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娘娘?”


    因著近日裏一連串的事情,棠音連帶著對整個清繁殿都生出疏離之意。如今聽得眼前的宮女是皇後娘娘遣來的,反倒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遲疑道:“姑姑可知道皇後娘娘喚我過去,是為了什麽事?”


    那青衣宮娥卻隻笑道:“姑娘抬舉了。皇後娘娘的心意,自不是奴婢敢擅自揣測的。奴婢不過是傳句話來罷了。”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若是推拒,未免就有蔑視皇後之嫌了。


    棠音沒法,隻能輕輕點頭道:“那就麻煩姑姑領路了。”


    青衣宮娥臉上剛揚起笑意,沈厲山卻已擰眉開了口:“承蒙皇後娘娘厚愛,隻是相府中還有一些家事,棠音過去請個安也罷,便不在清繁殿裏陪皇後娘娘用膳了。”


    這句話說得極不客氣,青衣宮娥臉上的神情微微一僵,卻到底不敢當著權相的麵說什麽,隻低頭道:“奴婢記住了。”


    棠音遂與家人分開,獨自跟著宮娥往清繁殿的方向走。纖細的身影拐過了幾道廊角,便徹底消失在紅牆青瓦之間。


    假山亭中,一直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視線,也漸漸散去了方才的溫情,淺棕色的眼底似是鋪了一冬的霜雪,冷得駭人。


    *


    時已入冬,清繁殿中早早便鋪設了厚重的波斯地毯,四麵皆燒上了地龍。


    青衣宮娥剛挑起繡著百鳥朝鳳的蘇繡簾子,一陣子暖風便自殿內吹了出來,帶得棠音鬥篷領口的風毛輕輕一晃。


    錦屏後,徐皇後嗓音透過屏麵上繡著的遠山淡水迢迢而來,顯得有些縹緲:“棠音來了?快進來吧,外頭都結了霜了,可別凍著了。”


    棠音隔著屏風輕輕應了一聲,在玄關處的炭盆邊上烤去了一身的寒氣,這才隨著那宮娥小步走了進去。


    轉過屏風,走過香煙嫋嫋的傅山爐,眼前的一切豁然開朗。


    徐皇後一身寶藍色織錦宮裝,正端然坐在一張紫檀木椅上,見棠音進來了,眉眼間便生出笑意:“又不是


    第一回 來了,這麽拘著做什麽?來,坐到本宮身邊來。”


    棠音垂首低低應了一聲是,又往前走了幾步,在徐皇後對麵的一張繡墩上坐下。


    兩人中間隔著一張同樣以紫檀木製成的小幾,幾上放著一碗糖蒸酥酪,與素日裏她最愛用的幾樣糕點。


    一本翻看到一半的書籍隨意放在香鼎旁,書頁的邊緣都被鼎內的熱風烤得有些焦黃。


    棠音輕垂下眸光,也不動案幾上的東西,隻將雙手疊放在膝上,端正地坐了,又小聲問道:“皇後娘娘,您喚棠音來,是有什麽吩咐嗎?”


    “難道本宮喚你來,非得是有什麽吩咐嗎?”徐皇後笑:“難道本宮在你心裏,就是這麽一個不近人情的樣子?”


    棠音猝不及防被她將了一軍,忙垂首輕聲道:“棠音不敢。”


    徐皇後倒也不惱,隻輕笑了一笑,拿起擱在旁邊的一支素銀簪子,輕輕撥了一撥三足香鼎內有些暗淡下去的火星。


    一陣清雅馥鬱的香氣,便隨著她的動作流瀉而出,無聲環繞在周身。


    “這鼎內的遙玉香,還是你上月入宮的時候給本宮帶來的。如今,竟也快要用盡了。想來,本宮也是有許久沒曾見過棠音了。”


    棠音低垂下眼睫,掩住顫抖不定的眸光。


    ——徐皇後下一句,是不是要問她這個月進宮來都去了哪?


    她該怎麽回答才好?


    許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徐皇後倒沒如她想的一般問了下去,隻是柔聲道:“這是怎麽了?是與衍兒生了口角,以至於厭屋及烏,連清繁殿都不想來了?”


    她的嗓音雖輕,裏頭的含義卻重。


    沈棠音輕咬了咬唇瓣,謹慎道:“棠音不知道娘娘何出此言。”


    “衍兒生性柔慈,並非是巧言令色的孟浪之徒。東宮裏也素來清淨,衍兒長到弱冠,也未曾納半個侍妾,想來也並不十分懂得該如何與心上人相處。”


    “若是他何處惹你不快了,你大可來清繁殿與本宮說說。本宮自會罰他。”


    皇後說著,玉手擱下了銀簪,屏退了眾人,這才淡聲道:“還是說,是有什麽東西改變了你的心意?”


