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後,盛京城裏便一日冷似一日,庭院中的梅枝上,也覆了淡淡一層薄霜。


    天穹上高懸的明月清瘦如鉤,那月色靜謐,白梅冷香的夜晚,轉眼已過去半月之遙。


    而如今,棠音與李容徽正並肩坐在廊下新鋪的一張厚毯子上,眼前的一隻紅泥小火爐正咕嘟嘟地往外冒著熱氣。


    棠音披著一身厚重的白狐裘鬥篷,手裏捧著一隻剛燒好的雕花銀手爐靜靜等了一陣,終於開始忍不住小聲開口:“還有多久啊,我都快等不及了。”


    李容徽輕笑了一聲,隻將洗淨的白瓷小碗並一雙銀筷子放在了她眼前,這才低聲答道:“應當是快好了。”


    說罷,兩人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李容徽這才終於將爐蓋掀開。


    乳白色的熱氣挾裹著撲鼻的羊肉香味,轉瞬便席卷了這偌大的庭院,讓已有些犯困的棠音眸光微微一亮,下意識地支起了身來。


    而李容徽則替她盛了滿滿一碗,又以厚布巾裹了碗壁,這才輕輕遞給旁側等著的小姑娘,隻輕聲道:“剛煮好的,可要留意別被燙著了。”


    棠音便將手爐擱下,小心地接過了小碗,輕嚐了一口。


    羊湯已熬至奶白,鮮香濃醇,羊肉更是已煮至離骨,入口即化,甘美異常。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熱騰騰的一筷子下去,更是令人通身皆起了暖意。


    李容徽看著她用了小半碗,這才輕抬了唇角,輕聲問她:“可還能入口?”


    棠音杏眼微彎,輕輕笑道:“難怪你非要來廊下親自起爐,果然是與小廚房裏送來的不同。”


    李容徽微微俯身,就這她的小碗嚐了一口,眸底也鋪上了一層笑影,隻又給小姑娘添了滿滿一碗,輕輕勾著她的尾指低聲道:“冬日還長,若是棠音喜歡,我們往後還可以常常過來。若是再溫上一壺梅花釀,便能圍爐飲酒了。”


    棠音笑應了一聲,也拿起了擱在一旁的銀勺,給李容徽也添了滿滿的一碗。


    剛裹好了布巾,還未遞到李容徽手上,一雙霜花便險險臨著她的發梢落下,正墜在滾沸的湯裏,轉瞬便消弭於無形。


    棠音輕愣了一愣,隻一晃神的功夫,便又更多的霜花自天穹上飄然落下,星子似地墜在彼此的眉間發上。


    “下雪了?”棠音忙捧著碗站起身來,與李容徽一道將小火爐與小瓷碗移到了廊上,這才笑著感歎道:“我說這盛京城裏怎麽一日冷似一日了,原來是要下雪了。”


    她說至此,卻倏然想起了什麽,眉心輕輕一蹙,隻略有些擔憂地小聲道:“今年,北城不會又要鬧雪災吧?”


    “想是不會。”李容徽笑應了一聲,自廊下美人靠上坐了,又將小姑娘抱到自己的膝上,輕吻了吻她柔白的小臉,輕笑道:“棠音是舍不得我了?”


    棠音耳緣微微一紅,隻轉過臉去,小聲道:“當初可是你說的,要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走。如今難道是想食言不成?”


    “我答應過棠音的話,從不食言。”李容徽輕笑了一笑,俯身去吻小姑娘珊瑚色的唇。


    還未觸及到小姑娘柔軟的唇瓣,便聽得庭院中輕輕一響,李容徽蹙眉抬起臉來,看向半跪在庭院中之人。


    “何事?”


    暗衛目不斜視,隻垂首答道:“回殿下,陛下的病情加重,眾太醫齊聚尋仙殿中,皆是束手無策。儷貴妃已下令,明日宮門一啟,便令人快馬傳信到諸皇子府上,令諸位皇子入宮侍疾。”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李容徽皺眉應了一聲,待暗衛退下後,又俯身吻了吻小姑娘的唇,良久將她自膝上放下,重新盛了一碗羊湯給她,唇角微抬:“若是再不用,等放涼了,可就少了許多風味。”


    棠音接過了小瓷碗,輕輕嚐了一口,卻沒了方才的心境,隻緩緩抬起臉來,遲疑著道:“聖上的身子,已經到這等地步了?”


    “他一生偏信方士,每日皆要服食各色丹藥,任由朱砂等物在體內堆積。這十數年下來,早已是強弩之末。”他微頓了一頓,還是淡淡開口道:“隻是一直缺少一個契機罷了。”


    而徐皇後與太子的謀反,便是這個契機。


    自兩人謀反後,成帝怒極攻心,身子近乎是一夜之間垮塌下去,能熬到如今,已是不易。


    如今看來,怕是熬不過這個冬日了。


    棠音默了一默,還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將手裏的小瓷碗擱下了,隻獨自站起身來:“那我現在回房,替你將衣物整理了吧。這一陣子,你怕是皆要在宮中侍疾,難以回府了。”


    李容徽也擱下了碗盞,輕輕牽住了小姑娘的鬥篷袖口,隻輕笑道:“我不過帶幾件換洗的衣裳罷了,倒是棠音,可要細細想想,有什麽要帶到宮裏去的。”


    “畢竟,這一去,可是很長一段時日不能回瑞王府了。”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停住了步子,隻抬目望向他。


    李容徽輕笑了一笑,順勢將她鬥篷下有些微涼的小手攏緊了掌心裏,柔聲開口道:“我之前答應過棠音,不離開你半步,這入宮侍疾,自


    然也是要同去的。”


    畢竟成帝這一病,盛京城中的時局必定大亂,他自不放心將小姑娘一人留在瑞王府裏。


    若是她不同意,那他即便是磨,也要磨到她答應的。


    棠音倒沒有拒絕他,隻是略想了一想,這才有些遲疑地開口:“其餘皇子侍疾,也會帶著家眷嗎?會不會惹人非議?”


