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輕輕抬起眼來看向他,目光落在他濺了無數鮮血的衣袍上,愈發是重重一顫,隻一迭聲地慌亂問道:“怎麽這麽多血,是你的,還是刺客的?你可受傷了?嚴不嚴重?要不要請禦醫來?”


    方才亂象初顯,她隨著家人,在金吾衛的護佑下避到一旁時,便回頭看見李容徽奪過長弓,向廝殺最激烈的金簾後走去。


    那時候,她甚至於心底生出了大逆不道的想法——這樣生死攸關的局麵,他與其顧著帝後,倒不如保全自身。


    畢竟以他的身手,若是一心自保,想必也不會這般滿身鮮血地回來。


    “是刺客的血。”李容徽輕應了一聲,目光輕落在小姑娘麵上,低聲問她:“你呢,可有被亂軍傷到?”


    棠音輕輕搖頭,正想開口再問些什麽,兩人之間卻倏然隔了一人。


    卻是沈相不動聲色地上前兩步,正擋在兩人之間,冷臉對著李容徽道:“棠音無事,就不勞七皇子操心了。”


    說罷,他也不再看李容徽,隻冷冷一拂袖,對一旁的宦官道:“帶路,去北側宮門。”


    他的決斷自有自己的考量,也並非是獨獨針對李容徽。


    此刻太子生死不知,被送往偏殿,由一群禦醫聯手救治,徐皇後不顧自己的傷情,堅持守在殿外。成帝反倒是在金吾衛的護送下,迅速返回了自己的尋仙殿中,緊閉了殿門,下旨今夜不見外人。


    帝後之間分明是起了嫌隙,場中也不知是否還有混在人群中的刺客,繼續留在禦花園中,並不明智。


    且隨著帝後離場,場中的臣子們皆已攜了家眷,戰戰兢兢地往宮門處走,隻盼著早點回府,關上了府門,才好放下一顆驚魂未定的心來。


    眾人皆急著出門,那宮門口必定還要生出亂象,誰也不知是否會有刺客會趁此時機再度生事,若是要走,自是越快越好。


    李容徽也想讓棠音早些回府中歇下,便也並不辯駁,隻側身開了道路,讓相府眾人自身旁走過。


    一行人中,走在最末的是沈欽,路過李容徽身畔的時候,他步子略微一停,抬起眼來輕笑道:“七殿下的身手不錯。”


    李容徽未曾想沈欽會主動與他搭話,微微訝異後,倒也微垂下眼去,輕聲道:“隻是勉強能夠自保罷了。”


    沈欽唇角微抬:“殿下過謙了。方才梧桐樹下,臣與棠音一同看見了,殿下身手非凡,每每出手必中刺客要害,利落之至。”


    也狠戾之至,不像是一名皇子該有的身手。


    李容徽的眸色倏然一深。


    沈欽卻沒繼續說下去,隻是以扇柄輕敲了敲自己的下頜,狀似無意道:“倒也不似舍妹所言一般,羸弱可憐。”


    他說罷,也不再看李容徽的神色,隻抬步追上了已經走出幾步距離的家人,與相府眾人一同往前行去,很快便消失在遊廊深處。


    *


    一場動亂過後,夜幕很快降下。


    李容徽獨自坐在長亭宮庭院中,斟了一壺冷茶飲下,眉心緊蹙。


    沈欽提醒了他。


    棠音自幼養在深閨中,未曾見過這樣的場麵,一時間難免慌亂。


    但冷靜下來後,是否會因此起疑?又是否會從此對他敬而遠之?


    李容徽握著杯盞的手指漸漸收緊了,幾度想要起身,卻又生生止住了動作。


    理智告訴他,他今夜不能去見棠音,也不能主動問起此事,不然便是坐實了心中有愧。


    他皺眉又飲了一盞冷茶,神誌也為之一醒。


    ——還是得等棠音主動問起,他再編一套說辭瞞過,等天長日久了,棠音興許也會像得知自己會武藝時一般,雖訝異,最終還是輕輕巧巧地將此事揭過。


    雖這般想著,但是心中的不安卻如潮水般翻湧不休,令人不得片刻安寧。


    就在這般神思緊繃之時,一名身著宦官服飾之人,無聲自高樹下躍下,半跪在他跟前,開口時卻是粗啞的男子嗓音:“殿下,偏殿那有動靜了。”他遲疑一下,還是低聲稟報道:“太子醒了。”


    李容徽豁然一抬眼,眸光幽冷:“太醫院的醫術長進了。”


    亂象之中,他居高臨下看的清楚,後心那一刀必定是貼上了心脈,隻是那小宦官力道不足,未能貫穿,其他幾刀倒不致命,但是胡亂落刀下去,也是血流如注。這般傷勢還能救回來,興許還真如成帝所言,一國儲君,自有神佛護佑。


    那他便要看看,滿天神佛能護他到幾時。


    他修長的手指垂落,於匕首上輕叩了兩叩,淡聲開口:“皇兄這般傷勢,即便被救了回來,也是險象環生,入夜後,一個不測,在夜裏驚厥而去,也是常事,怨不得誰。”


    宦官服侍之人眸光閃爍,自是明白過他話中的意思,當即便應了一聲。剛想展動身形,卻聽身旁又是輕微的一聲響動,一名同樣著宦官服飾之人於他身旁跪落,向李容徽稟報道:“殿下,偏殿中情況有變。”


    李容徽微抬起眼來,指尖輕叩了叩匕麵,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人便壓低了嗓音稟報道:“太子殿下雖是醒了,但是右臂經脈已斷,滿殿太醫皆束手無策,連皇後娘娘都暈厥過去,醒後便下了懿旨,不許將此事傳揚出去,違者株連三族!”


