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幾日,南舟終於把名單解了出來。但這名單怎麽送出去,送給誰,怎麽送?何家鉞是被叛徒出賣的,她不敢輕信別人。思來想去,最信任的人隻剩沈均逸了。但沈均逸的行蹤飄忽不定,往常都是他找她。南舟想起他們曾約定過一個緊急的聯絡方法,或許可以聯係到他。


    南舟同裴仲桁合計了一夜,第二日叫外頭看守的人去同湯川說一聲,說她要去買幾本工具書。等了半日,看守的回來說湯川同意她出門,南舟欣喜不已。但這一回裴仲桁不許她再單獨涉險,一定要陪著她。南舟太懂得他的那份擔心,於是點點頭。兩個人在一起,什麽都不怕了。


    南舟好陣子沒出門了,在家穿衣打扮都隨意,但出門總還是要略做收拾。她坐在梳妝台前梳頭,忽然轉過身,“二哥,你過來。”


    裴仲桁放下手中書,走過去一本正經地問:“夫人,有什麽需要小人效勞的?”


    南舟笑起來,“你摸摸,哪邊頭發光滑?”


    她長發披散,分成兩邊。裴仲桁認真地在兩邊頭發上摸了半天,方才道:“左邊的。”


    “真的嗎?”她又摸了幾下,“我怎麽覺得右邊更柔軟一些?”


    裴仲桁其實是沒覺得什麽區別,但還是又摸了摸。“兩邊有什麽不一樣?”


    南舟這才笑著說:“左邊是沈先生送的法國發油,右邊呢,是先前我在雁山收貨的時候,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鋪子裏買的。我剛才看到這兩瓶發油,心血來潮想試試到底有什麽差別。”


    裴仲桁聞言又撫了撫她的頭發,現在覺出右邊的好來了。“論香味,左邊的味道濃鬱一些,右邊的更清醇些。嗯,似乎頭發更軟一點。”


    南舟聞了聞頭發,“真的嗎?你看我們自己的東西,論品質不比人差,就是包裝簡陋些。回頭我想想弄個什麽好看的包裝,再找明星來做廣告,一定要把這發油賣到國外去。你覺得這個味道好聞?”


    裴仲桁點點頭。


    南舟笑眼彎彎,“那我以後就隻用這瓶。”


    裴仲桁心滿意足地笑了,從她手裏拿過梳子,“我給你梳辮子。”南舟一扭頭,“今天不編辮子了。你,幫我梳個小髻吧!”


    是婦人的發型。


    他微微一笑,慢慢梳順她的頭發,攏起來,左旋右扭綰成髻,最後插了一隻碧玉的簪子。南舟從鏡子裏看自己,有點陌生的小婦人的模樣,明豔裏帶著一絲嬌俏。她抿唇笑了起來。


    裴仲桁勾起她的下頜,蹙眉看了看,“想給你畫眉,不過似乎沒那個必要了。你這臉‘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傾國傾城也。”


    南舟笑著拍掉他的手,“盡會說好聽的!”


    他反握住她的雙手,輕歎,“好夫難為。話少,夫人嫌棄不懂風情;話多,夫人又要疑心哪裏學得油嘴滑舌——太太教教我,怎樣做個好丈夫?”


    南舟看他撒嬌就想笑,她踮起腳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一下,“二爺不用再學,做丈夫,你夠九十分。”


    “那十分扣在哪裏了?”他訝然。


    南舟含笑不語,“你自己反省看看。”


    裴仲桁狀作思考,然後恍然大悟,“大概是不夠勤勉。蠻蠻放心,為夫一定勤事耕耘。”


    南舟猝不及防他這樣能插科打諢,臉紅透了,曲指在他鼻梁上一刮,“不知羞!”


    裴仲桁抓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輕輕親吻,“其實我是怕萬一你有了身子,路上會太辛苦。”


    南舟嬌惱地抽開手,怨聲嗔怪,音調卻甜,“你還說!”


    他卻又把她的手抓回來,噙著笑看著她,然後俯身在她唇上吻了吻,“蠻蠻,人真是矛盾。有時候真希望我們已經是老頭老太婆了,可又舍不得時間過得那麽快。”


    南舟咯咯地笑,“這可真是個難題。二爺慢慢想吧!”然後調皮地拍了拍他的臉,從他懷裏逃走了。裴仲桁輕歎了口氣,“真是個沒良心的。”


    南舟逃到了門口站住,然後向他伸出手,“快點,要走啦,傻二哥!”嫣然而笑,如枝頭春花輕顫。


    裴仲桁無奈地走過去牽住她的手,想著怕是“傻二哥”這三個字要跟著他一輩子了。不過再咀嚼一下,竟然也嚼出一絲甜味。像是斷壁殘垣裏開出的一朵倔強的小花,又像是荒煙蔓草裏嫋嫋飄來的一縷叫人牽腸掛肚的炊煙。


    兩人坐了洋車到了廣寧路,遠遠就看到了東亞飯店的大樓。南舟站在街口,目眺遠方,“噯,忽然想起來,我現在是東亞飯店的老板娘了呢!”但見有東洋兵從飯店門口出出入入,又覺得倒胃口,不禁歎了口氣。裴仲桁捏了捏她的手心,南舟低聲道,“我知道。”


    他們知道身後有湯川的眼線跟著,索性少語。兩人一路閑逛,東摸摸西瞅瞅,最後才進了書店。門可羅雀的書店,一日到尾也不見什麽客人。夥計見客來,趕忙打起精神招呼。南舟要了幾本工具書。大約生意不好,掌櫃的又賣力地推銷其他的書籍。南舟翻了翻書,挑了幾本一起算賬,然後留了地址叫送到南家去。


    從書店裏出來,就看到兩個人隨後跟著進去了,怕是要檢查他們剛才定的書。南舟隻裝作沒看到,拉著裴仲桁出來,在街上邊逛邊吃,直到掌燈。


    兩人回到家,南舟心裏還有些沒著落,“你說消息能送出去嗎?”裴仲桁安慰她,“既然沈均逸留了這個聯係方式給你,定然是能聯係上的。”


    南舟沒有睡意,合衣躺在他懷裏。她白日裏在錢裏夾了紙條,叫沈均逸想辦法聯係靠得住的人,有急貨夜裏上船。若是一切順利,今晚就會有人上門,因此不敢睡沉。


    果然到了下半夜,陳伯過來敲門,說德仁堂的大夫接了急診電話,趕過來給二爺看病。南舟和裴仲桁立刻來了精神。過了好一會兒,才見有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進來。裴仲桁見到人時微微怔了一下,他確實沒料到一直以來給他看病的羅大夫,竟然也是他們的人。


    羅大夫身邊跟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學徒,他放下木箱,悶聲不響地把手巾、楠竹竹罐等用具擺好。羅大夫緩緩開口,“二爺可是舊疾又犯了?”


    南舟道:“下午吃多了積食。”


    “吃的什麽?”


    “吃了魚。”


    “可是正過?”


    這幾句,是從前幫沈均逸送貨時用的暗語。現在暗語都對上了,南舟鬆了口氣,“正過。”


    學徒此時退到外頭放風。羅大夫麵對裴仲桁遞來的審視的目光也並不懼,一伸手,“二爺請吧,老夫為二爺取穴。”


    裴仲桁解了衣服趴到了床上。羅大夫麻利地點火入罐,一邊放罐子一邊道:“九姑娘有什麽急事找沈先生?”


