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當日,成帝的萬壽節如期而至。各地巡撫紛紛送上賀禮,在京城的官員們更是攜了家眷,一同赴這千秋盛會。


    相府自然也在其中。


    棠音與相府眾人一同坐在一張紫檀木席案上,將目光輕落於皇子席上。


    曆了北城一役,萬壽節這般盛會上,李容徽也終是有了自己的席位,就依著齒序,設立在六皇子之後,八皇子之前。


    此刻他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玉杯,察覺到棠音的視線,便也抬起頭來,牽唇一笑。


    棠音甫一對上他的視線,便微側過臉去,小心地看了看身旁的家人,見無人發覺,這才輕輕回以一笑,伸手指了指席案上一碟桃花糕。


    李容徽會意,放下了玉杯,自碟中取了一塊放入口中。


    桃花糕綿軟甜糯,入口便是濃醇的酥酪與桃花香氣一並散開,令人如同置身於春日之中。


    應當也是棠音喜歡的類型。


    李容徽正想著,要不要去禦廚那將秘方買下,好讓棠音不入宮廷也能吃到這碟桃花糕的時候,卻見方才還看向自己的小姑娘,已輕輕轉過了視線,落到了一旁的走道上。


    李容徽順著她的目光將視線已過,旋即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剔羽般的眉慢慢蹙緊了。


    棠音看的,是李宴。


    李宴比他來得晚些,此刻將要開席了,才與賢妃一同姍姍來遲。


    不同於一身素服,一張素麵,清冷到不沾半點紅塵的賢妃。李宴一身雪青色錦袍,墨發以玉簪半束,一雙桃花眼慵然輕抬,步履從容。似是一陣熏風,將揚州城裏的詩酒風流,迢迢千裏帶到了這冷硬的帝京城。


    李容徽的眸底暗色微湧,伸手招來了一旁侍立著的小宦官,手指重重在一隻玉碟旁叩了叩,冷聲道:“將這碟糕點送去給沈姑娘。”


    小宦官應了一聲,捧著碟子便匆匆往臣子席那走。


    而此刻,棠音也已收回了視線。


    她對李宴並沒什麽旁的想法,隻是單純有些好奇罷了。


    好奇這‘父親心目中的人選’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但真正見到了,還是不免有些詫異,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畢竟父親是這般肅正的一人,以至於她以為父親看中的,也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不苟言笑的皇子,至少,也該是一個古板的小書生模樣。


    卻不想,是李宴這樣。


    她正想著,卻倏然見一名臉生的小宦官緊步過來,將一隻玉碟擱在她麵前的案幾上,放輕了嗓音笑道:“沈姑娘,這是七皇子讓奴才拿來給您的。”


    棠音目光一落,見是一碟子玫瑰酥,不由得一愣。


    這怎麽又是玫瑰酥?今日萬壽節宴席上,點心不說上百,也得有六七十種,李容徽怎麽偏偏就和玫瑰酥過不去了?


    還未待她想清其中深意,旁側聽見七皇子幾個字的父親已豁然轉過臉來,冷著臉色厲聲道:“宮宴之上,公然互贈糕點成何體統!相府不受,給他送回去!”


    那宦官本以為是一件有賞的好事,沒想到劈頭蓋臉挨了沈相一頓訓斥,隻好灰頭土臉地端著玫瑰酥,原路放回了李容徽的案幾上。


    而當沈相轉過臉,對著皇子席上投去一個冰冷而警告的神色時,棠音身畔,也傳來低低的一聲輕笑。


    棠音轉過臉去,卻見自家哥哥手裏拿著玉杯,視線卻落在自己身上,眼裏是掩飾不住的笑意,便輕聲問道:“哥哥在笑什麽?”


    “沒什麽。”沈欽擱下玉杯,執筷挾了一個四喜餃子放在她碗裏,輕聲道:“該吃餃子了。”


    “又不是年節,為何要吃餃子?”棠音不解,卻也下意識地伸手去拿擱在一旁的玫瑰醋。


    指尖還未碰到醋瓶,便被沈欽攔住了。


    沈欽抬起視線往皇子席看了一眼,旋即回過臉來,複又輕笑道:“還加醋?難道這現成的還不夠酸麽?”