    “是山盟海誓,還是惑人的皮相?”


    她抬手,讓棠音坐到自己的跟前來。纖細的手指輕輕落在棠音的手背上,語聲輕柔,像是一位慈母,正與自己將要出閣的女兒說著體己的話。


    “本宮在你這個年歲的時候,也為皮相所迷惑過,也向往過話本子裏寫的那些轟轟烈烈的,甚至是為世俗所不容的愛情。”


    “但是最後,本宮還是嫁到這宮裏來了,你可知道為什麽?”


    棠音隻覺得皇後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冰冷極了,與這溫暖的殿閣格格不入。


    她不敢問,也不敢答話,隻咬唇低著頭,看著遠處的宮燈裏的燭火顫栗似地胡亂躍動。


    徐皇後輕輕啟唇,一張白玉似的麵孔仍舊慈和如觀音,語聲也低柔,似佛前厚重的幔帳一層又一層地壓下,以善的名義,無聲將人纏裹。


    “因為,人活在世上,總不能隻顧著自個的情愛喜樂。終歸,也得顧念著些家人。”


    “棠音,本宮曾經說過,你很合本宮的心意。性子柔婉,肖似本宮少時。本宮見了你,便似見到了未出閣時的自己一般。”


    “所以你,也會與本宮做一樣的選擇。顧念著自己的家人,不讓他們因你的一念之私而遭受無妄之災……對嗎?”


    棠音倏然覺得,這殿內的地龍實在是燒得太旺了一些,悶熱得她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徐皇後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皆在理上,即便隱隱覺出有不妥之處,卻也無從反駁。


    正當她遲疑著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槅扇倏然被人叩響。


    聲音急促,是少有的慌亂。


    徐皇後止住了話茬,淡淡道:“進來吧。什麽事這般急切?”


    她的話音方落,槅扇旋即一響,她的貼身侍女珊瑚腳步匆匆地進來。看到棠音時似乎遲疑了一瞬,但終究還是惶急道:“娘娘,偏殿走水了。”


    徐皇後秀眉緊蹙:“是怎麽回事?水龍隊可過去了?”


    珊瑚忙道:“回娘娘,水龍隊已經過去了。隻是,這走水,奴婢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隻聽今日當值的宮娥萱草說,似乎是小宦官們在殿內燒炭盆取暖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風將幔帳吹落到炭盆中所致。”


    徐皇後又啟唇問道:“是哪座偏殿?”


    “是曾經滿鈿與燒藍住的那一間。”


    棠音聽至此,訝異出聲:“滿鈿與燒藍曾經住過的偏殿?為何用曾經二字?難道滿鈿姑姑與燒藍姑娘,已不在清繁殿裏當值了嗎?”


    珊瑚自知失言,忙賠笑道:“沈姑娘有所不知。滿鈿姑姑是年歲到了,放出宮去了。至於燒藍姑娘,是家中母親重病,來皇後娘娘這求去。娘娘慈悲,賞了她不少金銀細軟,讓她回鄉盡孝去了。”


    雖清繁殿內又是炭盆,又是地龍的溫暖如春,但棠音還是覺得似有一陣寒氣慢慢從地心裏湧上來,一直浸透到四肢百骸。


    她趕緊自椅子上站起身來,對皇後福身一禮:“清繁殿裏走水,又驚動了水龍隊,想是會有許多事需要善後定奪。棠音便不叨擾娘娘,先行回府了。”


    這一場動亂下來,皇後也沒了強留她的理由,隻得略一點頭,讓珊瑚帶著她出去。


    *


    沈棠音與沈欽一同回到相府的時候,日頭升得正高,照在化了霜的地麵上,白花花的一片。


    可對他們來說,這一場蓄勢已久的風雨,終於是要落了下來。


    相府庭院裏,下人們皆已被遣了出去。唯獨一身重紫色官服的沈厲山麵色沉冷地立在高階上,身後跟著一臉憂色的薑氏。


    “父親,母親。”


    兩人自車輦上下來,棠音跟在自己哥哥身後,揣揣走了過去。


    沈厲山聞言麵色愈冷,沉聲道:“你們還知道有我這個父親?”