    “名單。”


    羅大夫手下一頓,目光亮了起來,“我們的同事被捕了,還出了叛徒。我們也收到消息,湯川得到了名單,交給了九姑娘破解。這名單一旦落進湯川手裏,後果不堪設想。但這份名單隻有小何知道如何破解,我們想通知同誌們轉移都不能夠,而且同上級的聯係也中斷了。九姑娘可是已經破解了名單?”


    南舟點點頭。


    羅大夫這邊弄好了罐子,方才轉頭,“我代同誌們謝謝九姑娘!”


    南舟轉過身,從貼身的衣物裏取出裴仲桁謄寫好的名單。“你們能去把何家鉞救出來嗎?”


    羅大夫拔掉了裴仲桁肩膀上的一隻竹罐,一扭,露出罐子裏的夾層,他將名單藏好。“小何是我們的好同誌,我們一定會竭盡所能去營救。”


    時間差不多了,羅大夫一一起罐。裴仲桁身後十幾個紫紅的罐印。羅大夫順便給他切了切脈,然後開了個方子,叫人去抓副藥給他吃。


    “我們會盡快讓同事轉移,等同事們都轉移好了,我會通知九姑娘。你再寫一份名單給湯川,他定然會親自帶人去抓人。所以那一天,我們會安排人帶二位離開震州,兩位要早做準備。”


    送走羅大夫,南舟一顆心總算是落了地。湯川抓不到人,必然會回來找他們算賬。但他們走了,三姨太怎麽辦?兩人商量了一宿,還是覺得就是冒險也要把三姨太一起帶走。


    第二日三姨太正吃著飯,一聽說要走,立刻放下了碗筷。“我都說過了,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大宅子裏。我這把年紀了,再叫我勞苦奔波,你這做小輩的,怎麽說得出口的?”


    “三姨娘,你就不怕東洋人嗎?他們想讓我做漢奸,我要是走了,你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我跟著你爹,幾十年了,多大的風浪都見過,沒怕過的!”


    南舟實在勸不動,想著現在還有時日,待到最後一日再告訴她厲害關係,或許她就會同意了。


    這一路逃難危險重重,南舟偷偷備下了普通男子的衣物,但這一頭長發卻是累贅。在床上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剪掉。裴仲桁從她身後攬住她,輕輕在她頸間親吻,嗅著她發間的清香,“真舍不得你這一頭好頭發。”


    南舟轉過臉,手指在他鼻尖輕點,“我都沒有舍不得,反正頭發早晚都會長出來的。”


    裴仲桁吻了吻她的唇,覺得看著她的頭發一點一點變長也很好。每一寸新長的,都是獨屬於他的。他正想著,忽然聽見她的肚子發出咕嘟一聲,他垂目笑了起來,“餓了?”


    南舟不好意思的往他懷裏鑽了鑽,“嗯,好餓,想吃紅燒獅子頭。”下午被三姨太氣得飯都沒吃多少,可這深更半夜的,總不好把廚娘叫起來做飯。


    裴仲桁的手在她的肚子上輕輕揉了揉,“很餓?”


    南舟點點頭,“餓死了,越想越餓。不過算了,忍忍吧,明天再吃。”


    裴仲桁卻掀開被子下了床,“怎麽能叫夫人餓肚子?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去。”


    南舟坐起身,“沒事,別去了。太晚了。”


    他微微一笑,雙手撐在她身前,俯身在她唇上一啄,“夫人餓肚子可不是小事,很快就好。獅子頭估計不好做,填肚子的東西總還有。”


    裴仲桁正要起身,南舟一把掛上了他的脖子,明媚一笑,“咱們一起吧,我陪你去。”


    兩人手挽手往廚房去。耦耕園在宅子的東南角,這會兒做了東洋人的軍營。雖然砌了高高的圍牆,還是能隱隱聽見那邊烏煙瘴氣的尋歡作樂聲。


    南舟嘟起嘴,“耦耕園先前是爺爺的院子,院子養得風雅無二,現在不知道被糟蹋成什麽樣了。爺爺棺材板怕都要蓋不住了,要跳出來數落我這個不孝女。”


    夜裏有了涼氣,裴仲桁把手覆在她手上。他的手比從前有了溫度,她的心也是暖暖軟軟的。“爺爺在天上都看著呢,蠻蠻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兒,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生氣?”


    南舟停下來,望了望耦耕園的方向,“真想一把火把耦耕園燒了算了。”他又拍了拍她的手。


    到了廚房,灶膛裏還有餘火。裴仲桁淨了手,把廚房翻了一圈,還剩半隻燒雞。他想了想,燒旺了爐火,先煮了一鍋米飯,又把雞胸肉拆成細絲。起油鍋,把切成丁的紅蔥頭爆香。南舟本就餓著肚子,聞到了香氣,更是餓得受不住。她不肯老實坐在一旁了,跑到他身後探頭探腦地張望。瞧著他麻利地調了醬油芝麻,又切碎了烤花生。那邊米飯悶熟了,盛進碗裏,鋪上雞絲,一小把蔥花一撒,醬汁一澆,頓時香氣四益。


    飯剛放上桌,南舟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滿滿一大碗,吃了個幹淨。雖然肚子很撐,腦子裏卻還餓著。“還想吃,再做一份吧!”


    裴仲桁拿了帕子給她擦了擦嘴,“那可不行,回頭肚子疼可有得受。你喜歡吃,我日日都做給你吃。”


    “那我也有吃膩的一天。”南舟回味了一下,咬著筷子笑,“應該也不會。”


    “我還會做別的,可以每天不重樣。”


    裴二爺炫耀起自己的本事來也是從不會謙虛的。南舟看陌生人一樣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後一抱拳,打趣道:“二爺原來是天底下最會掙錢的廚子。失敬、失敬。”


    “小時候家貧,就念口吃食。《隨園食單》我背得滾瓜爛熟。雖然吃不著,看著書邊想著是什麽滋味。那時候想著,長大就去做廚子,好歹家裏人都不差口吃的。還是傻,不知道吃不飽飯的廚子滿世界都是。”


    南舟心底微酸,放下碗筷,走到他麵前抱住他。他笑了笑,安慰道:“沒事,都是過去的事了。”


    她本來想安慰他來著的,現在反而被他安慰。她就是心軟,聽不得他的苦難往事,仿佛自己也跟著苦了一回。


    裴仲桁靜了一刹,旋而笑起來,“人說姻緣天定,原來老天早給我備下一個饞嘴的老婆。我這一身本領,才有學有所用的一日。”


    南舟噗嗤笑出聲,秋波一轉,嬌怨低嗔,“你才饞嘴!”


    裴仲桁握住她的柔荑輕吻,笑意溫柔。他孑然一身,饑腸轆轆二三十年,自從遇見她便食髓知味。他自然也是饞嘴肚餓,所以該他吃宵夜了。


    天短夜涼,被窩裏格外令人貪戀。還沒睡醒,就聽得外頭腳步紛亂。夾雜著陳伯的喊聲:“我們九姑娘還沒起,你們不能這樣闖進去!”


    兩人都被驚醒了,互看了一眼,意識到是很可能是湯川來了。他們快速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間裏並沒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南舟披衣起身,看到桌子上的剪刀,靈機一動,抓了頭發就亂剪了一氣。頭發長長短短參差不齊,又被她揉得不成樣。


    這邊剛放下剪刀,外頭湯川的聲音就響起來了:“九姑娘,可是起了?”


