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竹林,吹動幾滴露水。


    明月已高懸。


    大廳裏已沒有人有心思吃飯,盤碗碟筷全部撤下去,燭火熄滅,所有人已站在廊下。


    薛衣人把薛斌交給沈百終後,一個人回了房間,片刻之後,燈就熄了,他的人也已經睡著,似乎根本不擔心薛斌的下場,也根本不在乎薛斌會被問什麽問題。


    楚留香歎道,“薛前輩倒真有幾分隱士風範。”


    陸小鳳走了幾步,道,“他畢竟已經金盆洗手,安居十幾年後,確實沒有以前脾氣爆了。”


    薛斌死死盯住自己父親的房間,一句話也不說,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竟又緊閉雙眼,似已認命。


    幾個小廝把薛斌抬起來,送進客房。


    燕十三也想進去,剛邁出一步,就被沈百終攔住,推向了遠處的另一間房子。


    “你該去睡了。”


    “我還不困。”


    “你不可以聽。”


    “為什麽?”燕十三抱著懷裏的長劍,不屑道,“無非就是女人和武功,哪些是我不能聽的?”


    陸小鳳拍拍楚留香,道,“你看,現在的小孩子已經很成熟了,再過幾年,你我就都是掉渣的老古董。”


    楚留香摸摸鼻子,“女人和武功,這已是最可怕的東西,隻要是江湖上的事情,總是離不開它們的,燕十三說得倒也沒錯,隻不過也太簡單了些。”


    沈百終看了燕十三一會兒,突然道,“那好,你跟我們進來,等你聽完這件事,我要你寫五百字的心得給我。”


    “心得?”


    “體會也可以。”


    燕十三幾乎要撞在門上。


    沈百終點點頭,道,“你會不會寫字?”


    “會。”


    “會寫多少?”


    “會寫一點。”


    “一點是多少?”


    “一點就是一點。”


    從說自己會寫字開始,燕十三的聲音就越來越小,說到最後一句時,已和蚊子的聲音差不多大。


    八歲的小孩子會寫的字不多,實在很正常,更何況他還要練劍。


    既要讀書,又要練劍,豈不是在難為人?


    可隻有難為人,這人才會有所成就。


    若是活得舒舒服服,不說人會毫無長進,那樣活起來,好像總不太對勁。


    所以沈百終又道,“從明天開始,你每天要練字。”


    燕十三怔住,道,“為什麽?練字有什麽好處?”


    陸小鳳搶著道,“等你成名了,成了江湖上的燕大俠,給別人寫信約戰時,人家不會說自己被高手約戰了,隻會說這人的字好像狗爬。”


    燕十三不說話了。


    他還是要麵子的。


    沈百終繼續道,“我明天就為你去買筆墨紙硯,你一定要用心學。”


    燕十三小小地應了一聲,好像樹上下不來的貓。


    門開了。


    陸小鳳開的。


    燕十三卻最先進去,他是擠開陸小鳳進去的。他已因為這件事要開始學字、寫心得,怎麽能不認真,薛斌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要記住。


    楚留香和陸小鳳一人找了一個茶杯,坐在偏座看著。


    薛斌躺在地上,雙眼緊閉,一隻腿扭成奇怪的弧度,慢慢道,“你們想問什麽,就快點問吧,我已經困了。”


    燕十三冷冷道,“你為什麽不說說你的女人?”


    薛斌道,“什,什麽女人?”


    “不說女人,就說說你的武功。”


    薛斌這才明白這少年是在詐自己,立刻鬆了口氣,緊繃的手腳也放鬆下來。


    沈百終道,“說說左明珠。”


    薛冰的手腳又開始緊繃,咬牙道,“左明珠是誰?莫非是左輕侯的女兒?”


    “嗯。”


    “她有什麽好說的?”薛斌冷笑道,“我不認識她,薛左兩家是世仇,我怎麽會認識仇人的女兒?我為什麽要認識仇人的女兒?”


    陸小鳳突然插嘴道,“左明珠已經要嫁人了,你難道不知道?”


    薛斌一怔,“嫁人?”


    “她要嫁給丁如風。”陸小鳳道,“左輕侯早就為他們訂了親,丁家的二爺已找上門來,婚禮下個月就辦。”


    “你胡說!”


    “我為什麽要胡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該如此的。”陸小鳳笑道,“你又不認識左明珠,這件事和你有什麽關係?”


    “就算她要嫁人,我總該知道的。”薛斌道,“我們是,是仇家!這件事我怎麽會不知道?”


    “我是左輕侯的朋友,這件事是他告訴我的。”


    這件事實在很有說服力。


    左輕侯最看重朋友,能讓他親自下廚的人絕對不多,總共隻有兩個。


    這兩個人現在都坐在這裏,一個是陸小鳳,還有一個就是楚留香。


    他們嘴裏說出來的消息,幾乎和左輕侯本人說出的一樣可靠。


    陸小鳳摸了一包香片放進水裏,挽起袖子泡茶,一點也不在乎薛斌,很是悠閑。


    楚留香咳嗽一聲,起身去關窗戶。


    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開口。


    秋風嗚咽,除此之外,隻有燭芯清鳴的聲響。


    時間似乎已在寂靜中過去很久。


    薛斌越想越急,汗珠掛了一頭,忍不住坐起來,把屋子裏的人看了一圈,大聲道,“你們是不是在騙我?”


    “我們為什麽要騙你?”陸小鳳淡淡道,“左明珠病好以後似乎成了施茵,既然是仇人的女兒,自然是早點嫁出去得好。”


    “你說謊。”


    “這消息是真是假,和你又有什麽關係?左明珠嫁給誰,都無所謂的。”


    薛斌怒道,“她要嫁人,怎麽會不告訴我?”