    “老爺——”薑氏愈發擔憂,對自己的一雙兒女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趕緊過來認錯。


    “你不必護著他們!”可今日,沈厲山顯然是氣得狠了,一甩袍袖道:“一個個的,倒是長進了!將我蒙在鼓裏!”


    “是我的不是——”棠音見父親真的生氣了,忙低頭小聲認錯。


    話還未說完,沈厲山已厲聲道:“你給我去祠堂裏跪著!”


    棠音知道自己是將父親氣得狠了,也不辯駁,剛挪步想往祠堂裏走,卻見父親伸手一指沈欽,似蘊著雷霆之怒:“還不快去?”


    棠音愣了一愣,忙道:“父親,私自入宮的是我——”


    “你還好意思說?”沈厲山氣得瞪了她一眼,又怒道:“私自入宮的當然是你,可若不是他給你做掩,你能瞞著我們那麽久?”


    沈欽無奈,隻能給棠音遞了個珍重的神色,抬步往祠堂裏去了。


    棠音獨自立在庭院裏,麵對著父母兩人一同掃來的視線,愈發是慌亂到了極處,隻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連頭也都不敢抬。


    “這件事,是女兒做得不對,不該給家中添麻煩,您別生氣了。”她小聲求饒。


    “你這是給家裏添麻煩的事嗎?”沈厲山氣得手指發顫,在原地重重踏了幾步,氣怒道:“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去為那七皇子出頭,有多險?若不是皇後與太子有意將此事壓下,宮中隨便捕風捉影地傳出幾句去,光是流言蜚語就能將你逼死!”


    薑氏也歎氣道:“棠音,你要知道,宮中皆視你為未來的太子妃。若是真有什麽流言傳了出去,太子殿下將置身何地,你又置身何地?”


    棠音的指尖不安地攥著袖緣,好半晌才慢慢開了口,語聲低得幾乎聽不真切:“我知道,宮裏皆言我與太子殿下之間隻隔著一張聖旨。”


    她遲疑道:“可是這張聖旨,畢竟還未曾落下……”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她的話還未說完,沈厲山已怒極開口:“毀一樁禦賜的婚事,就為了那個七皇子?”


    李容徽?


    棠音聞言輕輕愣一愣,繼而緩緩搖頭:“不是因為旁人,是因為我自己。太子品行不端,不是女兒想嫁之人。”


    薑氏不知內情,但沈厲山卻是知道一些的,一時間,眸色沉沉,未再開口。


    良久,他沉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我……”棠音遲疑一下,不知為何,倏然間卻想起了清繁殿裏皇後的話來。


    ‘人活在世上,總不能隻顧著自個的情愛喜樂。終歸,也得顧念著些家人。’


    毀一樁皇後青眼,成帝默許的婚事,會付出多大的代價,誰也未嚐可知。


    且,她還記得那場令她恐懼的夢境,還記得那條跌落在花朝亭前的鮫綃披帛。


    那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


    若是她現在退婚,惹得帝後大怒,夢中的結局反倒以另一種形式提前發生了呢?


    誰都無法預知。


    隻為了自己的喜惡,便拿整個相府的命運,拿自己的爹娘,哥哥來做賭注——她做不出這樣的決定。


    可要讓她違心地點頭說自己願意嫁給太子,眼看著相府可能步入夢中的絕境,卻也是不能。


    她似乎陷入了一場死局,環顧左右皆是絕路。


    這樣兩難的抉擇,一時便染紅了她一雙眼眶。清亮的杏眼裏蒙了一層薄薄的淚光,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想清楚了麽?”沈厲山再度皺眉逼問。


    棠音心裏既慌且亂,隻是緊緊咬著唇,答不上話來,倒是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連串地往下墜。


    須臾,也許是急得狠了,她纖細的身子在日頭下輕輕一晃,繼而軟軟栽倒。


    “棠音!”沈厲山猛地轉過頭來,隨即咬牙對薑氏道:“把她送回房中,收了她入宮的玉牌。再去我書房把那一屜子書都拿給她,不抄完,不許出門!”


    *


    大抵一盞茶的功夫,書房的槅扇輕輕被人叩響。


    “老爺。”薑氏推門進來,將手裏清火用的參片茶擱在他手邊,輕聲道:“棠音已經醒了。”


    沈厲山眸色沉沉,隻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薑氏歎了口氣,又自袖袋裏取了一塊玉牌出來,遞了過去:“她入宮的玉牌我也收了。”


    沈厲山皺眉伸手,一把將玉牌丟進一旁的匣子裏,還順手落了把鎖,這才冷冷道:“收了清淨,免得她再進宮去見什麽七皇子!”


