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政東接到周書明電話的時候,他的手上也同樣拿著這份報刊,不過對於這個馬英華,他得到的消息也並不比周書明多多少。


    馬英華是貝湖人,在沿海一所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教而優則仕,出任當地市政府的副秘書長,後因家庭原因調回省裏。


    由於有碩士學位,又做過大學教師,又有發達地區工作的經曆,而且此人很有些經濟頭腦,所以也算是引進型人才,在回到貝湖還是挺受看重的,年紀不大就曾經擔任過下麵地市的副市長,市長。


    而從意氣風發的市長到沒有實際職務的高教廳巡視員這樣的變遷,也說明這個人缺點和優點同樣突出,不然也不至於落差這麽大,至於是什麽原因,一時之間,他身邊的人也不清楚,但不管怎麽樣,這個叫馬英華的幹部基本上屬於一個被遺忘的人。


    “書記,這個情況我也剛剛了解,我認為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們的工作注定就是要被人說三道四的,這對我們也是一種鞭策,促使我們把工作做好……嗯,這件事就我來處理吧。”


    陸政東和周書明通完電話,要說他心裏沒點小鬱悶,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千想萬想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把小腳女人放在他身上。


    可是這樣的事情他能怎麽做?人家一個失意官員的牢騷,他要是真和他計較理論,那也顯得自己太過於小氣。


    陸政東對貝湖的事情有自己的步奏和規劃,與其去計較這個,還不如多花點心思在工作上,此類事,沒必要追究,所以他也交代身邊的人。不用追究此事……


    當然,不管如何,他也記住了這個叫馬英華的人……


    而此刻的馬英華,正在為搬家的事情而忙碌著。從省外調回省內。現在又要從省裏調出去,不。準確的講是從省裏逃走。


    而事情的起因,自然是因為那篇文章。


    想起這事他就不由一陣苦笑,捅出這篇文章,並不是他的本意。或者說,他是被他的同學給“算計”了。


    他的這位同學在南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見他現在這樣子的處境,他們都覺得憋屈得慌,動員他到南邊發展,可是他就是割舍不下有些東西,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從發達的沿海大都市調回省裏。


    馬英華的老家在安楠。他祖祖輩輩都在哪裏生活,一座曾經在省裏風光無比的資源型城市,然而資源讓這座城市興,也是讓這座城市衰的罪魁禍首。


    下崗、貧困。破敗,幾乎成了這個城市的代名字,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父母、以及周圍那些叔叔伯伯都動員他回來,希望以他在發達城市的經驗讓這座城市走出困境,給大家一條出路。


    看著那些熟悉的父輩,兒時的玩伴,還有那些老街坊,老老鄰居都生活在窘迫之中,再看看他們那一雙雙希冀的眼神,最終他還是選擇了回來,回到了生他養他的這方土地上……


    那晚和同學一起,他確實是喝了不少酒,不過他一點都沒醉,也不完全是為了發牢騷,而是他這些話憋得太久了,這些話本來就敏感,他本身就是被打入另冊的人,這些話,他自然不能對周圍的其他人講,難得遇到一個局外人,而且是最要好的同學朋友,他有種不吐不快的傾訴的衝動。(..tw無彈窗廣告)


    隻是他不知道一起喝酒的另外一個人是報社的,其實就算是知道,這些話他還是會講,隻是他沒想到他這個老同學給他來了這麽一招狠的,直接給他來個釜底抽薪,有了這麽一出意味著什麽他自然是心知肚明,這是把新來的省長往死你得罪了,這直接完全斷絕了他的後路。


    他自然也沒怪罪他這位同學的想法,他也知道老同學是為他著想,他年紀說大不大,還有做事業的機會,不想看著他這樣不死不活的混著,而且說這些話,他也沒啥後悔的,特別是一想起安楠這座城市,他總覺得有些東西不吐不快。


    馬英華隻要一閉眼,安楠那一片片高矮不等、新舊不等、且又朝向不等的屋頂便會浮現在他眼前。


    那些由屋頂和屋頂劃分出的小巷,又由小巷和小巷構建成的市民生活領地,望著那些筆直的磚砌煙囪或在風中顫栗著的鐵皮煙筒,在煙囪之間低低飛掠過的老鴉……


    然後畫麵會繼續延伸,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那裏有幾個開掘露天礦所形成的大坑。這些坑,口寬少說也有一兩公裏那麽大,深達七八十米,或一百多米。坑壁向下向中間漸漸收縮,成倒圓錐狀傾斜,默對蒼天。


    安楠最興旺的時候,火車和重卡的聲音成天轟鳴著,就算是安楠資源枯竭都過去十幾年了,至今在坑壁上還殘留著一段段鐵軌和公路的遺跡,荒草叢生,鏽跡斑斑,透出無盡的蒼涼……


    他也曾努力的想把這樣的畫麵從腦海中揮出去,可是卻始終無法如願。


    其實他也清楚,他無法揮出的不是那個畫麵,而是心裏的那種家國情懷。


    這一點,不是他那個時代出生的人是難以理解的,作為他們這樣六十年代初出生的人,經曆過十年動亂,經曆過上山下鄉,經曆過從十年動亂到改革開放的轉變,這些經曆也早造就了有別於年輕一代的特質,都有一種英雄主義情結,都有麵對家國情懷的時一種本能的感動,或者對國家命運前途的關心。


    馬英華嗒然低垂下了腦袋,完全失去了收拾行裝所必需的那份精細心情,呆坐著了。應該承認,對自己選擇逃亡,心有不甘,真可謂“既知今日,何必當初”?


    當初因為他在安楠實施的改革被省裏認為是太過於冒進,而把他扔進省城的時候,他就可以走,這些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公務員隊伍裏,多少像他這樣被稱作年富力強的當任幹部掉頭他去,進入商海。


    他從未懷疑,自己去辦公司,即便不能說比他所知道的一些所謂的企業家辦得更好,也絕對不會次於他的老同學。讓個人擁有幾部大奔,幾幢小樓,幾個頭銜,一大串零的資產,應該說是小萊一碟。


    但他沒走。不走的理由,他從不回避,他看重的還是幹部這個身份的影響力。他從不回避,他的誌向並不在辦好一兩個公司上。對於國內而言更重要的是創造出一個能讓所有的公司都辦得起來,並且能讓它們中的大多數辦得興旺的環境和條件。已經走上改革這條不可能回頭的道路,這一點很重要。


    國內真正缺乏的是真正能按老百姓的需要和經濟發展的需要來操作和改造體製的幹部,而他覺得他在這方麵還是不錯的。


    事實上形勢的發展說明他當初在安楠進行的改革是沒有錯的,當然他也不得不承認,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時間點在沒有得到強有力的支持的情況下開啟了一項在當時看來有些叛經逆道的改革,這一點他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這不但導致他到省裏喝閑茶,實際上這也錯過了一個讓安楠獲得重生的機會,也正是因為如此,他一直尋找著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不要離開,實際上心裏也是想著,他雖然在省裏閑賦了幾年,但依然還算是年富力強的幹部,而且對安楠很熟悉,安楠那個爛攤子肯定是要收拾的,說不定有一天,省裏想起他來還會啟用他,這樣他也可以彌補當年著急操之過急的缺憾


    可是結果卻是一直沒有,就連被人們冠以經濟能人的陸政東,對於安楠,也沒放在他的議事日程之上,也就是弄了點失業保險之類的敷衍一番了事。


    其哀莫大於心死,他之所以會講那些話,也是覺得沒什麽希望了。


    現在,終於解脫了!


    可是馬英華心裏卻是半點如釋重負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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