    夜色裏,李容徽薄唇微抬,似有了幾分興味,手指自匕首間移開,輕聲道:“皇兄手臂上的傷勢真有這般嚴重?可還拿得起普通的長弓?”


    後來那人遲疑一下,旋即搖頭:“奴才親眼所見,已連杯盞都拿不住。哪怕日後外傷痊愈,經脈無法恢複,也是——”


    也是一個殘廢。


    而古往今來,還從未見過有人經脈寸斷後還能恢複的。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


    “知道了。”李容徽淡淡應了一聲,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那便生死各安天命吧。”


    兩名宦官會意,這是不再幹涉此事的意思,當即齊齊應聲,身姿一展,映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李容徽便又獨自斟了一杯冷茶飲下,心中的鬱結也隨之散去大半,反倒升起幾分興味來。


    大盛開國已來便立下規矩,為國祚綿延,廢疾者不可身為儲君。


    而大盛國史上便有記載,成帝並非中宮嫡出,隻因當初的太子涉獵時為暗箭所傷墜馬,跛足被廢,這才輪到了長子成帝為太子。


    這般鮮明的例子放在眼前,而如今清繁殿東宮又與成帝離心,李行衍廢疾的消息一旦傳出,太子之位必然不保。


    而以徐皇後的野心,自然不會甘心於此。


    也不知這場好戲演到最後,究竟是廢後,還是弑君?


    但這一切,不過是開在錦緞上的繁花罷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餘波平息後,沈相也該答應他與棠音的婚事了。


    隔了長久的一世,他終於能與心中的小姑娘結發白首。


    李容徽唇角微抬,淺棕色的眸中笑影深濃。


    他獨自於庭院中立起身來,遙遙望向相府的方向。


    一兩隻夜鴉自廊簷上驚起,撲翅飛入漆黑如墨的天穹之中。


    *


    而相府中,棠音洗浴罷,卻未著中衣,而是換上了一身素淡的常服,獨自坐在庭院秋千上。


    檀香與白芷立在一旁,滿目憂切地望著她。


    今日宮中出了大事,聽聞連太子都重傷垂危,一時不能理政,朝堂之事,便盡數落在了沈相肩上。朝中一些慣會見風使舵的,抑或是想來打探風向的,自然是趕著宵禁前,便將拜帖與折子如雪花片一般堆進了相府。


    沈相忙碌了整日,一時無暇顧及小姐,以至於棠音用膳後留在庭院中,未曾回閨房,倒也人來趕她回去。


    可畢竟是秋節了,這在庭院裏坐的久了,還是容易被風寒所侵。


    檀香便忍不住地輕聲勸她:“小姐,如今入了秋了,夜深露重,我們快些回房吧。”


    棠音卻隻低垂著眼,也不知神思何屬,好半晌才輕聲道:“再等等。”


    “小姐,您是在等誰啊?這夜深露重了,還有誰會——”白芷是個心直口快的,當即便焦切勸道,可話還未說完,抬目看見來人,便是微微一愣,語聲下意識地頓住了。


    “李容徽?”棠音眸光一亮,輕抬起一雙杏花眸來,往眼前之人身上一落,待看清了來人,卻又微微一愣,隻地垂下臉去,小聲道:“哥哥,你怎麽來了?”


    沈欽輕歎了口氣,將帶來的一件外裳輕輕披拂在自家妹妹身上:“都三更天了,我若是不來,你豈不是要在庭院裏坐上一夜。”


    “我——”棠音一時答不上話來,袖口下的手指輕輕攥緊了外裳邊緣,長睫顫抖不定。


    沈欽見此,便抬手讓檀香與白芷退到了廊下,放輕了嗓音問她:“可是有什麽想不通的事?興許我能替你梳理一二。”


    棠音遲疑一下,還是輕點了點頭,小聲問他:“哥哥,你說一個人習武,要多久才能習成?”


    沈欽微瞬了瞬目,輕聲答道:“我雖不曾習過武,但也認得幾位將軍,知道習武並非是一朝一夕之間的事。”他微停一停,還是緩聲道:“若是要習得七殿下那般的身手,即便是天賦秉異,想是也要近十年的功夫。”


    棠音聞言,長睫輕輕一顫,半晌沒有答話。


    夜涼如水,她與李容徽相識起發生的一切,便如走馬燈一般,自眼前倏然而過。


    從最開始時,自己自宮道上遇見倒在雨地裏,生死不知的他。


    到廢殿之中,李容徽出手利落地令燒藍與滿鈿暈厥在地。


    又到相府庭院中,他數次逾牆而來,如入無人之境。


    最後畫麵一轉,終於定格在仲夏夜相府夜宴之日,他夜出宮門,躲開無數金吾衛的追殺,從相府中將自己帶走,無聲無息地繞過巡城的兵丁,帶自己住了一夜客棧。


    像是一本從未有人翻閱過的書籍,自己無意間翻開了其中一頁,便一直沉浸其中。


    如莊周夢蝶,不知真假。


    直至沐浴後,心思稍靜,回憶起李容徽在高階上的舉動,又想起他滿身鮮血立在自己跟前的模樣,這才如夢中驚醒一般,一樁樁,一件件地想起了自己與李容徽相識以來種種不合常理之處。


    如黃粱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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