    南舟拉開門,一臉倦容,眼下淡淡烏青,頭發蓬亂不堪。湯川訝然地挑了下眉,“九姑娘的頭發怎麽了?”


    南舟窘迫地拿手捋了捋頭發,“別提了,那個傻子趁我睡著的時候剪了,好好的頭發就被毀了,正說今天去弄頭發——叫湯川先生見笑了。什麽事情這樣早?”


    南舟邊說,目光停在了湯川身邊的女人身上,蟹黃色的團花旗袍,豔麗的麵容,左眼角一顆痣。她想起來,這是程燕琳,南漪口中一直喊做“程姐姐”的那一個,也是江譽白愛錯了的人。南舟猛然間想通了,那時候,約汪國楓吃飯也是程晏陽出麵的,難怪那麽巧會遇到程氏。裴仲桁說起過,當年裴益就是聽到了一個眼角有痣的女人話,才會去劫走南漪的。前前後後,所有的事情忽然都聯係在了一起。原來她才是陰縮在背後的小人!


    湯川見她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程燕琳身上,這才笑著介紹道:“九姑娘認識嗎?程小姐現在是我們的特別顧問。”


    南舟冷笑著重複了一遍,“特別顧問?”


    程燕琳卻並不怵她打量,挑釁地望回去,“怎麽會不認得。說起來,還是親戚呢。上回,在南漪婚禮上見過。可惜,小白結婚的時候南小姐沒有參加。噯,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呢。南小姐也嫁作了人婦。”見南舟終於變了神色,程燕琳痛快地笑了起來。


    南舟的臉色更難看了。湯川擺弄下手套,頗有些關切的神情,“我聽說前日二爺身上不好,半夜來了醫生,公務繁忙,這才得空過來看看二爺。”


    南舟斂了神,“湯川先生是來檢查的吧,難道生病還做得了假?”她一臉不忿,讓開了半步,“你若不信,叫人來搜好了!”然後衝著屋裏喊:“二哥,出來,把衣服脫了,叫湯川先生仔細瞧瞧!”


    湯川並不受她的激將法,邁步進了房,程燕琳也跟著進來了。裴仲桁還窩在床上,聞言坐起身,揉揉眼,茫然地看著他們。南舟仿佛真是上了火,三兩步走到床邊,解了他的扣子,猛地往下一扯,露出了他的後背。


    那一日士兵也反複檢查過,診箱沒有異常。出診的大夫也是震州本地人,是個很有名望的老中醫,這兩日看行跡也沒有可疑之處。湯川掃了眼裴仲桁背上的罐印,已經變淺了些,應該是兩天前留下的。看樣子確實是生了病,便稍稍打消了些疑惑。


    早晨已經有了涼意,裴仲桁這樣裸著身子幹凍著,不一刻便打了噴嚏。南舟拿著衣服,語帶嘲意,“我可以給他穿衣服了嗎?”


    湯川笑了笑,“九姑娘請便。”


    南舟拉過裴仲桁的胳膊,給他穿上衣服,又仔細把扣子扣好。他下半身還蓋著被子,南舟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再暖暖,仔細又受風折騰人。”


    裴仲桁不習慣地扭了扭身子,“不要被子,被子濕……”


    南舟一愣,伸手扯開了被子。他白綢褲子上一片淡黃色洇跡。湯川和程燕琳看了,情不自禁蹙起了眉頭,互看了一眼。南舟羞愧難當,把被子又給他蓋住,“怎麽又尿床了!多大的人了,怎麽說都不聽。昨天是不是跟你說睡覺前不要喝糖水,你偏要喝!”


    湯川見她訓斥起來頗有些悍婦的架勢,那煩厭的神情也不像裝的,想來不是一兩回了。湯川不禁也有些唏噓,好好的一個裴二爺,成了這幅樣子。想起來中國人有句俗話,巧婦常伴拙夫眠,竟然不假。


    南舟絮絮叨叨地數落,湯川也聽得心裏生了厭,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九姑娘,借一步說話。”


    南舟無奈地扔了被子,隨他到了房外。湯川自然又問了名單的事情,南舟道已經有些眉目,但還是需要時間。然後將自己用過的解法一一道來,不像是糊弄,倒是有些合作的姿態。


    湯川點點頭,“那九姑娘還是多費些心力吧。我這裏有一件喜事要恭喜九姑娘。”


    “我有什麽喜事?”


    “將軍正在民間征用民船,這樣有利可圖的事情,程小姐推薦了九姑娘。”


    南舟瞪了程燕琳一眼,“那我真是要好好謝謝程小姐了!”


    程燕琳哼笑了起來,“九姑娘客氣,小白不在了,我這個做長輩的,自然是能多關照就多關照你呀。不然他怎麽放心得下?”


    湯川並不知道他們三人之間的這一段糾葛,卻是能感到程燕琳對南舟的敵意。他無所謂這敵意從何而來,要的,就是這樣肯站出來給皇軍做事的人。


    南舟臉色難看了一陣,然後認命般地歎了口氣,“說什麽有利可圖,我的船早被你們扣住了。用不用,我說得不算。”


    湯川笑道:“九姑娘不要誤會,那隻是暫時管製而已,船自然還是姑娘的私人財務。”


    南舟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船在你們手裏,要征用就征用吧,不用再跟我說了。我船上的雇員,辭職的辭職、逃難的逃難,我是找不到人開船了。湯川先生自便吧!”


    “我軍中自然有開船的人。但是姑娘最大的那艘江安號,我們希望姑娘能親自駕駛。”湯川道。


    南舟看了眼得意洋洋的程燕琳,猜到恐怕也是她從中唆使。南舟明白她的意思了,這是逼著她做漢奸,還要做給天下人看。倘若她不肯就範,就借著東洋人的手來折磨自己。


    南舟心裏恨得要死,臉上還不能露出痕跡。她假意低頭思索,心裏卻有了個大膽的想法。


    “船在港口停了太久,都需要做檢修。我開船可以,但我一個人不行,必須要熟悉航線有經驗的大副二副,還有引水員。這些,我信不過別人,要找舊雇員。你們什麽時候用船,給我幾日,我去尋一尋合適的人。”


    “用船的時自然會通知姑娘,姑娘可早做準備。”


    南舟點點頭,心跳得飛快。待湯川離開,她跑回房,關上門走到床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裴仲桁她的打算。


    裴仲桁為防湯川再進來,仍舊穿著濕著的衣褲。南舟一看他的褲子,一下忘了要說什麽,狐疑地目光在他褲子和他臉上之間打量。裴仲桁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怎麽了?”


    南舟掀了被子,朝床單上努了努嘴,“二爺這也太拚了。”


    裴仲桁耳根泛起紅意,一直紅到臉上,“蠻蠻,那個是我潑的隔夜茶!”


    南舟怔了一下,然後噗嗤笑出聲。越笑越止不住,差點笑岔氣。“我以為你是真的……”


    “我是真的怎樣?”他咬牙切齒,卻不真是有什麽怒氣。


    南舟笑著擺手,“沒有、沒有,我隻是……”說不下去,又笑起來。


    裴仲桁那顆傲嬌的心真是沒受過這份“冤枉”,委屈襲上來。他的“急智”被她這樣嘲笑,自尊心有點受不了,又害了羞。一定要從她哪裏討一點安慰回來才能罷休。他抓住她的手,“再笑我生氣了。”


    南舟鼓起腮幫子想要止住笑,“嗯,我不笑。”結果沒崩住,還是笑出聲。裴仲桁看她笑的這樣開心,覺得不能原諒她了,一俯身咬在了她唇上。


    南舟吃痛,果然是止住了笑,“你咬我幹嘛!”