    這句話一出口,薛斌就閉上了嘴,臉色慘白。


    沈百終歎了口氣,一手把燕十三從椅上抱下來,一手替他提住劍,道,“現在你是不是該睡了?”


    燕十三道,“嗯。”


    “你睡覺需不需要人陪?需不需要講故事?”


    “什麽故事?”


    “江湖上的故事。”


    燕十三立刻道,“我想聽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的故事。木道人和薛衣人也可以。”


    陸小鳳也立刻站了起來,道,“我來講我來講!我最會講故事,誰也別和我搶!”


    燕十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陸小鳳捏雞崽一樣提起,一溜煙就出了房間,去了另一間客房。


    楚留香搖搖頭,歎道,“他好機靈。”


    沈百終笑了,“他一直都很機靈的。”


    “你擔心燕十三偷偷跑出來,所以想讓他聽故事。”楚留香道,“去講故事的人,自然不用繼續留在這裏了。”


    門外突然傳來一人的聲音。


    這聲音蒼老,卻又有力。


    薛衣人推開門,緩緩道,“香帥難道並不願意呆在這裏?”


    楚留香道,“自然不是,可這家務事,誰也不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薛衣人就招了招手,叫進來幾個下人,讓他們去抬薛斌。


    薛斌早已呆住,愣愣道,“爹?你,你難道一直在門外?”


    薛衣人淡淡道,“你以為自己已很了不起,可以在江湖上闖蕩,你也以為自己很聰慧,可以瞞得過任何人,卻不知道在這裏坐著的,哪一個都比你厲害幾百倍。”


    “我……”


    “你在江湖上闖蕩,到現在還沒有死,什麽原因也沒有,隻不過因為你的爹是我!”薛衣人繼續道,“隻不過因為我是薛衣人,你明不明白?”


    薛斌喃喃道,“我明白。”


    “你知不知道你的太爺爺就是死在左家手上的?”


    “知道。”


    薛衣人再也不想和他說話,隻是道,“抬出去吧。”


    薛斌麵如死灰,動也不動,像個死人躺在了棺材裏,楚留香隻擔心他一出去就會被埋進土裏。


    “薛前輩,薛二公子……”


    薛衣人淡淡道,“香帥不必為他求情,我總不會殺了他的。”


    “我也並沒有在生氣。”薛衣人接著道,“如果這樣也需生氣,我早已被自己的女兒氣死。”


    楚留香真的好想去講故事。


    薛衣人看著沈百終,道,“沈大人有沒有找出那人是誰?”


    沈百終搖搖頭。


    薛衣人沉默良久,道,“既然沒有,可否離開?我已決定後天和左輕侯決鬥,實在沒有空閑來招待客人,還望多多包涵。”


    “好。”


    有些事本就不需要細講的,薛衣人很尊重沈百終,沈百終也很尊重薛衣人,他們還有什麽可說的?


    還有什麽可挽留的?


    夜已深。


    很深很深。


    陸小鳳卻還坐在椅上講故事,一邊講,一邊扇扇子。


    燕十三平躺在床上,一雙手安安穩穩地放在被子上,劍就在他的枕邊。


    這是個好習慣,武器放得越近越好。


    “西門吹雪隻穿白衣服……”


    “他為什麽隻穿白衣服?”


    陸小鳳有心逗逗他,笑道,“劍客都穿白衣服的,白衣服好看。葉孤城、薛衣人也都穿白衣服。”


    “我不懂。”


    “白衣服看起來總會厲害一點的。”陸小鳳翹起腿來,好像是一個給小姑娘講課的流氓,“殺人要見血,對不對?”


    “嗯。”


    “如果一個人總是穿白衣服,就算有一點點血花,別人也瞧得見,對不對?”


    “嗯。”


    “那麽穿白衣服時,一點血也濺不上,豈不是說明這個人武功高得離譜?”


    燕十三卻道,“不對。”


    陸小鳳眨眨眼,“哪裏不對?”


    “沈百終就穿黑衣服。”


    “他的武功已很高,天下第一的武功如何,絕不會需要通過衣服告訴別人。”


    “西門吹雪的劍法也不需要告訴別人。”燕十三瞪著陸小鳳,“劍客該穿黑衣服!黑色象征著孤獨、寂寞,黑色就是死亡!”


    “哦?”


    “不管穿什麽衣服,隻要把劍從傷口拔出來拔得慢一點,就絕不會濺上血的。”


    他繼續道,“這不是因為我想告訴別人我有多厲害,我隻是覺得洗衣服會很麻煩。”


    陸小鳳笑了,把被子一拉,蓋住燕十三的臉。


    “很好,那麽我就告訴你一件事!”


    燕十三沒有問,他就自己說了,“西門吹雪的衣服從不會穿第二次的,他總是穿一件丟一件!他穿白衣服的原因,是因為他有潔癖!”


    說完這句話,他就大步出了門,替燕十三闔上門後,就向前看去。


    沈百終果然在等他。


    夜色微茫,竹影攢動。


    月涼如水,他站在那裏,就好像是一塊黑色的冰。


    可在陸小鳳看來,這倒好像是一個黑色的大瓜。


    陸小鳳笑道,“事情怎麽樣?”


    “解決了一件,還有一件。”


    “我倒覺得這事並不隻有這些。”陸小鳳道,“你看,施茵那邊……”


    “她們串通好了?”


    “正是如此。”


    “嗯,還有刺客組織的首領,他究竟是誰,你有沒有眉目?”


    “薛笑人身上疑點很多,一個瘋子,真能用出那樣好的武功麽?”


    “他……”


    火光突起,直直燃到天上去。


    沈百終一句話都沒說完,就借著陸小鳳的眼睛看到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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