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顧菲菲來到工作室的時候,看到工作人員進進出出,正在將一件件展品包裝完畢裝上車。


    她越過人群進了工作間,見包括宮老師在內的所有人都在忙碌著。但是,她注意觀察了一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異樣。


    也沒有看到江澄子的身影。


    一位學徒路過她,打了個招呼:“師姐來啦。”


    顧菲菲應了一聲,又拉住她低聲問道:“早上發生什麽事吧?”


    “嗯?”那位學徒不解,“師姐指的是什麽事啊?”


    “沒...什麽,算了,你去忙吧。”


    顧菲菲說著又四處看了看,好像沒有人顯得慌張,或者在翻找著什麽。


    這時,江澄子從外麵進來了,臉上神情正常,甚至還帶著些歡欣的色彩。


    宮春瑩一見到她就問:“小江怎麽樣?都裝好車了麽?”


    “嗯!”


    顧菲菲聽到兩人的對話,又見江澄子麵帶喜色的表情,一時疑惑了。


    怎麽會......


    昨晚離開的時候,她包藏禍心,將江澄子放在工作台上的那個山水複刻的作品偷偷藏了起來。現在正在她的包裏。


    所以說,江澄子今天應該沒有展品才對。


    但是,為什麽她一點慌張的樣子都沒有,甚至都沒有四處尋找一下?


    而且,看起來宮春瑩老師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展覽正式開始的時間是十點,現在已經七點過了,按理來說臨時找一個替代品已經來不及了,江澄子的最佳位置應該要讓出來才對。可是,為什麽大家一點動靜都沒有?


    顧菲菲非常疑惑,因此,一到展館,她就急急忙忙跑到那個學徒區域的最佳展櫃麵前,然後驚異地看到——


    剔透的玻璃隔層裏,柔軟的紅絲絨上麵,放了兩顆核桃微雕作品。上麵的圖案是人物半身肖像配高密度自然小景,在四角射燈的照耀下,色澤鮮亮,紋路清晰,刻畫細膩。


    不是昨天的那個山水圖。


    所以,江澄子準備展出的作品,不是這幾天一直在雕刻的那個。


    而是這個?


    是這兩顆核桃!


    顧菲菲隻覺一盆冷水從頭上潑了下來,她的機關算盡,被江澄子打了個措手不及。


    她咬著牙,狠狠地跺了一下腳。


    ——


    臨近開幕的時間,場館外麵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圍攘得水泄不通。


    宮春瑩麵對上百家媒體簡短發表了一下感言,然後為展覽揭了幕。剩下的自由參觀時間裏,等候在外麵的觀眾們一擁而入,整個場館都熱鬧了起來。


    江澄子的作品《雨夜》被放置在學徒區域最為醒目的位置。


    這個明顯被著重推出的展覽區也受到了格外的關注,可以說,場上除了宮老師自己的作品,其次受關注的就是江澄子的了。


    媒體的鏡頭齊刷刷地對準兩顆微雕核桃進行了360度無死角的拍攝。


    核桃上麵的的紋路在燈光的聚焦下明晰可見,古樸縱橫,交錯有致。


    順著原本的紋路,江澄子在上麵刻出了一副半身人像。其中一個是一名女生的小像,瘦肩細腰,呈奔跑狀。人物背後還配上了小景,能看出淅淅瀝瀝的雨絲,還有被拍打而低垂下的枝條。


    在鏡頭的慢放下,長不盈寸的核桃上每一條紋路都被放大,能看出來微雕技藝高超,層次分明,無論是鏤空部分還是下沉部分都井致有條,每一處的細節都能看出運刀的雕琢和細膩。


    江澄子繞了一圈場館處理了一些突發的事宜,確認沒有其餘事後,就站在學徒展示區自己的展櫃旁邊,以備有人詢問作品,隨時解答。


    宋秉文從公司過來,進入場館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江澄子。她身著一條紅色綢緞麵料的過膝長裙,略帶保守感的半袖設計,卻在搖漾的裙擺處顯出些隱藏的風情,微蜷的長發披散在肩上,明眸皓齒,亮眼又自信。