    唇齒相依間,她的聲音含混不清。本想給她一點小小的懲罰,卻是被她哼哼唧唧真真假假地推拒撩撥起了欲望。她是他的妻,一想到這裏便是滿心的歡喜。


    吻由重轉輕,纏綿起來。像是秋日一場輒起的細雨,悠遠綿長。他們是彼此避風的港灣,也是暴風雨裏燈塔射出的那束穿雲而來的光。這跌宕的塵世裏,多少人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又有多少人悄無聲息的灰飛煙滅。江河湖海,日月山川,繁花景盛,人生不過須臾一瞬。在時光的罅隙裏,相知相守本就是奢侈。可他們這樣幸運,能做人間一對平凡的男女,塵世裏一對平凡的夫妻。


    雨散雲收,他理了理她的亂發,“回頭我給你剪頭發。”


    南舟點了點頭,抱緊了他。“二哥,我有個打算。”


    他“嗯”了一聲,“你說。”


    “我想把船全炸了。”


    裴仲桁的手停了一下。南舟緩緩說起剛才的事情。湯川要用她的船,沒猜錯的話,就是要運兵、運物資。要用她的船去戕害更多的同胞?她根本不可能容忍這樣的事情。


    “我打算在船上綁上炸彈,船到海心的時候,炸船。還有程燕琳,到時候我再堅持讓她這個‘皇軍特別顧問’也上船,省得她以後再禍害別人。”


    這是一個危險的計劃。炸彈從哪裏來,如何安裝,怎樣爆破,她如何逃生?都是一係列複雜的難題。但南舟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便無法打消。現在能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做好計劃,尋求幫助。


    她的船她自己最清楚,從哪裏下炸藥,要多少炸藥,都要進行精密的計算。那幾艘船的圖紙都不在家中,南舟借著檢查船體的機會,把幾艘船裏裏外外重新測量勘查了一遍。


    除去扣在滬上的幾條船,還有已經開走的船,震州這裏還有四艘大船。南舟站在碼頭舉目望去,江安、江平、江順、江吉號靜靜地停在港灣裏,船身上塗上了赤紅的“大東亞共榮”的字樣。這些她親手設計定做的船,是她的心血也像她的孩子。現在,她要親手把它們毀掉。


    曾經的船體的數據都要靠已有的不多數據和她的記憶,船長多少,型寬幾何,型深多少,吃水、幹舷等等一係列的數據漸漸都回憶出來了。南舟連夜把幾艘船的圖紙畫出來,又埋頭計算爆炸點和爆炸時機。裴仲桁在旁邊一直陪著她,給她打下手。


    同羅大夫通了消息,他也很支持炸船,這樣不僅能消耗敵軍的軍力,也能稍微阻擋敵人進攻的腳步。這些炸藥便由羅大夫解決,然後派人假裝工程師維修設備,和南舟一起安放炸藥。待到開船前假裝最後檢修,再啟動計時器。


    名單上的同事都安全轉移了,羅大夫也探聽到了運兵的日期。他交代南舟,上船前再把名單交給湯川。裴仲桁水性不好,南舟本意自己上船,讓羅大夫想辦法單獨保護裴仲桁撤離。但裴仲桁執意同她在一起,最後兩人還是決定一起上船。大副、二副也都是羅大夫的人,會在船體爆炸後一起負責保護他們從小船逃走。


    要上船的前一天,南舟又來見三姨太。南舟母親院子裏有個地道,可通到幾條街外。若她願意走,可以安排人接她出城。但三姨娘仍舊不肯走。南舟沒有辦法,最後同裴仲桁一起向三姨太磕了頭,又留了槍給她。


    三姨太看著槍笑了笑,“我又不會打槍,要那個幹嗎?你自己帶著吧。放心,我也是南家正緊的姨太太,不會叫老爺蒙羞。我雖然是個壞姨娘,卻還是個中國人。”


    她的話說得南舟心裏難受,還想再勸,三姨娘擺擺手,“你們自己走吧。小五、老爺都在這兒,我哪裏也不去。”


    “姨娘,萬事要保重。”


    三姨太搖搖頭,不再說話。


    淩晨時湯川派人來,叫南舟去碼頭。這和羅大夫得到的情報一樣。南舟穿戴妥當,一身格子馬褲背心,馬丁靴,一頭爽利的短發。她頭發天生有些自然卷,像電過的,又比電出來的頭發自然,英氣裏有一絲嫵媚。他們什麽都沒帶,就像隨便出門的一日。


    湯川和程燕琳已經等在了在碼頭,見到南舟身後牽著裴仲桁,語氣裏有些輕蔑,“怎麽九姑娘還要帶著二爺?”


    南舟無奈地看了裴仲桁一眼,“我這個男人,一日都離不得身,不然定要鬧得家裏雞飛狗跳的。何況,交給誰我也都不放心。”


    裴仲桁很配合地指著船大聲叫道:“蠻蠻,船,我要坐船!”南舟安撫地在他手背上輕拍了拍。然後從口袋裏掏出紙,“總算是不負所托,昨夜終於找出其中關竅,名單解出來了。”


    湯川兩眼放光,大喜過望。忙接過名單妥善收了,然後道:“九姑娘,就不送了。祝你們一路順風!路上有什麽需要,隻管找程小姐協調。待到回程時,岡本大佐一定會給二位大大的表彰!”


    南舟笑了笑,轉身同裴仲桁上了船。


    湯川帶著人按照名單去抓捕,但跑了七八處,處處都是人去樓空。他漸漸回過味來,這些人不可能一夜之間同時轉移。那麽隻有一個可能,有人早已通知了名單上的人!他想到此處,身上一陣冷汗,忙帶隊返回。而這時候忽然又傳來消息,四艘運兵船忽然在海中發生爆炸沉船,死傷無數,損失無計。湯川頓時明白了,原來上了南舟的當!


    他帶著人再衝到南家,果然家中仆役也都沒了蹤影,隻剩一個模樣富態的姨太太端坐正堂。


    三姨太穿著暗紅織金纏枝的頂時髦的旗袍,撲了粉、勾了唇,滿戴金釵。空曠的廳堂裏隻有她一人,她的夫、她的子都已經去了,她也忽覺人生無趣。


    湯川自然要把她帶走,多少能給岡本做個交代。三姨太從容地緩緩起身,理了理鬢角,邁出大廳走進刀光劍影裏,心中竟然無懼。她這一生伏低做小也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也有。青春消磨,中年喪子,滿懷的不甘和痛苦折磨了她一輩子,到此刻忽然都解脫了。


    有士兵突然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嘰裏咕嚕說了幾句東洋話。三姨太聽不懂,卻猜到他們說的是什麽。她微微側了側身,看向了耦耕園的方向,唇角微微浮起一個笑。她討厭南舟一輩子,可臨終還是送了她一件結婚大禮。南舟不是想燒掉耦耕園嗎,她替她放了火。


    三姨太忽然覺得,這大約是她人生裏最痛快的一刻了。她悄然在袖子裏拉開了手雷的保險栓,指頭鬆開了壓握片。“小五,娘來陪你了!”