    “那棠音與太子的婚事——”薑氏緩緩開口,見沈厲山隻沉著臉色不說話,忍不住伸手推了推他,放輕了嗓音道:“棠音是你我看著長大的。雖是嬌貴了些,但身子還沒這般嬌弱。”


    “我都能看出來的東西,你可別說自己不知道。”


    沈厲山被她說破,似乎有些尷尬,轉過頭去,惱怒道:“她自己都沒想清楚的東西,你問我有什麽用!”


    他說著,目光又落在那個鎖著玉牌的匣子上,語聲愈冷:“若是她執意要退了這樁婚事,其餘皇子裏隨意選一個,都成。唯獨李容徽,不行!”


    薑氏有些驚訝:“今日是我第一次見那七皇子。看著倒也是個性子溫潤的少年郎,馬背上的功夫也不差。為何老爺這般厭惡他?”


    沈厲山沉默須臾,閉了閉眼睛,緩聲道:“夫人,我們相府如今掌著半壁江山,在外頭可謂是風光無限。可臥榻之旁,又豈容他人鼾睡?若非是聖上不理朝政,恐怕早已將沈府視為眼中釘,欲除之而後快。”


    “有朝一日,新帝登基。第一樁事,恐怕就是將相府連根拔起。屆時,尋常的勳貴侯爵,護不住沈家,也護不住棠音。她要嫁,就隻能嫁未來的新帝。”


    “若她當真厭惡太子,在皇子之中另選一人,我全力一搏,為他掙個帝位,倒也並非全然沒有勝算。”


    他睜開眼來,雙眉緊皺:“可李容徽不行!”


    “什麽賤藉宮女所出,什麽禍星降世我都可以不在乎,但唯獨那雙眼睛,不成。”


    “天下人,絕不會讓一個胡人血統的皇子登上帝位!”


    *


    而此刻,李容徽正立在宮中一條偏僻小徑上。一身玄色大氅垂落,冷白的手指攏在寬大的袖中,而掌心握著的一枚火折,似還有幾分溫熱。


    對麵則立著兩名小宦官,手裏分別捧著一個蓋著明黃色綢布,高高隆起的金絲楠木托盤。


    “這些都是走馬會上,聖上給的賞賜。奴才們正打算給您送到長亭宮去,沒想到卻在路上遇到了您。”他們忙不迭地賠著笑,諂媚道:“還有兩份,是我們王總管為了恭賀您得勝,特地備下的厚禮,一會也會一齊送到長亭宮來。”


    李容徽不置可否,隨手將蓋在其上的綢布掀開。


    這一年一度的宮中盛會,拔得頭籌所給的賞賜可著實不少,從金銀玉器到寶石古玩,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之物。


    但最為矚目的,還是皇帝允諾的那把龍舌弓。


    這把據說是先皇傳下來的神弓單獨放在一個托盤中,通體透著烏紫色的光,弓弦上似乎也是撚了細如胎發的金絲編成,在日色下,如籠金暈。


    這樣的寶物,李容徽卻也隻是隨意看了一眼,便冷淡地移開了視線。隻隨手自裏頭撚起一塊通體碧色帝王春翡翠玉佩,包在絹布裏,獨自著往另一處小徑上走。


    “這塊玉佩我先收下了,其餘的,你們送到長亭宮去。”


    這塊玉佩自然也是昂貴之物,但與其他物件比起來,卻並沒什麽格外出挑之處。兩人麵麵相覷了一番,都想不通李容徽為何獨獨拿走了這件東西。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李容徽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了小徑盡頭。


    李容徽順著一道抄手遊廊走了一陣,於南書房不遠處停下步子。


    此刻正值膳時,裏頭進學的皇子與侍讀們早已去一旁的膳堂用膳去了。整個南書房裏空落落的,隻有一人,正吃力地彎著脊背,將一些發黴蟲蛀了的古籍一一放在木質回廊上翻曬。


    這是個勞累又繁瑣的活計,別說是皇子,即便是那些出身勳貴之家的侍讀們,也無一願意用大好時光來做這事。


    好在,還有章堅。


    他們都知道章堅缺銀子,缺到一枚銅板都恨不得掰成兩枚用。帶來的食盒裏,別說是肉了,就連白米都不曾見到一回,皆是窩頭夾著野菜,囫圇就是一頓。


    隻要稍給一點銀子,即便是這等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他也願做。


    李容徽遠遠看了一陣,慢慢走上前去。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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