    其實說起來,江澄子不管在什麽場合,總能將自己作為全場的中心。


    但這次好像不一樣,她的注意力不再落於自己身上。


    宋秉文看到,江澄子站在展示櫃旁邊,熱情地對一大圈子的人做著介紹。那種對於自己所喜愛之物的神采奕奕,比她看到新款chanel包包還要更甚百倍。


    他偶然一瞥,見她的展櫃裏麵放的是核桃微雕作品。


    他想起之前的時候,他們去看展覽的經曆。


    那時候她剛上初中,他上高二。


    當時那個藝術館展出了很多作品,從書畫到刺繡,應有盡有。


    江澄子全程都是一副要死不活又百無聊賴的樣子,但他突然看到,她在一處雕刻展櫃前停下了腳步,駐足觀看了好久。


    那裏麵展示的也是一個核桃微雕作品,而且還是複刻的《核舟記》,將文字裏麵描寫的人物器物全部原模原樣地雕刻了出來。


    江澄子看得入神。


    難得見到她對一類東西如此專注,他也沒有催促,就在旁邊安靜地等著。


    倒是江澄子直起腰,指著展櫃裏麵,昂揚又自信地問他:“你能看懂這個作品表現了什麽麽?”


    宋秉文很意外,這學渣難道還想跟他科普?


    他自然知道關於《核舟記》的知識,但見她難得有這份熱情,也不潑她冷水,耐心地等她解說。


    然後他就聽到江澄子說:“這邊這人是蘇東坡,船頭坐著的是佛印。蘇東坡發現佛印在看他,就問:‘你瞅啥?’佛印說:‘瞅你咋地。’然後蘇東坡就過來揍他,跟他肉搏起來,後人稱之為——東、坡、肉。”


    宋秉文:“......”


    他深吸了一口氣。


    算了,她對這個世界總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但沒想到,當年那隻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小學雞,現在居然自己也做出了像樣的作品,成為了展出人。


    宋秉文在旁邊安靜地看著她,等待這一波人群散去,正準備上前一步跟她說話,忽然,從展櫃旁邊的轉角處走出來一個人,是宋承書。他手上拿了兩杯熱咖啡,遞了一杯給江澄子。


    江澄子接了過來,對他嫣然一笑。


    這時,從旁邊走過來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宋承書同他打了招呼,又介紹了一下江澄子給他認識。


    宋秉文停住了腳步,在另一邊佇立。片刻後視線從熱聊的三人身上移開,恰好轉到了展示櫃裏麵。


    忽然,他目光一頓,身子微微彎了下去,距離拉近,他能夠更清晰地看到紅絲絨墊子上的另一隻核桃,和上麵的紋路。


    片刻後,他眉頭鬆動,唇角輕微勾起。


    ——


    一天的展覽結束,前來的媒體和參觀者都逐漸離去。場館一下子空了起來,隻剩下工作人員在打掃和收拾。


    江澄子也在其中,幫忙看顧和搬運展品。雖然宋承書對她說過不用親力親為,他底下的人會負責收拾好的。但她還是放心不下,一定要跟車,親眼看著將宮老師在內的所有作品安安穩穩放到了工作室的倉庫裏。


    等到宋承書公司的人離去,江澄子依舊在工作室的倉庫裏忙碌。


    裏麵有大大小小很多不同類別的保險櫃,她要確保將不同的作品放入不同的櫃子中,然後還要在本子上進行記錄,以免出現缺失或者錯位的情況,一時有些顧首不顧尾,忙亂地在裏麵轉來轉去。


    忽然,聽到門上有輕敲聲,回頭一看,宋秉文站在門口。身上還穿著展覽時見到的黑色西裝,高瘦挺拔,在古樸門廊下,有種安靜蟄伏的清爽感。


    裏麵是工作室的貴重物品存放之地,處於禮貌,他沒有踏進來。


    江澄子看到他,有些意外:“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展覽結束看你過來,就開車跟著過來了。”宋秉文征詢她意見,“我能進來麽?”


    江澄子點點頭。


    宋秉文走進了倉庫間,環視了一圈,看了看分散放於地上用絨布托盤盛著的雕刻作品,又看了下周圍一圈保險箱。


    他問正在忙著用筆記錄的江澄子:“你們這些作品沒有電子編碼麽?”