    天色蒙蒙亮起,半邊天空變成了淺藍。小船隨波飄出去很遠了,最驚險的一刻過去了,所有人都一身狼狽。天水相接的地方隱隱破出一道紅霞,海麵碎金,波浪起伏間成了一片琳琅世界。


    南舟癡癡地看向來時的方向,仿佛還能看到那片火光。裴仲桁知她不舍,正想開解,她卻把頭倚在他的肩頭,“二哥,我現在什麽都沒了。”倒不見哀戚。


    “你還有我。”他道。


    南舟輕輕笑起來,仰起頭,“嗯”了一聲。


    她多年為之所努力的一切,她曾經愛過的人,埋藏在每一艘船身上的心事與祝願,都留在了昨日。而她和他,會有更好的明天。


    小船中途靠了岸,同船的也不知真姓名,隻是稱作李大哥、宋大哥。上了岸,四人輾轉月餘終於到了宜城。將人送到,那兩人便匆匆辭別。


    南漪見了南舟,自然是喜出望外,笑還沒淡去,眼淚又湧了出來。一轉念又不妥,擦幹了眼淚,拉著南舟的手,千言萬語隻剩下緊緊的擁抱。


    晚上一家人圍坐一圈,南舟見南漪雖然仍舊戴孝,但精神卻好了許多。她平日裏去醫院上班,不上班的時候便去謝應喬那裏幫忙。初到宜城的時候,孩子們本來是在這邊同住的。隻是醫生說南漪需要靜養,謝應喬便把孩子都接過去了。他那處宅子也是南舟早先叫他物色的,地方大、屋子多。他的嶽丈從前是個私塾先生,背井離鄉總是氣不順。孩子們過去了,老先生又有了事做,皆大歡喜。


    十姨太看了看裴仲桁,又看了看南舟,一時感慨良多。“真是沒想到,裴二爺竟然成了姑爺了。那時候九姑娘出生,我們幾個姐妹也都去看孩子,都說這孩子長得好。得是什麽樣的好兒郎,才配得上我們九姑娘呢?”


    裴仲桁轉頭去看南舟,南舟噙著笑回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眼中都有明明白白的心意,或許出乎意料之外,但一切都不過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十姨太怕南漪見了人家夫妻濃情蜜意會觸景生情,但南漪卻是唇角含笑摟著嵐嵐,眉宇間的愁色似乎都舒展開了。


    房間是現成的,因為聽說他們成了親,十姨太同南漪早早就布置好了房間等著他們歸來。新繡的鴛鴦對枕,合歡花的被褥,百子帳、並蒂蓮,看得出操辦人力求精致的用心。夜裏躺在床上,倒有種在新房裏的意思了。


    這一路舟車勞頓,辛苦非常。甫一鬆下勁兒,人便沒了力氣。裴仲桁倒沒怎樣,南舟卻是難得的水土不服起來。人渾身沒力氣,又累又懶,也沒了胃口。起先幾日倒還沒什麽,隻是覺得累,想睡覺。後來漸漸犯惡心,什麽都吃不下。


    裴仲桁見她連著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便變著花樣的給她做飯。這一日南舟忽然說想吃豆腐,裴仲桁歡天喜地地跑到廚房做了芙蓉豆腐。去了豆氣的嫩豆腐,在瑤柱雞湯裏滾。起鍋的時候加一小撮香蔥紫菜蝦肉,聞著鮮香無比。可端到了南舟麵前,她喝了兩口忽然吐了起來。


    裴仲桁嚇了一跳,一邊給她換衣服,弄水漱口,一邊狐疑起來。雖說他的廚藝比不上德慶樓的大廚,也不至於難吃的要吐吧?自尊心受了打擊,便自然要尋找原因。他吃了一口,滋味鮮美,比起阿勝的那個水平高出百倍不止。既然廚子沒問題,自然就是食客的問題了。


    南舟生無可戀地躺回去,“我不是得了什麽病吧?”


    “張嘴我看看。”


    南舟張了嘴,他看了看舌苔。又拿了她的手過來,三指放在她手腕上號脈。他雖懂些醫術,畢竟沒看過婦人的病症。他蹙著眉頭在將她的脈象與醫書對照。


    吐完了人也舒暢了。南舟見他這樣愁容肅穆,覺得好笑,側過身子,打趣道:“裴太醫,瞧出什麽毛病了?”


    他心跳地極快,有些口幹。舔了舔嘴唇,把眼鏡往上托了托,不確定地說:“好像,好像是滑脈。”


    南舟大眼睛眨了眨,“那是什麽?”


    “就是,就是喜脈。”裴仲桁被自己的結論驚地有些不知所措,話也說不利索了。又怕自己弄錯了,便又在她脈上搭了一會兒。


    喜脈?懷孕了?!南舟猛坐起身,“不可能!我懷搖搖時不是這樣的,什麽反應都沒有,能吃能喝,絕不是這樣的!”


    裴仲桁也拿不準,“那孩子和孩子總是不一樣的嘛。明天我去請個大夫過來看看,或者咱們去醫院看看?”


    南舟算了算日子,又覺得有些可能。可怎麽有這麽能折騰的孩子?她又一陣惡心犯上來,捂住嘴,裴仲桁忙拿痰盂接住。昏天黑地吐了一陣,簡直生不如死。


    好容易平息下來,看到裴仲桁又覺得可氣。“你怎麽這樣!”南舟抓著他一陣猛捶,“不行不行,我現在不想要孩子。我們還要去接搖搖,挺著肚子怎麽去?都怪你、都怪你!”


    她算一算日子就知道是什麽時候播下的種,這位爺自打裝瘋賣傻後,在她麵前是一點體麵也不要了。書讀得多,歪詩豔詞一句接一句,連道理都跟他掰扯不清了。反正他好口才,回回都能說得她啞口無言。她從前是怎樣自大地認為能打敗這個人的?這麽狡猾的人,是怎樣擺出一副孤高塵外君子的模樣的?不過是一直被他逗著玩兒罷!想到這裏,她便是十分的委屈起來,又捶了幾下。


    裴仲桁卻是滿心甜恰,覺得自己在生兒育女這方麵同做生意一樣有天分,但麵上卻不敢笑得太放肆,任她打罵完了,溫聲哄著道:“是是,都是我的錯。可現在都有了,還有不要的嗎?”


    “不要、不要!說不定還不是呢。”


    但第二日大夫一摸脈便道了句“恭喜。”南舟的希望破滅了,頓時垮了臉,這孩子來的真不是時候。


    全家人聞訊都喜氣洋洋,送走了大夫,裴仲桁又回到她身旁,他攏了她的手到唇邊,輕輕吻了吻,安慰道:“既來之則安之,這是天大的福分。”


    南舟懨懨了幾日,也是想明白了。兒女同父母都是緣分,既然緣分來了,那便好好接受吧。熬過三個月,南舟終於沒了孕期反應。吃什麽都香,人也精神起來。裴仲桁覺得自己一身本領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每日裏盡在研究育兒書和食譜。


    南舟可見的胖了,每回照鏡子都要習慣性地埋怨二爺居心叵測,要把她養成個胖子。但一轉身又坐在他身上,問今天做了什麽好吃的給她。


    吃完了午飯,外頭太陽正暖。南舟愜意地躺在搖椅上吃水果,裴仲桁則在一邊教嵐嵐寫字。南舟歎道,“再生個姑娘,長得要和嵐嵐一樣好才行。”


    嵐嵐抬起頭,笑盈盈道:“姨姨肚子裏是弟弟。”


    “真的?”南舟笑問。


    “真的!”


