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容徽離開後,深秋的天氣便也漸轉向冬節時的寒涼。


    庭院中百草衰頹,海棠花枝上也積了薄薄一層寒霜。


    棠音裹著一身厚實的織錦羽緞鬥篷,親自與白芷檀香一道,將海棠花上的寒露除了,又輕聲問兩人:“宮裏與相府裏,可有消息了?”


    白芷與檀香也皆換了厚衣,領口堆得高高得,隻露出兩張清秀的小臉,此刻卻皆是一臉的難色,隻輕輕搖頭道:“府裏好幾日沒送進消息來了。”


    “連父親與哥哥的回信都沒有?”棠音放下了手裏的錦帕,輕蹙著秀眉低聲問道。


    檀香輕輕點頭,將一隻鏤空雕花鳥的銀手爐遞到棠音手中,小聲開口:“奴婢們問過了,可盛公公說,他們隻遞了口信來,說相府中一切平安,讓您不必掛懷。”


    棠音搭在銀手爐上的指尖輕輕收緊了。


    這並非是父兄行事的作風。


    想來是宮中的形勢不大好,李容徽刻意差人將信件截下了。


    而他,也是整整數日未曾回過瑞王府了。


    棠音心中的不安之感愈盛,卻隻是輕應了一聲,抬步順著抄手遊廊緩緩進了寢房中:“我去寫今日的平安信給他。記得交給盛安,讓他親手遞到李容徽手上。”


    白芷與檀香便也為她研墨鋪紙,侍立在一旁。


    當湖筆懸停在雪白的宣紙上的時候,棠音確實是遲疑了一瞬,想問問近幾日從未落筆問過的宮中與相府的消息,可當筆尖將要落下的時候,卻終究還是忍住了。


    多問無益,還是不要讓李容徽徒增擔憂了。


    她這般想著,輕輕自心底歎了一口氣,湖筆緩緩落下。


    清雋的雕花小楷密密成行,卻盡是一些王府中的趣事,讓人看了,能夠輕輕抿唇一笑。


    就當她將要收尾的時候,卻聽回廊上腳步聲急急而起,繼而槅扇外垂落的錦簾‘嘩啦’一響,府中服侍著的侍女雲墜匆匆自外頭進來,對棠音福身道:“王、王妃,宮裏來了人!”


    棠音微微一愣,立時擱下筆自玫瑰椅上站起身來,強壓著不讓語聲發顫:“來了什麽人?可是過來傳旨的?”


    那雲墜慌亂道:“奴婢也不認識,似乎是位公公,點明了要見您。”


    “公公?”棠音心中愈緊:“他如今在何處,我這便過去。”


    “如今人在花廳裏,雪盞正在看茶。”雲墜連聲答道。


    棠音輕應了一聲,帶著白芷與檀香便緊步往花廳走行去。


    待進了花廳,繞過十二幅錦繡山水屏風,一張熟悉的麵孔便出現在眼前,棠音並無多少訝異,隻壓著心中的不安從容笑道:“伏公公。”


    來人正是成帝身旁伺候的大宦官伏環。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伏環便也自椅子上站起身來。


    他將茶盞擱下,躬身笑著喚了一聲‘沈姑娘’,隻這幾個字一出口,卻又很快轉口笑道:“瞧老奴這記性,如今該喚瑞王妃了。”


    棠音也輕輕牽唇,隻一笑帶過這一茬,不動聲色自袖袋裏取出一塊上好的羊脂玉佩子遞了過去,輕聲道:“不知道公公今日來瑞王府,所為何事?”


