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麽沒有動手?”


    牛肉湯低著頭,坐在燈下,手裏緊緊拽著自己的衣角,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宮九在說什麽。


    宮九也好像根本不在乎她有沒有在聽,接著道:“我可以保證,那是個絕無僅有的好機會,而且海上沒有起浪,船身沒有搖動,也沒有人來打擾。”


    既然海上沒有起浪,也沒有人幹涉,牛肉湯的手怎麽會抖呢?


    宮九想問的就是這個,他雖沒有明明白白的問,話裏卻無非已是這個意思。


    那一整瓶天一神水,都灑在了旁邊的水缸裏,小老頭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宮九身上,這種機會卻絕沒有第二次了。


    相似的事情發生兩次,就算是傻子也會覺出不對的。


    下毒這個法子根本已無路可走。


    牛肉湯的頭垂得更低,她的心也似乎要低到地板上去了。


    燈油將盡,火焰逐漸微弱,窗外的星光卻明亮起來。


    宮九盯著牛肉湯,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走出門去。


    整個過程中,王小石一直坐在旁邊,動也不敢動,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這氣氛實在是太緊張,太緊張了,就連他這樣沒心沒肺的性子,也不敢驚擾半分。


    這不是武力上的緊張,和物質世界沒有關係,這屬於人的感情上的緊張。


    因為他自己也已從兩人的對話中,搞懂了整個計劃和出錯之處。唯一一個不用動刀動槍的法子,竟是就這樣錯過了!


    宮九一出門,牛肉湯的眼眶就紅了,慢慢的,她的眼淚溢出來,如同珍珠一連串落地。


    王小石忍不住站起來,走過去安慰道,“你莫要哭了,事已至此,還能怎麽樣呢?接下來好好努力就是。”


    牛肉湯還是在哭,她咬著牙哭,遮著臉哭,害怕吳明聽到動靜有所懷疑,哭得既平靜,又微弱,但每一個人見到她哭的人,都絕不會懷疑她悲痛的程度。


    到了最後,她甚至已在咬著胳膊,傷口上流出的血,浸濕了衣袖。


    王小石急道,“你快鬆口,鬆口!”


    他也不敢喊,聲音也小,又小又急,奇怪得很,放在前幾天,牛肉湯肯定會狠狠嘲笑他,可是現在,她自己也沒那個心力了。


    王小石依稀記得自己聽白愁飛說過,他說哄女孩子,一定要反著來,你越要她們幹什麽,她們就越不會聽話的,越要問什麽,就越問不出來,隻有反其道而行之,才有一線希望。


    這個道理好像很老了,但說不定有用。


    所以王小石就試了試,問道,“你一直哭,那好,我問你,你是不是背叛宮九了?”


    牛肉湯果然不哭了,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絕不會背叛九哥。”


    “那你為什麽,為什麽會手抖呢?”


    牛肉湯的眼淚又落下來,顫聲道,“因為,因為在我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那樣坐在矮凳子上教我武功的,我看見他坐在那裏看我炒菜,就怎麽也,怎麽也……”


    王小石愣住了,他怎麽也想不到事情竟會是這樣的,人類的感情真是世上最奇妙的東西,永遠也讓人不能猜透。


    人們常說童年是一輩子的財富,所以一個人在小時候要是得不到一樣東西,長大以後就會拚了命得想要,發了瘋得要得到,絕不是沒有道理的。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完全沒有遺憾呢?


    “我隻後悔,我怎麽會被鬼迷住心竅,對那老頭子手軟,讓我死了吧,就算是死了,我也還不清九哥的情,我,我真是個白癡,傻子,混蛋……”


    昏黃燈光下,牛肉湯蓬鬆的頭發輕輕落在她的臉頰上,顯得那樣柔弱,那樣美麗,一個女孩子在哭的時候,總是有著格外不同的魅力。


    更何況,她現在展露給王小石的,正是她脆弱的內心。


    王小石的心軟得不成樣子,眼神也溫柔得不成樣子,忍不住過去攬住她,輕聲道,“不要哭了,父女之情是人之常情,你下不了手沒有錯。”


    牛肉湯緊緊抓住王小石的衣襟,就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後一塊木板,抽噎道,“我怎麽有臉再見九哥?他剛剛的樣子,分明是對我失望了,我沒有臉再見他了!”


    “怎麽會呢!”王小石拿出畢生的學問來安慰人,“這是宮九的錯,是他考慮不周,在那樣的地方下毒,本來就……”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個巴掌,一個很疼很疼的巴掌。


    牛肉湯突然變了,變得就像一頭發狂的母獅,麵目猙獰,眼裏閃著憤怒的光,步步緊逼,怒道,“你怎麽敢?你怎麽敢罵九哥?九哥怎麽會有錯?這是我的錯,和他有什麽關係?你這個是非不分的白癡!”


    誰對誰錯王小石當然知道,但他不知道即使是安慰的話也會讓牛肉湯如此在意,一下子踩了雷,被推出屋子去,門也在麵前砰一聲關上。


    王小石愣了半天,摸著臉上的紅印子,整個人都傻了。他還沒有被女孩子這樣打過。


    但是他一點也不生氣,非但不生氣,心裏的憐惜之意反而越來越濃,直到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犯賤的程度。


    過了很久,王小石才深深歎了口氣,背著手往外走。


    烏雲遮住月亮,淡淡的星光努力擠出一線來,打在吳明頭上。


    他坐在船舷上,手裏拿著一把釣竿,身邊放著一小碟炒黃豆和一壺溫好的酒。


    一看到他,王小石的臉色就變了,因為他根本搞不清吳明在這裏呆了多久。他本來對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也對自己偵查的能力很有自信,但是這種自信用到吳明身上時,都好像成了廢物。


    他們剛才交談的聲音很小,就連牛肉湯的那一巴掌,聲音也很小,小到除非有人貼著門才能聽清——吳明難道真的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貼到門邊來?