    南舟隻當小孩子童言無忌,裴仲桁卻認了真,小孩子猜這個可準了呢。這下裴仲桁更忙了,搖搖的大名還沒起出來,現在又要多想一個男孩的名字。南舟看著他埋頭在書堆裏,一副老學究的樣子,支頤而笑,“你看咱們一路奔波,從震州到宜城——要不就叫奔奔?”


    裴仲桁死活不肯,“這麽漂亮的娘,怎麽就不知道給孩子起個好聽的名字?”


    南舟趴在他肩上笑,“我聽船上的老人說,孩子名字越隨便越好,好養活呢。”


    “那也不能太隨便。‘搖搖’倒也罷了,‘奔奔’?叫不好就變成了‘笨笨’,誰家爹娘會叫自己的孩子笨笨?”


    南舟笑得樂不可支,在他腿上坐下。他手圈住她的腰,怕她跌下去,又不敢圈得太緊。她喜歡這樣居高臨下地看他,他仰起頭看她的時候目光很軟。


    “我還不是叫你傻子,你不也沒有變傻?天下間數你最精明。”


    “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


    他玩味地湊到她耳邊輕笑,“床上叫的跟床下叫的能一樣嗎?”


    南舟倏然麵紅耳赤,敗下陣來,嬌惱地在他麵上一掐,“不知羞。”然後起身而去。


    南舟的肚子一日大過一日,這一胎果然是和上一胎不同,早早就顯了懷。向前的衣服都穿不上了,全部重新做來,她覺得自己簡直被他養成了豬。裴仲桁雖第二回 當爹,卻是頭一次伺候孕婦。生意場上怎麽狡猾難纏對手應付起來都信手拈來,卻發現孕婦實在難伺候。他走路比她還小心,隻要見她站起來,必然要跑過去扶著,生怕她閃了腰、崴了腳。


    南舟哪裏這樣束手束腳過,總是把搖搖搬出來。“我懷著搖搖七個月還能下機艙,爬上爬下從來都伶俐的很。結果這一胎直接成了廢人。”


    裴仲桁的經驗就是絕對不能跟女人頂嘴,態度一定得好,認錯一定要及時。便說:“是是是,都是我的錯。”南舟尋不到錯也生煩,了無生趣地叫他,“那你說說都是哪兒錯了。”


    裴仲桁抬抬眼鏡。南舟了解他,但凡抬眼鏡就說明在動心思。她握住他的手,挑釁道:“二爺怎麽還要想的嗎,都不知道哪裏錯了?”


    裴仲桁忽然在她手背上輕吻了一下,“錯就錯在當初不該自命清高,既見佳人,當匍匐求之。蠻蠻,我錯過了能和你在一起的許多年。”


    南舟再也沉不住臉色,唇角也彎了起來。她把頭倚到他肩上,“沒關係,往後我們還有許多年。”


    開春後,南漪為了照顧南舟,便辭了工作,但閑暇時仍舊會去難民安置所幫忙。她人做事麻利又有條理,漸漸眾人都把她當做了負責人。她自感肩上責任重大,便越加認真。這一日因為又來了一批難民,便格外地忙,等到了家已然是深夜。


    進了院子,南漪邊走邊解圍巾,在院子裏先遇到了裴仲桁和南舟。南漪隻見他們神色凝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猶疑地叫了聲“姐姐,姐夫?”


    南舟扶著腰走到她麵前,“漪兒,有人找你。我同二哥先回房了。”然後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回身扶住裴仲桁回了屋。


    南漪疑心自己似乎看見她雙目發紅,眼裏有淚光閃動。她心頭驀地一沉,連腳步也重了起來。


    走進堂屋的時候,南漪隻看見十姨太陪著一個穿著男人衣服的年輕女人坐著。女人身上的衣服並不合身,滿麵風塵仆仆。


    是大春。南漪的心像被鈍物猛敲了一下,悶悶地隱隱作痛起來。她扶住門框,緩緩地吸了口氣。


    大春見到她站起了身,臉上很平靜,靜得可怕。南漪無法從她麵上窺見一點情緒,但看母親低頭垂淚,心便是一點一點地往下沉。


    大春對著南漪頷首,“十一姑娘回來了。”


    南漪發不出聲音,點了下頭。


    大春很輕地笑了一下,沒有笑意的笑。她轉身對十姨太道:“姨太太,能不能讓我同十一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十姨太不放心地看看南漪,南漪點了點頭,她這才踟躕著離開了堂屋。大春這才把身上的氈布包袱解了下來,抱在胸口不舍地摸了一下,然後雙手捧著遞給南漪。


    南漪顫著手接住了。不待她開口詢問,大春緩聲道:“我替四爺來給十一姑娘送這件東西。東西送到了,我也要告辭了。”


    “四爺呢?”南漪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大春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個氈布包裹上,嘴角動了動,竟是一點淒然的笑意,“四爺沒了。”


    “沒了?”南漪不懂,什麽是沒了。


    “援軍上不來,他一直死守平昌……整個番號都沒了。四爺也沒了。”


    南漪說不出話來。這樣的事情她聽過不止一回,並不陌生。戰場上,生死不過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了。可她想象不到,那個曾經囂張跋扈又笑意燦爛的裴四,那個混世魔王一樣的裴四,是如何沒有的,怎麽也會沒有了?


    大春的雙眼終於動了一下,仿佛才回來一點生氣。“這些是四爺一直帶在身邊的。其實,是我自作主張送過來的。我想,人不在了,就當是給姑娘留個念想吧。旁的遺物四爺也沒有,你知道,他根本什麽都不在乎。”


    說到這裏,大春似乎又怔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輕聲道:“十一姑娘,你多保重,我告辭了。”


    “你去哪兒?”南漪問。她知道大春跟著裴益十多年,無親無故。


    大春笑了笑,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生動,“不用擔心,我有地方去的。”


    大春走了,南漪抱著那個氈布包袱,手一直在顫抖。她一點一點解開了包袱,裏麵是厚厚的一疊紙。她把紙展開來,整個人都僵住了。淚水慢慢湧出來。


    一張一張,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名字。南漪,南漪……


    這兩個字從鬼畫符一樣看不出字形,到歪歪扭扭如孩童稚拙的筆跡,再到方圓平正。最後一頁隻有小半幅字,已經有了秀麗飄逸之態。最後一個“漪”字隻寫了半邊,旁邊落了一團墨跡。想象的到,寫字的人丟下了筆便拿起了槍,從此再沒回來寫完這個字。


    “想讓我嫁給你?——你現在把我的名字寫出來,明天就可以拿轎子來抬我。”


    她的話音尤在耳,她當時是如何說出這樣尖酸刻薄的話的?


