注到法器中,羅網一時黑光大盛,竟比先前更牢固了幾分!


    “大悲法師早就知道你會掙紮,才賜下了這法器——別垂死掙紮了。老老實實與我兄弟走吧,這樣還能少受幾分苦楚。”


    回應他的,是一聲更為狂怒的龍吼。


    “苦清師兄,你可要把這法器抓緊了。”正與白龍搏鬥的苦明和尚用力揮下金剛杵,回過頭來看了苦清一眼,“要是讓他掙脫了可不是說笑的,龍這種東西真是……師兄小心!”


    苦清和尚聞言一驚,下意識想要回身防禦,然而轉過來的……卻隻有他的頭顱。


    鮮血撕裂風煙的聲音,如同一道漫長的歎息。大片大片的赤紅潑灑開來,倒像是秋夜裏驟然凋落的紅花,觸目驚心的豔麗。


    噴濺的鮮血之中,苦清和尚帶著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自己的身軀倒了下去。


    我的頭……我的頭怎麽了?!


    在鐵塔一般徐徐倒下的身軀之後,一道纖細而又幼小的人影,正無言地注視著他。她一手還掐著隱匿身形的法訣,另一手提著一柄小劍,一行朱紅正沿著劍鋒緩緩滑下,無聲無息的跌落——


    頭顱墜地的瞬間,苦清仍舊不甘而又震驚地瞪著她。


    在他的視野之中殘留的最後的景象,便是殺了他的女孩……無聲望過來的那一眼。


    那雙眼瞳之中,隻有他倒下的身影。卻沒有任何感情的波動。


    作為煩惱魔座下最得力的魔修之一,苦清殺過許多人,也見證過許多死亡。無論是殺人者還是被害者,他見過數不勝數的眼睛。懷著怨憤的、懷著評判的、悲傷歉疚的、愉悅輕鬆的、視死如歸的……但是,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


    她隻是在看著罷了。


    那雙眼裏,除了純粹至極的殺意,再也沒有其他。


    苦清的思考就到這裏為止。


    他大睜著雙眼,就此死去。


    而另一邊,眼見著苦清和尚被人掐了隱匿的法訣,一刀斬下頭顱來,苦明修士也發出了一聲怒吼,然而下一刻,他便為自己的失策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沒了苦清和尚的法力,那銀線的羅網頓時失卻了力量,而狂怒的白龍就這樣掙脫了緊縛於它的法器,猛地向前衝去——


    “哢。”


    伴隨著筋骨斷裂的脆響,隻餘下半截的屍體跪了下來,撲倒在地。


    白龍巨大的身軀也重重落在了地上。


    在一地被碾碎的血肉之中,白龍掙紮著,尖利的指爪深深插.入地麵,留下一道道猙獰的爪痕。它拚盡全力支撐起龐大的身軀,自己傷口湧出的血和他人的血混在一起,被泥濘弄汙了,越發分不清彼此,隻有肮髒的暗紅色,覆蓋了美麗的鱗片。


    它渾身都是血,就連張開的口中,也不斷湧出血來。隻是,不知道是魔修的還是白龍自己的。


    “呀!”


    落在後麵的其他同伴此時也趕到了,正如白飛鴻先前所言,這裏的動靜實在鬧得太大,為昆侖墟的護衛弟子們指明了方向。此時,常晏晏便在護衛弟子們身後發出了一聲驚呼,似乎覺察到這樣不妥當,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極力壓低了聲音,顫抖著向身邊的花非花詢問起來。


    “那……那是什麽?”


    白龍就在此時再度發出一聲暴怒的吼叫!


    “不好!”


    護衛隊長咬緊了牙關,他雖然不清楚雲家的秘辛,但到底還是聽過一些龍血的傳聞。


    “他受刺激太大,又在龍身狀態下負了重傷,怕是要發狂了!”


    如同在呼應著他的話語與人群中擴散開來的恐慌一般,白龍猛然飛了起來,向著他們俯衝而來!


    狂暴的龍血正在它的血脈之中灼燒,叫囂著要去殺戮、蹂.躪、殘虐,將它的眼珠都燒得一片猩紅。怒睜的金瞳之外,密密麻麻的紅血絲攀附在眼球之上,透出一種目眥欲裂的狠煞,綻出幾欲擇人而噬的凶光——


    “雲夢澤,停下!”


    白飛鴻猛然攔在了白龍麵前,也攔在了昆侖墟的弟子們身前,她抬起一隻手來,像是想就這樣擋住似已失了神智的白龍——


    白龍張開血口,一下子便咬住她送出的手臂!


    “白飛鴻!”


    “飛鴻姐姐!”


    常晏晏驚聲尖叫起來,混雜著不知道來自於誰的怒吼。在場眾人無不神色巨變,雙胞胎裏的弟弟甚至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把頭扭到一邊不敢再看。


    然而白飛鴻神色依然如常。


    她就著那個姿勢,輕輕抱住懷中的龍首。


    白龍喉間猶自發出威脅的喝喝聲,在這樣的距離之下,越發能夠感覺到龍血的高熱,灼燒得周圍的空氣也微微扭曲起來,如同蜃景一般模糊、顫動著。


    女孩纖細的手指,無聲地攀上龍首,溫柔地撫摸著那些綻開的傷口,觸碰著那些翻卷開來的血肉。


    回春訣的靈力自她的指尖擴散開來,如同一陣和煦的春風,吹散了炙熱的血風。


    “別怕。”她溫聲道,如同在安慰一個嚇壞的孩子,“已經沒事了。”


    從白飛鴻周身逸散而出的,是截然不同的兩道靈力。


    一道是如冰湖一般靜謐而沉寂的道法,令暴虐的龍血冷卻下來,無聲無息地沉入寧靜的天地。


    一道是如春水一般溫存而和暖的靈氣,撫慰了龍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讓逼得人發狂的劇痛也溫順起來,收斂起緊咬著神智不放的獠牙。


    白龍喉間威脅性的低鳴也慢慢安靜下來。龐大的龍身不再那樣緊繃,幾乎稱得上是安寧的向前靠去……依偎在隻有它體格十分之一的女孩懷中。


    它緊咬著不放的牙關也鬆開了。


    白飛鴻緩緩將那隻手臂抽了出來。


    她的左臂隻有些微血痕,是被龍鋒利的牙齒刮破了皮。原來白龍並沒有當真咬下去——它竟是在千鈞一發之際,硬生生收住了想要咬斷她手臂的利齒。


    白飛鴻微微地笑著,嘉獎似的摸了摸那巨大的龍首。


    “做得不錯,雲夢澤。”


    她輕聲說。


    而後,一記有力的肘擊,迅疾而狠辣的擊中了龍顎之下的逆鱗!


    白龍連吭都沒吭一聲便當場暈了過去。


    眾人:“………………”


    白飛鴻仍舊抱著它的頭顱,用回春訣細細修複著白龍身上過於沉重的傷勢。似乎是留意到了眾人的目光,她稍稍回過臉來,麵上不由得閃過一絲困惑。


    “明師兄。”她奇怪的看著護衛隊長,“快點過來幫忙,把陸家二公子帶回昆侖墟。他這個狀態我搬不動,得大夥一起使力才行。”


    “呃……”


    護衛隊長一時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花非花露出了極為微妙的神情。


    “你之前對我說,你有讓他不發瘋的方法……”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昏迷的白龍。


    “……這就是你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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