    “編碼?”江澄子疑惑,“那是什麽?”


    “類似電子收納係統,像超市裏一樣,給每個物品編製條形碼,這樣對物品數量、位置和進出都能夠進行實時監控。”宋秉文解釋道。


    “哦,沒有哎......”江澄子想,這樣聽起來好像高效多了。


    工作室裏除了她們這樣的學徒,就是一些日常生活助理,以往的管理體係還是以人工為主,大家都是人文出身,根本沒有想過借助信息技術。


    “我可以幫你們設計一套。”宋秉文主動提出,“之前我們生物實驗室的物品收納也很混亂,我也幫管理員對設備進行了電子編碼,確實能提高效率。”


    “哦?然後管理員就被提拔了?”


    “沒有,然後學院就發現了他中飽私囊,他已經進去了。”


    “......”


    不管怎樣,江澄子覺得宋秉文這個提議倒是不錯的,減少人力,事半功倍。


    但是今天還是得手動收納完畢。


    宋秉文將外套脫下搭在桌邊,也幫她搬運起來。


    兩人從倉庫忙碌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一小時過後了。


    走到最大的公共工作間時,聽到裏麵有說話聲。


    “我們這江師妹真是厲害呀,明明年齡不大,但是手腕了得,我這個師姐也不得不佩服。”從門縫隙能看到顧菲菲倚著自己的工作台,剔著指甲,正對著其餘兩個在場的學徒輕飄飄地說話。


    不知道那兩名學徒問了些什麽,顧菲菲又接著說:“她不就是靠巴結那位宋先生,才得到了這麽好的展覽位麽?什麽公平選拔,哄騙誰呢。估計是跟宮老師談妥了什麽私底下的交易吧,讓宋先生場館的租賃費便宜一些,作為交換將她的作品放在最顯眼的位子。”


    顧菲菲想了一整天才悟出這番道理,自認為邏輯上很成立。也正是因為這樣,內心越想越氣。她一開始想討好宋承書,結果被人拒之千裏,結果江澄子乘了這股東風,一下子將她壓了下去。


    說來人也是奇怪,明明自己最初也想借助黑幕,但當發現自己不是黑幕受益方時,便開始站出來作為打著正義的旗幟鞭笞起來。


    她越說越帶勁:“說起來,第一天去談合作的時候我還沒發覺,他們早就認識的話,說不定連讓他的公司承辦這次展覽也是她私底下推動的。真是厲害呀,一環扣一環,金主掙了錢,她掙了名聲......”


    工作室外的兩人都聽到了。


    宋秉文轉頭問江澄子的意見:“需要我去幫你處理麽?”


    江澄子:“你怎麽處理?進去跟她撕逼扯頭花?”


    她想,算了,她可不願意看到宋秉文跟女生吵架。


    同時她自己也覺得很心煩,進入宮春瑩工作室當學徒這快一年來,已經無數次要去應付顧菲菲對她的挑釁了,雖然不會傷她分毫,但就像是蚊子一樣嗡嗡嗡不停在她耳邊吵嚷,讓她不得安寧。


    她嘟囔了一句:“每次都跟我過不去。”


    宋秉文聽了,眉尾微揚:“每次?”


    “對,好多次了。”江澄子很煩躁,“其實每次打嘴仗她都說不過我,但下次還是不吸取教訓。”


    宋秉文默了一秒,語氣沉鬱了些:“那你就找一勞永逸的方式,從讓她徹底閉嘴。”


    江澄子聽後,稍愣,看向他。是她的錯覺麽?她看到他黑眸幽深,與一貫的疏冷不同。好像,進入了商界的宋秉文,有了些鋒利感。


    但江澄子沒說什麽,轉回頭,推門進入了工作室裏。


    聽到門開的聲音,一屋子的人都看了過來。


    顧菲菲看見江澄子,料想聽到了她剛才說的話,稍微一驚後,卻也不懼她,反正她又不是無憑無據說的,她的邏輯很成立。


    “你又在胡說些什麽?”江澄子不管其他學徒,直麵那個始作俑者。


    “說你跟那位藝術公司的宋先生的關係,恐怕沒這麽簡單吧。”顧菲菲也對上了她。


    “我們是認識,但是又怎樣?”