    “南漪”,這兩個字在湧出來的淚水裏變的有些不真切起來。一不留神,落下的眼淚如香灰落到她的手上,燙得她心頭一顫。


    他終究寫出了她的名字,卻再也不會抬著花轎來接她了。


    胸口有一塊堅硬的石頭梗在那裏。那些年少時的愛恨癡纏,那些解脫不開的怨憎貪嗔,終於在這一刻分崩離析。她拿不起、放不下、不肯恨、也不會愛。她所患得患失的一切,在生死麵前,都變得那麽荒誕可笑。


    痛是一點一點浮上來的。她聽見心底四分五裂的聲音,那寫了她名字的紙壓在胸口,如烈火在焚燒,她痛得跌倒下去。


    懷裏的紙四下散落,她焦急地想要把它們都撿回來。但她站不起來,隻能爬著一張一張撿回來抱在胸口。那無聲的字,是從學不會甜言蜜語的少年最雋永的諾言。一往情深深幾許,盡做東風零落恨。


    她隻覺得心空空的,隻有冷風呼呼地吹過去,帶著刀子,一點一點淩遲她殘存的心,直到割了個幹淨,什麽都不剩了。


    他給了她什麽啊,她又還剩什麽?人仿佛終於清醒過來,心卻燒成了一片死灰,“酒醒撥剔殘灰火,多少淒涼在此中。”


    嵐嵐從夢裏醒來,跑出來找媽媽。她看到母親跪在地上無聲地痛哭,在試圖撿起飄零的紙片。她跑進來把飄遠的紙撿起來拿給母親。小手去擦她的眼淚,“媽媽,你為什麽哭了?”


    南漪將嵐嵐緊緊抱在懷裏,終於哭出了聲。“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嵐嵐小小的臉上充滿了疑惑,但看媽媽哭的那麽傷心,她也跟著難過起來。她也緊緊抱住南漪,“媽媽不哭,你還有我。”


    南漪將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眾人急得手足無措,怎樣勸都無用。到了第三日,南漪從房裏走出來,雙頰陷了下去,人越見清瘦。愁容不在,眉宇裏多了一絲篤定的澄心定意。她抱歉地向眾人笑了笑,“讓你們擔心了,我沒事了。”


    南舟看到她鬢邊多了一朵白花,自此後再沒摘過。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裴仲桁蹲在裴益的墳前,默默地燒著紙錢。這個弟弟生前愛美酒愛美人,曾經最荒唐的那個,卻是裴家死得最壯烈的一個。


    裴益的喪事辦得素簡,沒有了屍身,不過一個衣冠塚。發喪的隊伍走過,漫天的紙錢飛舞,卷在其中的,還有半張舊報。那報紙隨同紙錢一起翻飛,掛在了樹椏上。


    報紙的一角,不起眼的一塊巴掌大的新聞,“陵湖發現溺亡女屍一具。”那照片上的屍體,梳著婦人的發髻,穿著大紅的嫁衣,泡得發了漲。


    報紙在風裏抖了兩下,又被吹走了,翩飛於天地裏,無聲無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去。


    春來春去,一晃眼到了南舟要臨產的日子,宮縮也愈加頻繁。裴仲桁從最初的歡喜,到現在確實有些後悔了。宜城也不再安全了,雖然不是陪都,但東洋人的飛機在天上不時的略過。警報一響,便要往防空洞裏躲。


    南舟開始尚能應付,但月份越大,行動起來越不方便。好在大都是偵察機,真正也就是兩個月前扔過一回炸彈,炸在了城門外。城門榻了一半,好在沒什麽人員傷亡,大家也不過就慌亂了一刻,又恢複了平靜。想來宜城確實沒有什麽重要的軍事目標,東洋人也懶得在這裏浪費炸彈。但周圍的城鎮受創的不少,宜城這裏便湧來了越來越多逃難的人。家裏有餘力的,能出去幫忙的都去幫忙了。家裏往往也就剩裴仲桁帶著嵐嵐,陪著她這個大肚婆。而今天,裴仲桁忽然帶著嵐嵐神神秘秘地跑上了街,留著南舟一個人在家無所事事。


    天已經很熱了,南舟真不喜歡在這樣熱的天氣生孩子。現在走幾步路都覺得喘不上氣,陸尉文來看過,說是孩子已經入盆了,應該快要生了,叫她最好多走動走動。雖然是二胎,但這孩子估摸著個頭不小,怕到時候不好生。南舟便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托著肚子在院子裏晃。


    一架東洋人的偵察機又飛了過來,警報聲也響了。南舟並不慌張,已經習慣這些飛機飛來飛去了。她仰起頭,對著肚子裏的孩子自言自語,“兒子不怕,這個是偵察機,你娘隻聽引擎聲就知道是什麽機型。”


    飛機低空擦了過去,南舟收回了目光往屋裏走,想去吃個梨子。可剛走進屋,警報聲又響了起來,接著就聽到一陣巨響,整個地似乎都跟著晃了晃。


    好半天耳鳴才消失,南舟暗道糟糕,不會真的要轟炸吧?可現在再去防空洞也來不及了,萬一路上摔跤更不得了。她正琢磨該躲到什麽地方去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熱流不受控製地順著大腿流了下去。南舟簡直要跳腳了,這孩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要生了!


    警報聲這時候變得越發尖銳刺耳,耳邊飛機的引擎聲也變了,真的是轟炸機!


    沒有家人,沒有醫生,也沒有裴仲桁,隻能靠她自己了!南舟一咬牙,抱了被褥扔進地窖裏,又拿了準備好的孩子的衣物、紗布、剪刀、酒精。等一陣宮縮過去,她順著梯子下到地窖裏。這地窖先前加固過,應該會比在上頭安全。她還想上去拿暖水瓶下來,可還沒靠近梯子,又是轟的一聲巨響,地窖頂的泥土像雨水一樣紛紛墜地。南舟站不穩,坐在了地上。宮縮一陣強過一陣,她想,隻能這樣生了。


    她強迫自己不去想外頭的事情,不去想裴仲桁和嵐嵐有沒有及時躲進防空洞,也不敢去想她的親人,隻想著一定要好好的把孩子生下來。她想,這孩子就叫炸炸或者叫炮炮。裴仲桁不能再跟她爭,她是孩子的媽,忍著劇痛一個人生產,她想叫什麽名字就要叫什麽名字!


    裴仲桁這時候正被萬林死死抱住,“二爺,不能出去啊,還在扔炸彈!出去就是死啊!”然後他對著嵐嵐喊,“丫頭,快拉住他啊!”


    嵐嵐便也學著萬林一樣,抱住裴仲桁的腿,“姨夫你不能出去啊!”


    可他怎麽能不出去?他的妻子、他尚未出生的孩子都還在家裏,他怎麽能躲在這裏?他要去見他的蠻蠻,見他的兒子,就是死也要和她們死在一起!


    他早年在一個俄國沒落貴族手裏見過一個法貝熱彩蛋,是沙皇亞曆山大三世委托珠寶工匠法貝熱定做的,在複活節給妻子瑪麗亞的禮物。他一下就被那華麗的造型,精巧的手工所折服了。六十幾個法貝熱彩蛋,他聽說有一個彩蛋裏是一艘藍寶石和黃金打造的遠洋艦,便四處托人一定要替他尋到這枚彩蛋。原想著或有一日可以送給她,不拘什麽由頭,隻是想送給她。卻沒料到這麽多年後,真的就找到了!


    萬林帶著彩蛋千裏迢迢地到了宜城,今天,他就是去和萬林碰頭,帶回那枚彩蛋的。他們第一個孩子出生的時候,他什麽都沒送給她。這正是天意,在她第二次做母親的時候,可以把這個禮物送給她。可他怎麽都想不到,是這樣的天意!