    伏環沒接那佩子,隻笑道:“奴才今日不是過來宣旨的,隻是順道替瑞王爺帶句話來,說是請王妃入宮一趟。”


    棠音長睫微顫。


    伏環是成帝身邊伺候的人,若是尋常帶句話來,必定不會讓他親自走一趟。


    想是李容徽說話時成帝在旁,抑或本生就是成帝的意思。


    但事已至此,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棠音便也輕聲應下,對一旁的檀香吩咐道:“去備車吧,我與伏公公去一趟宮中。”


    “瑞王妃不必麻煩了。”伏環笑著道:“入宮的馬車奴才已經備好,就停在王府門外。”


    “那便有勞公公了。”


    棠音謝過伏環,與他一道往瑞王府走去。


    而王府外,果然已停了一輛杵榆木馬車。


    棠音踏著小竹凳上了馬車,厚重的錦簾一落,便隔絕了視線,隻聽得外頭嗒嗒的馬蹄聲混著車聲不住響起。聽人聲,似乎是一路進了盛京城,又過了朱雀長街。


    大抵有大半個時辰的光景,車輦終於緩緩停下。


    棠音便也伸手打起了錦簾,外頭明亮的日光立時自四麵湧入,刺得棠音輕闔了闔眼,好半晌,才適應了光線,扶著車轅,緩緩踏著小竹凳下來。


    方立定,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窮無盡的血腥氣,混在凜冽的風中刮骨而過,令人通身皆起了寒意。


    棠音下意識地握緊了袖緣,緩緩抬起頭來往前望去。


    她正立在成帝的尋仙殿前。


    隻是往日裏最為富麗繁盛的尋仙殿,現在卻已被無數身穿鐵甲,手持利刃的金吾衛所圍,顯出幾分肅殺之意。


    伏環卻並不半分詫異之色,隻是恭敬地引著她往殿內走去。


    棠音緊跟著他,看著兩旁森然而立的金吾衛為他們讓開一條道路。


    金吾衛們手中的刀鋒已然出鞘,在日色下顯出幾分暗紅色澤,帶著新鮮而濃鬱的鮮血腥氣,令人難以喘息。


    而足下的玉階,也浸透了血跡,即便是被宮人們打水澆洗過無數次,但石階縫隙中,仍舊是殘留著一絲暗紅,昭示著方才所發生過的慘烈之事。


    棠音沉默著隨著伏環走進殿中,剛轉過繡金屏風,便聽見成帝混著粗重喘息聲的喝罵響起:“狼子野心!即刻打入死牢,朕,朕決不輕饒——”


    話說到一半,便生生斷絕,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急促而劇烈的咳嗽聲。


    他說的——是李容徽?


    這個念頭方一轉過,棠音的麵上驟然褪盡了血色。


    無數可怕的場景在心中倏然而過,讓她仿佛連心跳與呼吸都隨之停止。


    一時間,天地靜默,隻有她不顧禮儀,匆匆提裙奔跑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而來。


    還未跑出幾步,她便險些被垂落的鬥篷邊緣絆倒,身子微微一傾,往前摔去。


    隻是還未觸及到冰冷的地麵,便被一雙指節修長的手,穩穩地扶住了。


    棠音抬起眼來,透過朦朧的淚光看向來人,卻正對上李容徽那張昳麗的麵孔。


    他略帶擔憂地望向她,抬手給她拭了拭淚,輕聲哄她:“別哭。”


    李容徽的指尖如往日一般,微帶涼意,但終究讓棠音徹底冷靜了一瞬,一顆高懸的心,也漸漸落回了原處。


    “你沒事?”棠音緊緊地握住了他的袖口,顫著嗓音低聲問他。


    那方才成帝說的——


    李容徽輕輕頷首,接著扶她起身的時機,將薄唇輕輕貼近她的耳畔,短促地解釋道:“東宮謀反,天子震怒。”


    短短八字,其中的深意卻令人膽寒。


    棠音睜大了一雙杏花眸,強忍著沒有開口,隻在李容徽的攙扶下,緩緩站穩了身子,往上首看去。


    此刻成帝半躺在龍榻上,身上的明黃色錦被一直蓋到脖頸,隻露出一張灰敗的麵孔。


    膚色紅中透著青意,眼底盡是血絲,雙唇隨著他的劇烈的咳嗽,漸漸由白轉紫,在白日裏看來,也有幾分駭人。


    伏環忙緊步上前,替成帝拍著背,對一旁的小宦官嗬斥道:“禦醫呢?禦醫還沒來嗎?”