    棠音這才明白過來自家哥哥話裏的意思,一張柔白的小臉頓時紅了大半,隻慌亂與自家哥哥解釋道:“我方才看五皇子,隻是好奇他是個怎樣的人,並非是——”


    話說到一半,沈欽卻已將手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旋即又放輕了嗓音輕笑道:“棠音與我解釋做什麽?無論是看哪位皇子,我皆沒有意見。”


    “哥哥取笑我。”棠音一張小臉愈紅,知道說不過他,索性低下臉去,不蘸醋便吃碗裏的餃子,視線也垂落在餃子上,誰也不看了。


    她這頭剛將餃子咽下,禮樂聲便是轟然一響,是帝後入席了。


    眾人皆擱下杯盞碗筷,自席麵上站起身來,恭敬向上首行禮。


    “免禮吧。”成帝於金簾後坐了,垂落的金珠左右晃動交集,半掩了他的麵容,隻那嗓音分外的亢奮而嘶啞,帶著古怪的氣音。


    知道內情的宦官們左右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誰也不曾多說什麽,隻拔高了嗓音宣道:“開席——”


    隨著這一聲令下,候在屏風後的舞姬們魚貫而出,為帝後獻舞。


    那幾名宦官便也順勢退了下去,走到一旁無人的走道中低聲耳語著:“你說那淩虛道長似乎是真有幾分本事的。自從他當了國師,給陛下練了幾爐子丹藥服了後,殿下每日裏都是紅光滿麵的,說話也是中氣十足。聽聞昨日裏,還一連幸了三位秀女。”


    “我總覺得不大對勁。”另一個小宦官卻有些不安:“陛下吃了丹藥後,精神確實是好了許多,但常常身子燥熱,半夜裏睡不著覺,連夜召秀女過來瀉火,有時候等不及了,隨手抓一個宮娥便就地幸了。如此下去,身子難道不會虧空?”


    “你一個閹人,還懂什麽虧空不虧空的?”最先說話的那名宦官嗤笑了一聲,又將視線遙遙落到皇子席與臣子席的交接處——那裏單獨設了一張席麵,坐著一身道袍,滿身道骨仙風的淩虛道長:“總之你隻要知道,陛下喜歡國師的丹藥,國師如今是宮裏除了陛下與皇後娘娘外,最得罪不起的人便是了。”


    “也是。我們這些做宦官的,沒事操心這個做什麽?”接話的小宦官自嘲地笑了笑,轉身便往偏殿裏走:“我們還是趕緊過去偏殿吧,聽說等下要上場的一個雜耍班子是市井裏來的,都是些粗人,可別出了什麽紕漏。”


    其餘幾人也覺得是,皆連聲附和著往偏殿裏走。


    “下一場就到你們了,準備的——”為首的一名小宦官剛推開了偏殿的大門,看到眼前的場景一雙眼睛頓時就瞪大了。


    偏殿裏正是他們為討成帝歡心,高價從民間請來的雜耍班子。此刻也仍舊是一身走江湖的打扮,但手裏那些木刀木劍的,不知何時卻換成了削鐵如泥的白刃,甚至其中幾名精壯漢子,還在試圖往上頭套一層木殼,裝成尋常的木柄。


    “來——”走在當先的小宦官剛自嗓子眼裏擠出一個音節,便聽見自己的脖子‘咯吱’一聲響,旋即便看見了後麵的場景。


    隻見一行隨同而來的宦官,轉瞬間便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皆是一劍洞穿了喉管,半聲都未能喊出,血也濺出的不多。


    下手利落而狠辣,顯非一日之功。


    與此同時,殿內堆積著的那些雜耍用的道具裏,又迅速鑽出幾人,皆是刻意剃了須的男子,三下兩下便將他們拖進殿中,扒了一身宦官服飾穿到了自己身上,繼而便又低著臉,如來時一般紛紛回到宴上。


    而此刻,禦花園中宴飲正酣。


    一名低眉垂臉的宦官走上前去,掐著尖細的嗓音道:“陛下,下一個節目,是民間吉祥班子的雜耍。”


    “民間的班子?”成帝已喝的半醉,隻睜著一雙醉眼道:“不錯,萬壽節上,朕也與民同樂一回。宣!”


    “宣——”宦官們抬高了嗓音,音浪如潮,於禦花園中層層鋪開。


    皇子席上,李容徽握著玉杯的手驟然收緊,而臣子席後,看似鬆散地立在棠音附近的幾名宦官亦是麵色緊繃。


    隨著一陣鼓樂聲起,一條金龍自遠處騰騰而來。


    明眼人仔細一看,便見是眼前的金龍是由無數黃衣漢子,頭頂金色綢布縫製的龍具組成。顯然是雜戲裏最出彩,也是最隆重的一幕——舞龍。


    這也是最適宜拿到萬壽節上表演的一項雜戲。


    隨著鼓點轉疾,金龍奪珠,雪花蓋頂,白鶴展翅,雙跳龍門等難度極高的雜戲一一展現,連金簾後的成帝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連聲叫好。


    而在他的大笑聲中,那一條金龍也隨著鼓點,漸漸自場中舞到了禦前。


    離帝後的金簾,已不過五步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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