    裴仲桁瘋狂地掙紮著,想要掙脫萬林的束縛,但萬林緊緊地抱住他不肯鬆手。“二爺,再等一會兒,九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警報終於解除了,裴仲桁抱起嵐嵐就往外衝。一到外麵他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路上到處都是沒來得及躲進防空洞的路人的屍體,有的被炸的四分五裂,有的斷了四肢正痛苦的哀嚎。無數的房舍倒塌了,燃燒彈點燃了不計其數的房屋,正燃起熊熊烈火。他雙腿發軟,卻又不敢耽擱,抱著嵐嵐往家裏飛奔。


    蠻蠻,不要有事,一定不要有事!


    十姨太、南漪和阿勝也從其他的地方往家裏跑去,在街口和裴仲桁碰到了一起。裴仲桁把嵐嵐交給南漪,他像瘋了一樣往家跑。整一條街,麵目全非,到處是斷壁殘垣。餘煙未盡,空氣裏都是嗆人的煙味。漸漸有人從廢墟裏爬出來,而隨之響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和呼救的聲音。


    圍牆塌了,大門沒了,他爬上廢墟,舉目張望,從來沒有的恐懼籠罩著他。他大聲叫著南舟的名字,可回答他的隻有劈啪作響的燃燒聲。


    怎麽會這樣,老天怎麽可以這樣薄待他!火苗仍舊在吞噬著本就所剩不多的殘屋,他發瘋一樣跪在地上,用雙手去扒磚塊和瓦片。他一聲又一聲叫著她的名字,南舟,南舟,蠻蠻、蠻蠻。


    驚魂未定的人們終於被他的哭喊聲晃過神。南漪叫十姨太看好嵐嵐,她卷起袖子和阿勝、萬林一起在廢墟裏尋找南舟的下落。


    什麽都沒有。裴仲桁雙目發紅,近乎歇斯底裏地挖,雙手磨得鮮血淋漓卻一點知覺都沒有。直到挖出了一隻舊年的燕子窩,也隻剩下一半。巢穴空空,不知燕去何處。他忽然再也忍不住,抱住了那半隻燕巢,眼淚奪眶而出。


    阿勝在一旁看得揪心,想上前去安慰一下,南漪拉住他的手,輕輕搖搖頭。阿勝無聲地抽泣起來。南漪擦了擦眼淚,繼續尋找。嵐嵐也爬了過來,她牽了牽母親衣角,“媽媽,我聽到小孩的哭聲了。”


    裴仲桁聞言衝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嵐嵐聽見孩子哭聲了?在哪兒?快告訴姨夫,在哪兒!”


    他因痛楚而扭曲的臉把嵐嵐嚇住了,南漪蹲下身來,一起問她,是不是真聽到了。嵐嵐手指向一個方向,“我在那裏聽見的,是真的!”


    裴仲桁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裏是地窖的位置。本是萬念俱灰,此時他忽然又燃起了希望。他放開嵐嵐跑到地窖附近,把坍塌的磚牆挪開,大聲地叫南舟的名字。


    南舟覺得有些喘不過氣,這孩子真是太大了!好在是二胎,她總算有些經驗,但還是費盡了力氣。地窖的入口被堵死了,地窖裏隻有一盞油燈,她在這幽閉的空間裏,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幾乎筋疲力盡。但她不能暈過去,她不能放棄。她的親人,她的愛人,她的女兒都還等著她。她拚著一口氣,終於把孩子生了出來,白白胖胖的男孩子叫聲嘹亮。


    她幾乎虛脫,掙紮著在燈上烤了剪刀,剪斷了臍帶。把孩子裹好放在胸前,小家夥閉著眼張著嘴找到了乳頭,一口含住,努力地吮吸。她累得一點都動不了了。躺在棉絮上,垂頭看著小東西。長長的睫毛,白皙的皮膚,發色不深。竟然又不像她。


    孩子努力地吮吸著,可也吸不到什麽。而她的意識漸漸模糊起來,腦海裏忽然間湧進來很多很多的往事。


    恍惚間又回到了十四歲那一年,在東望碼頭,她背著一包袱珠寶正要搭船。裴益推倒了她,她包袱裏的珠寶散落了一地。她又看見裴仲桁把自己拉起來,俯下身在她膝頭溫柔地輕拍,叫了她一聲“九妹妹。”


    她那時候想,這個男人長得真好看,可惜是個壞人。後來她收拾包袱的時候,發現丟了一個最心愛的東西。那是母親懷她時花重金買來的,說是俄國皇室流出的法貝熱彩蛋。血玉髓做的蛋殼,上麵有黃金和鑽石鑲嵌的洛可可式卷草紋。那蛋身打開,裏麵有一艘黃金打造的遠洋艦。聽姆媽說,母親說她一輩子困在閨閣裏,她希望她的孩子以後不要和她一樣,要去更遠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


    她現在想起來這些,也覺得十分遺憾。更遺憾的是,她還有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孩子累得睡了一小會兒,被餓醒了,張著嘴卻沒尋不到乳頭。小眉頭緊緊蹙起,放聲大哭起來。


    這哭聲自地下向上,一路向上,直傳進裴仲桁的耳中。“孩子、孩子!我聽見了,南舟在地窖裏!”


    所有的人都湧了過來,一齊搬挪、挖掘,終於露出了地窖口!


    一束光從天上墜了進來,明亮的光線讓南舟合起的雙眼動了動。孩子哭聲不停,仿佛要把沉睡的母親喚醒。她隱隱聽到有人在叫她,撕心裂肺的。她緩緩睜開眼睛,裴仲紅的臉出現在了地窖口,周身都發著光。蒼白的臉上滿是灰塵,頭發也亂得不成樣,眸子裏盡是慌亂驚恐。南舟看到了他的臉,忽然覺得很安心。想著這樣俊俏的男人,真是怎樣狼狽都是好看的。


    裴仲桁幾乎是直接跳進來的,連滾帶爬踉踉蹌蹌地跑到她身邊,一把把她抱在懷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是無聲地哭泣。南舟頭一回見他這樣失態,心裏卻被塞滿了。她微微笑了笑,努力抬手想去摸他的臉。


    “哪兒都不去了,我哪兒都不不去,我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他嗚咽著,緊緊擁著她,怕自己擁住的隻是一段虛妄的幻像。便不敢一動,生怕一鬆開,一切都會脫手而去。三十出頭的男人,哭出了孩子相。


    南舟剛才提著一口氣,並不怕,現在看到他了就真正怕起來。有了依戀、有了不舍、有了牽絆,人就會膽怯起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人在命運的洪流裏不過一葉扁舟。不知道哪一場風雨襲來,哪一個浪頭過來,就會悄無聲息湮滅了。原來很多時候,一句簡單的話,總是放著、放著,就再沒機會說出來。幸好幸好,她還有機會,還能告訴他。


    南舟輕輕撫摸著他的臉,微微笑著,眼中卻有一層淚光。“剛才好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有句話沒機會說給你聽。”


    裴仲桁捂住她的唇,不許她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南舟虛弱地握住他的手。他血肉模糊的雙手,直灼疼了她的心。她輕輕吻了吻,生怕觸痛他。裴仲桁覺察出雙手的肮髒,想要拿開,她卻小心翼翼地攏著,如同攏著新生的幼鳥。然後她抬眸望向他,眸光閃動,“我有句話頂重要的話要說給你聽。”


    “你說,我就在這裏。”


    “裴仲桁,我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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