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音想起方才坐在枯樹下吃著糕點磕著瓜子的兩名宦官,纖細的眉慢慢攏到了一處。


    方才她隻覺得這兩人憊懶不盡心,如今被檀香一提,心中便也多了幾分思量。抬起眼來環顧天頂一圈,果然見到這偌大的宮室裏,就獨獨破了這正對著床榻的一塊。


    她鎖著眉還未開口,兩名小宦官看見她的舉動,左右對視一眼,心中便有了計較。大抵是怕她將事情捅了出去,罰到他們身上,忙覥著臉湊上了前來,賠笑道:“這位姑娘,您這一身金尊玉貴的,伺候人這樣的粗活,還是交給奴才們來做吧,沒得汙了您的衣裳。”


    說著,便一左一右地伸過手來,想要自她手裏將李容徽攙過。


    兩人的手還沒伸到近前,沈棠音便發覺李容徽的小臂微微一顫,隔著單衣袖子都能察覺到他此刻如繃緊了的弓弦一般僵硬。


    似是害怕已極。


    沈棠音從前隻在昭華那聽過幾句宮裏拜高踩低,惡仆欺主的故事,這親眼目睹,倒還是頭一遭。


    能讓人怕成這樣,平日裏也不知是將人欺負得多狠。


    棠音素日裏性子溫軟,但卻最見不得這等欺淩弱小之事。非但不將人交出去,反倒又將李容徽又攙緊了幾分。


    她別過臉不理會二人,隻是獨自扶著李容徽一路往內室裏走,直到走到了那架翻倒在地上的屏風前時,方緩緩停下了步子。


    這架屏風是用鬆木製的胎骨,上頭蒙了一層粗絹做的麵。本就算不上什麽金貴美觀,隻是堪堪能夠擋住床榻,不令睡臥之處一覽無餘罷了。


    而此刻那胎骨已折了一角,眼見著是立不起來了,但屏風麵上的粗絹看著倒還算幹淨。


    沈棠音見室內實在是再尋不出什麽像樣的寢具了,實在沒法,隻能扶著李容徽於屏麵上坐下,又對兩名小宦官道:“他還發著熱,快去拿一件外衫來給他披上。”


    兩名小宦官對視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繡了金絲的兔絨鬥篷上,遲疑了一陣,終於不情不願地去了。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拿著一件玄色鬥篷回來。


    沈棠音接了鬥篷,剛剛展開一些的眉蹙的愈發緊了。手上輕得仿若無物,不消看,便知道是單薄得半點寒風都擋不住的材質。


    哪有露月裏穿這個的?


    “沒有其他外衫了嗎?”沈棠音一道展開鬥篷披覆在李容徽的身上,一道焦急補充:“即便是沒有更厚實的,你們多去取幾件來也成。”


    “沒有了。”


    開口的是李容徽。


    他坐在屏風上,修長的手指畏寒似的將鬥篷緊緊攏在身上,鴉羽般的長睫垂落,在他眼下打出淺青色的,搖晃的影:“近日裏連綿陰雨,所有的衣物浣洗後都還不曾晾幹,應當就剩下這件了。”


    他說著鬆開了一隻籠著鬥篷的手,輕輕搭在沈棠音鑲著厚實兔毛的鬥篷邊緣上,語聲放得很低,求情一般:“你別怪他們。”


    “你都燒成這樣了,還替他們開脫。”沈棠音看他這樣子,既為他難過,又為他著急,伸手一指旁邊站著那兩個小宦官:“就算是連日陰雨,衣裳幹不透,也不至於隻剩下春日裏的衣衫。你看看,他們身上穿得可是嚴嚴實實的,一件都沒少!”


    她說著轉過臉去,學著自己爹爹平日裏訓斥人的樣子,故作凶狠的板起臉來,看向兩個小宦官,試圖震懾住兩人。


    兩名小宦官還真被嚇住了,看著她的方向眼神驚恐,皆是一副白日見了鬼的模樣。


    他們這幅神情,倒讓棠音遲疑了一下。她轉過臉去,自鬥篷底下悄悄伸手扯了扯檀香的袖口,低聲問她:“我是不是太凶了?”


    她說著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猶豫道:“真有這麽嚇人麽?”


    檀香仔細看了看自家姑娘軟白的小臉,隻覺得就算是她努力板起臉來做出訓人的樣子,也和凶狠沾不上什麽邊,反倒似隻被人扯了尾巴的小兔,氣鼓鼓的招人心疼。


    “不嚇人。”她由衷地答了,但方才那兩名小宦官的神情她也是看在眼裏,一時也有些猶疑不定,隻低聲道:“難道是他們天生膽子小,一點風吹草動都經不得?”


    雖是這樣說著,但她自個兒心裏也是不信。


    這也太嬌貴了些吧,都快趕上自家姑娘了。


    兩人正遲疑不定的時候,外頭的舊宮是‘嘎吱’一響,一陣腳步聲嘈雜而來。


    迎在最前頭的,是榮滿的大嗓門:“小姐,太醫,太醫請過來了!”


    沈棠音聽見,眸光微亮,霎時便將方才苦惱的事情拋在了腦後:“快請進來!”


    話音落下,一名太醫便在榮滿的領路下快步進來。


    他進了內室,左右環顧一番,將視線落在了沈棠音的身上。


    沈棠音近幾年裏時常奉皇後懿旨入宮走動,因而這太醫倒是認得的,目光往她裙裾上的血痕一落,霎時連語氣都駭得變了調子:“沈姑娘傷到了何處?”


    心中更是暗暗叫苦。眼前這位姑娘看著嬌嬌弱弱,實則可是尊惹不起的大佛。


    朝野中誰人不知,權相沈厲山對自家嫡子不見如何,倒是對晚得的女兒千嬌百寵,視若掌上明珠一般。誰若是背地裏敢說半句不是,傳到了沈相的耳朵裏,那便是掀地三尺也要找著把柄,一連彈劾上十天半月才能勉強消氣。


    更勿論近幾年裏皇後頻頻召見,多有賞賜。宮中皆在傳,這是屬意於沈家姑娘來當未來的太子妃。隻是因著年歲尚小,沈相舍不得,才沒有立即下詔定親罷了。


    思及此,他隻覺得自己口中如吃了一整株黃連一般,苦不堪言。


    這等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怎麽就輪到了他?


    “不是我。”


    正當他一臉苦色的時候,眼前立著的小姑娘讓開了身子,露出了身後坐在屏風上的李容徽,焦急道:“是我的馬匹受驚踏傷了他。流了好多血,還發著熱。你快給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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