    李容徽卻隻輕瞬了瞬目,望著她低聲笑道:“他人如何行事,如何去想,又與我們何幹?若是要非議,就讓他們非議。權當是他們嫉妒我與棠音伉儷情深,一日也分別不得。”


    棠音耳緣微微一紅,攀了花枝摘下一朵新開的紅梅砸他:“不知羞。”


    李容徽伸手接了,輕輕簪在小姑娘鴉青的鬢邊,又趁著她微微一愣的功夫,將她橫抱而起,大步便往寢房裏走:“不說這些了。趁著夜色未深,我們還是先一同將明日的行裝打點了罷。”


    他帶笑的語聲與庭院中簌簌的雪落聲一並傳來,帶著唇齒間的熱氣落在棠音耳畔,分外的低柔繾綣。


    “畢竟,可不能因此耽誤了‘正事’。”


    *


    兔缺烏沉,一夜很快過去。


    昨夜的薄雪簌簌落了一夜,直至天明時方歇。此刻宮門外的地麵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又被無數馬蹄踏過,化作髒汙的雪泥。


    棠音聽得辰時的更漏聲自遠處遙遙而起,遂掀起簾子,往車輦外望去。


    入目所及,是巍峨的北側宮門,而門外,密層層地停了一路的車輦,直將宮門外堵了個水泄不通,來得晚的幾位,甚至隻能停在朱雀長街上等候。


    這些車輦,皆是自各路皇子府邸中駛出。


    今日卯正,宮中使者便自北側宮門而出,分別往各皇子府中報信,告之成帝病危,需入宮侍疾的消息。


    而李容徽的瑞王府位於城郊,是諸位皇子的府邸中,離皇宮最遠的一處,因而收到消息的時候,已是卯時過了兩刻。


    即便早有準備,等他們趕到宮門外時,也隻堪堪趕上了辰時的更漏。


    而此刻,北側宮門外,掛著各皇子徽記的車輦還在不斷湧來,除諸位皇子外,他們的妻妾,子嗣,乃至於是身邊服侍的從人們,也紛紛聚在此處,等候盤查入宮。


    一時間,守門的小吏忙得不可開交,北側宮門外亂象初顯。


    棠音想著一時半會,輪不到他們的車輦入宮,便轉首與李容徽道:“起初,我還擔心會招人非議,如今看來,倒是我多慮了。”


    她說著忍不住抿唇輕笑了一笑,將視線落在北邊那烏壓壓的一片上,小聲道:“停在最北邊的,可是八皇子府上的車輦?這也太多了些,足足有十二輛,簡直像是將整個皇子府邸都搬進了宮來。”


    李容徽一壁把玩著小姑娘纖細的手指,一壁心不在焉地答道:“八皇弟新得了一對雙生子,近日裏,正是囂張不可一世的時候。如今父皇病重,他自然是要趁此時機,將皇嗣帶到父皇跟前,讓父皇見見的。”


    大抵是指望著成帝看在他新得了一對雙生子的份上,將太子之位許給他罷。


    畢竟,自徐皇後死後,成帝身子日漸衰敗,立後之事,便也久久不曾提上日程。


    如今眾人皆非嫡出,都是一樣的身世,那有後嗣之人,便是多了一分籌碼,也無怪他如此張揚。


    棠音也想到了這茬,隻輕輕應了一聲,又緩緩轉過視線:“八皇子旁側那位,應當是十二皇子吧。他的車輦雖隻有兩輛,但隨行的從人卻是旁人的數倍之多。”


    李容徽並不在意,隻隨口答道:“十二皇弟是父皇幼子,自幼得寵,身邊的從人多些,也是尋常。”


    他答得隨意,棠音卻似隨之想起了什麽,麵上的笑影便也一寸寸地淡了下來,轉為欲言又止的憂色。


    成帝病危,皇子們爭先恐後,攜家眷而來,究竟打得是什麽主意,彼此心中,自然皆是明鏡般清楚。


    而諸位皇子中,二皇子最為年長,五皇子的母妃身份最高,八皇子新得了一對雙生子,而十二皇子則最得成帝寵愛。


    無論是從長幼,生母的位份,後嗣,還是成帝的寵愛來看,李容徽似乎皆不占半點優勢。


    這太子之位,無論如何也不會落到他的身上。


    可自從坦誠之後,李容徽背地裏行的那些事,便也不再避著她,因而她也知道李容徽究竟為這個皇位準備了多少。


    讓他放棄,自是不能。


    可若說成帝會主動立李容徽為太子,卻連她也是不信的。


    棠音略想了一想,搭在李容徽掌心裏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


    李容徽察覺,安撫似地輕撫了撫她的手背,這才柔聲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棠音,怎麽了?”


    棠音遲疑良久,將兩側的錦簾放下,身子略略往前傾了一些,湊近他的耳畔,以隻有兩人可以聽聞的聲音顫聲開口:“李容徽,你是想趁此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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