    那小宦官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道:“伏公公,禦醫,禦醫已經來過了。說陛下是急火攻心,需要靜養。”


    “朕無須靜養,朕要親自去死牢裏,將——”成帝氣急攻心,登時就要自床榻上起身,可剛直起半個身子,便又重重地咳喘起來,憋得臉色青紫。


    李容徽抬目望了一眼,便開口道:“此事還未查清,還望父皇以龍體為重。”他說罷,便又環視左右,緩緩開口道:“兒臣,便先退下了。”


    尋仙殿內的臣子禦醫們,經了今日之事,心中皆是揣揣,見李容徽如此開口,便也紛紛拱手道:“陛下龍體為重,臣等先行告退。”


    成帝一番喘息之後,餘怒未消,卻也沒了什麽力氣,便隻能重重一拂袍袖,示意他們都自尋仙殿中出去。


    李容徽見此,便帶著棠音,先於眾人之前出了尋仙殿,上了等在殿外的車輦。


    兩人並未回瑞王府,而是先去了長亭宮中。


    待盛安將四麵的槅扇與長窗都掩了,自個兒親自守在了門外後,棠音這才輕顫著握住了他的袖口,不安地小聲問他:“李容徽,今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李容徽輕輕伸手,將小姑娘發顫的指尖攏進了自己的掌心裏,盡量放柔了聲音回答她:“數日前,宮中方士南明子於父皇的丹藥中下了大量的助興藥物,又力勸父皇以鹿血佐服。”


    “助興藥物與鹿血本無毒,試藥宦官更不會有什麽反應。但父皇體虛,若是再經此猛藥一催,恐怕——”


    他微頓了一頓,繼續道:“幸而陛下身邊的淩虛道長及時發覺,這才阻了此事。而淩虛道長也惟恐皇兄為此害他性命,連夜帶了金銀離宮,不知下落。”


    棠音長睫微微一顫,緩緩開口道:“南明子——我聽過這個人。似乎是皇後娘娘送來的道士。可僅憑此事,似乎並不足以治太子謀反之罪。”


    她遲疑著輕聲開口:“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麽?”


    李容徽輕頷首,複又道:“這一切,皆是皇兄指使,南明子已在獄中招認。且,他還在酷刑之下供出——萬壽節時,皇兄被刺客傷了右手,一直未曾痊愈,已落下廢疾。”


    棠音微驚,一雙杏花眸微微睜大了,旋即顫聲道:“廢疾者,不能為儲君。”


    李容徽應了一聲,繼續道:“樁樁件件,已將皇兄逼上了絕路。他不甘心被廢為庶人,便聯合清繁殿的勢力,於昨日深夜,逼宮謀反。”


    他頓了一頓,眸底帶起幾分輕嘲,語聲卻仍舊是平靜如初:“隻可惜,宮中金吾衛早有準備,不過兩個時辰,便將亂賊盡數絞殺。如今皇後被囚於宗人府,而皇兄被關押在天牢之中,隻等著父皇發落。”


    “陛下會如何發落徐皇後與太子?”棠音抬起眼來,輕聲問他。


    李容徽沒有開口,目光微深。


    其實所謂的發落,不過是挑一個死法罷了。


    謀逆,逼宮,每一樣皆是死罪。而成帝惜命如金,更不是那等心慈手軟之人。


    太子與徐皇後的下場,不言而喻。


    即便心中清楚,可李容徽卻沒有回答他,隻是輕輕抬手,替小姑娘攏了攏有些散亂的鬢發,柔聲開口:“事情已經了了。我們可以回瑞王府了。”


    棠音微微一愣,好半晌,長睫才輕輕抬起,望著他的一雙杏花眸裏漸漸有了幾分水意。


    似是終於將這連日裏驚惶與不安,一並放下。


    李容徽吻了吻她的眼尾,輕輕將小姑娘橫抱在懷中,抬步行至長亭宮的車輦旁,將小姑娘輕輕放在柔軟的大迎枕上。


    待她坐穩,他便也輕輕上了車輦,挨著他的小姑娘坐下,將臉枕在她的肩上,讓小姑娘的香氣環繞在周身,慰藉這這些時日的分別。


    良久,他輕輕抬手,將小姑娘的手指攏進了掌心裏,輕闔上眼,疲倦睡去。


    一切,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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