    王小石不知道,所以他的手心立刻變得有些濕潤。


    吳明提起釣竿來,回頭微笑道,“你來了。”


    王小石勉強笑道,“我來了。”


    “你怕我?”


    “也許有一點。”


    吳明笑了,把釣竿放在手邊,說道,“你不該怕我的。”


    “我為什麽不該怕你?”


    “因為我已看出我的女兒很喜歡你。”吳明微笑道,“也許你會是我的女婿。”


    王小石的臉忍不住紅了,低聲道,“在下和宮小姐之間,我們還並沒有……”


    吳明大笑幾聲,看起來慈祥極了,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叫王小石出了一身的冷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一顆顆冒了出來,肆意在皮膚上叫囂。


    “我對自己動了刀,成了閹人,這輩子不會再有子女,要想抱孫子,隻有靠女兒了。”吳明緩緩道,“牛肉湯的天賦不高,很是一般,但是你不一樣,你的底子很不錯,能力也要強,你們兩個生出來的孩子,肯定不會太差。”


    王小石隻覺得有東西堵在嗓子眼裏,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艱澀道,“你同意我做你的女婿,隻是因為我們的孩子?”


    吳明笑著點點頭。


    他好像一直在笑,從沒有生氣過。王小石一開始覺得這笑是慈祥的笑,普通的笑,現在卻覺得這笑無比惡毒,無比惡心,讓他遍體生寒,難受得想吐。


    他根本不關心牛肉湯的幸福,隻是想要一個練武的天才。


    從前是宮九,以後是自己的孫子。


    吳明盯著王小石鐵青色的臉,似乎很感興趣,問道,“你難道不想和她生個孩子麽?你豈不是已很喜歡她?”


    王小石冷冷道,“生不生孩子是我們的事,是牛肉湯自己的事,而且是以後的事,和你沒有半點關係。你要是想要孩子,可以自己去生,生八十幾個也沒人會管。”


    吳明還在微笑,滿意道,“不錯,我喜歡有想法的年輕人,你的孩子一定會和你同樣倔強,這很好。”


    王小石已幾乎忍不住要吐出來。


    但是吳明的下一句話,又幾乎要把他打進了地獄裏。


    “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把隔空相思刀和淩空毒劍教給我。”


    “什麽刀?什麽劍?”


    吳明道,“你不需再說謊,我已經知道你的來路。”


    王小石的臉色變了,卻還是嘴硬道,“我能有什麽來曆?我隻不過是個男寵罷了。”


    他近來好像對這個身份越來越有認同感,也越來越能輕易地說出口了。這代表臉皮的厚度有所改變,這很不錯。


    吳明道,“你是男寵,但你也是自在門天衣居士的徒弟。”


    王小石道,“我不認識什麽衣服居士。”


    吳明道,“不認識就不認識,我隻要你的武功。”


    他的態度是那樣堅定,好像已為這東西籌劃了數十年似的,有一種不得到誓不罷休的感覺。


    可他其實隻認識王小石不過幾天,生出這念頭不過幾秒。


    吳明盯著王小石,王小石盯著漆黑的海麵,過了很久,他才長歎一聲,問道,“你是什麽認識認出我的?”


    吳明又笑,“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用什麽武功,練什麽兵器。”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難道不會害怕?”


    “我怕?我怕什麽?”


    “怕我背後的勢力!”


    “你是說沈百終和朝廷?”


    “對。”


    “我不怕。我要是怕,就不會在這裏,我要是怕,就不會出海。”吳明道,“你放心,你的嘴就算再硬,廢你一條胳膊,也就什麽都說出來了。”


    “你就算廢了我所有的胳膊和腿,我也不會說的。”


    吳明沒有說話,隻是用一種很殘酷的目光看著他。


    王小石心裏一沉,突然明白兩件事,一件是吳明可能還不知道沈百終在這裏,另一件就是他所謂的“廢胳膊”,並不是簡單的“廢”。


    也許他會一片片把這條胳膊上的肉挖下來,也許會點住胳膊的穴道,讓它慢慢壞死,而自己隻能看著,更或者,他也許會找來一種蠱蟲……


    不管是那種法子,都能讓他不至於死,卻又受到極可怕的折磨。


    說不定還能在吳明的支使下給他留一個種。


    到了現在,王小石才發現自己真的還很年輕,沒有太多的江湖經驗,還是需要學習學習。


    朝陽慢慢升起來,照在吳明身上,海麵浮動著的海浪,一點點在陽光下變得通紅。


    王小石一晚上光是看吳明笑了,現在太陽升起來,他自己總算也能笑一笑。


    吳明奇怪道,“你笑什麽?”


    “我笑我自己。”


    “你為什麽要笑你自己?”


    “因為我突然發現我的任務裏根本沒有和你交手這一項,錦衣衛規矩很嚴,我本不必瞎操心的,更不用害怕。”


    “哦?”


    沈百終慢慢從朝陽無法照射到的陰影裏站出來,緩緩抽出刀來,冷冷道,“他不用,這個任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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