    “認識?隻是認識?”顧菲菲冷笑,“當大家都是傻子呢?場館裏這麽大的地方,他就隻在你身邊轉,還幫你引薦給大佬。這就僅僅是認識?”


    她停頓了一下,又道:“大家都是成年人,很多話都不用我說明了吧?是要我當著大家的麵直說,老師眼中的得意門生是靠巴結金主才換得了這個好的展覽位的麽?”


    江澄子聽她說完,看著她一副看透了的自以為是表情,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顧菲菲質問。


    江澄子不屑:“引薦的那位是一家新成立的傳媒公司的小老板,這對你來說就是大佬了?這眼界是不是也太小了點兒?”


    顧菲菲察覺到她語氣中的嘲諷,氣不過,昂著脖子:“那人家身份也比你高,身家也比你厚。”


    江澄子簡直想翻白眼,不說江家,就論她個人的資產,怕都是那人整個公司市價的好幾倍。


    顧菲菲還在自顧自道:“也不知道是讓租賃費降了多少,才為你換來的那個最佳展位,你那位金主對你還真是大方......”


    “不知道降了多少是麽?那我告訴你,降了5個點。”江澄子實在忍不了,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念叨,“這個場館的產權人是我!”


    顧菲菲對這話猝不及防,竟然還啊了一下。


    “要說巴結的話,應該是承租方巴結我才對,我需要去巴結誰?”江澄子直視她。


    她隱瞞家世是為了更投入打磨技術,也是為了讓宮老師在指導她的時候沒有心理偏見,至於其他人怎麽想的,她真不在乎。現在都造謠到她麵前來了,她當然也利落地將家世甩到對方臉上。


    “怎麽可能......”顧菲菲明顯不信。就這麽隨口一說,那她還能說那場館是她的呢。市中心這麽大的場館,市值上億了吧。


    “你要是不信的話就自己去工商局查,要是沒那層關係我幫你找人。”江澄子毫不心虛。


    顧菲菲嘴張開,像金魚一樣開合,卻沒有再發出其他聲音。


    她沒想到江澄子還有這麽大的資產。她之前打聽過她是普通家境,所以便認為她背後有金主。如果連整個場館都是她的話,也就是說,她根本不需要爭什麽好位子,她甚至可以全部展出她的作品。就算擺在大門口,也沒人敢說什麽。


    江澄子說完這兩句話,也懶得再跟她理論。要不是在同一個工作室,就她這樣的,平時都舞到不了她眼前來。


    她拎包轉身就走,哢嗒哢嗒的腳步聲擲地有聲,回旋在整個空曠的工作室。


    另外兩名學徒相視一眼,又眼神複雜地看了一下顧菲菲,為了避免她被看到這種窘迫時候而禍及自身,紛紛也跟著溜走。


    宋秉文開車送江澄子回家,兩人在車內,江澄子還在念叨顧菲菲有多討厭。


    宋秉文沒有像之前宋承書那樣,每一句都應和她,隻是安靜地聽著,沉穩地掌控著方向盤,麵色無波。


    一股腦傾吐完之後,江澄子覺得心裏暢快了不少。後半路程,她已經不再去想討厭的人了,倚著玻璃看著天邊西沉的橘調暮色和漸漸暗下去的光影,沉默了下來。


    終於,到了江家的別墅外。


    江澄子道了聲謝,轉身想要開鎖下車。但卻發現,車門是鎖上的。


    她撥弄了兩下開鎖鍵,沒有打開。


    她回過頭,看到宋秉文看著她。


    沉默的氛圍下,車內繾綣的空氣又彌漫了過來。


    “怎麽......”


    “這次你怎麽不跟我科普一下核桃微雕作品表現了什麽了?”宋秉文問道。


    “什麽?”江澄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沒什麽好科普的啊?”


    車內沒有開燈,有些幽暗,宋秉文的五官本來匿在陰影裏,隻剩輪廓若隱若現。


    忽然,背後的路燈漸次亮起,照映在玻璃上,穿過宋秉文的眸子,也點亮了裏麵不加掩飾的笑意:“是麽?我怎麽覺得,另一個核桃上刻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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