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天王還在看葉孤城的時候,沈百終已經來了。


    他來的時候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也沒有人通報,大家的注意力已全被葉孤城吸引去,全然沒有發現還有人進來。


    等史天王再回頭時,已全身冰冷,因為他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邊何時來了一個人。


    沈百終竟選了他身邊的這個位置。


    繡春刀被放在桌子上。


    這聲音當然不大,可所有人都覺得這刀好像連著心髒,他們的心髒好像也跟著被放在桌上,連跳也不會跳了。


    因為他們誰也沒有搞清楚沈百終是怎麽進來的,就連門口的三四個門童,臉上也全是茫然,他們甚至連一絲微風也沒有感覺到。


    史天王的臉色蒼白如紙,他的話也蒼白無力,“你好。”


    他雖然說了你好,眼睛卻一直盯著沈百終的黑色衣服,連頭也沒有抬。


    沈百終也道,“你好。”


    “在下姓史。”史天王道,“閣下就是沈百終?”


    沒人回答他,沈百終絕不會故意晾著別人,他沒有回答,隻是因為他已經出去。


    誰也沒有看清楚沈百終是怎麽走的,他來的時候沒有人知道,走的時候卻也沒有人看清。他們隻好大眼瞪小眼,然後盯著桌上被留下的繡春刀發呆。


    他們沒有等多久。


    因為沈百終很快就回來了。


    這次他不是一個人,沈百終跟在一個青年人後麵,還有一個人卻跟在沈百終後麵。


    最後那個人腳步輕快,大廳裏如此寂靜,腳步聲卻隻屬於一個人。沈百終當然不會發出腳步聲,可這個人卻也沒有發出,這樣的輕功已是一絕,他一定就是司空摘星!


    那麽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是誰?


    他的輕功並不高絕,因為那唯一的腳步聲就是他發出的。


    他的氣息也不綿長,絕不會是高手。


    為什麽在這樣凶險的宴會裏,沈百終還要帶著一個累贅來?


    他又憑什麽讓沈百終跟著?


    皇帝四下看了看,立刻就看到了沈百終的繡春刀,緊接著就選定了旁邊的位置。


    史天王握緊了扶手,手指已用力到發白,可他到底還是一方豪傑,很快就冷靜下來,運轉內力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紅潤許多。


    即使你緊張,也絕不能表現出來,即使你害怕,也絕不能讓別人知道。


    這個道理史天王當然懂,他要是不懂,早就死在了東海的小漁村裏,就不會擁有現在的地位。


    皇帝笑道,“你好。”


    史天王不說話。


    “你為什麽不說話?”皇帝問道,“朕見你剛剛對朕的愛卿說你好時,好像很開心的,是不是?”


    雖然早有預料,但在場的人聽到朕這個字時,卻還是全部都怔住了。


    那樣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實在是很嚇人,實在是很可怕,也實在是很遙遠。


    他們中的許多人,本該一輩子都見不到皇帝的。


    現在卻有很多的人臉色逐漸變紅,呼吸也逐漸粗重,他們絕不是用了內力激發氣血,他們隻是在顫抖!


    恐懼帶來的除了僵硬,也往往會有興奮!


    他們好像已看到了希望,已看到了紫禁城中輝煌的太和殿,看到了白玉石台階……


    皇帝已經坐下,沈百終和司空摘星也已經坐下。


    史天王突然笑了,道,“想不到我也有這麽一天。”


    皇帝笑眯眯道,“怎樣一天?”


    坐在史天王前麵那一張椅子上的,就是史天王的替身,他立刻接道,“自然是見到大人物的一天。”


    “哦。”皇帝道,“你是做什麽的?”


    又一個史天王道,“一介草民。”


    司空摘星從燒雞上揪下兩隻雞腿來,一隻自己啃,一隻遞給沈百終,興高采烈地看著熱鬧。


    他突然發現世界上最好玩最悠閑的事情也許就是看熱鬧,這比偷東西還好玩一點。


    沈百終專心吃飯。


    皇帝已經教過他很多遍,也糾正過很多遍——如果麵前有飯,飯裏沒有毒,那麽就吃,完全不用管他,不用管他在和誰說話,也不用管他在做什麽,隻需要專心吃,好好吃。


    所以沈百終真的在很認真地吃飯。


    他甚至還起身去舀了兩碗粥,分給司空摘星一碗。


    作為報答,司空摘星又分給沈百終一張蔥油餅。


    這是哪裏來的小朋友?


    皇帝看著沈百終笑了笑,竟然離開座位,徑直走過去,坐到了葉孤城身邊。


    史天王立刻去看沈百終。


    沈百終竟然還是在吃飯,連看都沒有看皇帝一眼,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坐在哪裏。


    怎麽回事?


    難道皇帝是假的?


    難道沈百終已有把握在殺死這裏的所有人?


    七個史天王都在流汗,七個史天王都沒有心思吃東西,七個史天王就好像七個倒黴蛋,直挺挺地紮在椅子上。


    司空摘星覺得好笑,碰了碰沈百終的胳膊,道,“你認不認識這個人?”


    “不認識。”


    “我倒好像聽說過。”司空摘星道,“是陸小雞講給我聽的,他好像什麽人都認識一點。”


    “他確實認識很多人。”沈百終驕傲道。


    司空摘星擠眉弄眼,道,“你什麽時候也能誇誇我?”


    沈百終道,“誇你什麽?輕功還是偷術?”


    “自然是誇我的……”


    司空摘星突然怔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可真是見鬼,什麽人到了你身邊,好像都會喜歡被你誇一誇,我一定是被張平野那個小子給傳染了。”


    沈百終道,“你還沒有說他是誰。”


    “史天王,他是史天王。”司空摘星立刻道,“陸小雞說如果有一天,我見到七個一模一樣的人,那這些人一定就是史天王。”


    “這七個人的名字都是史天王?”


    “當然不是。隻有一個人是史天王,其他六個隻是他的替身。”


    “嗯。”


    司空摘星看他冷冰冰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有沒有把握認出誰是真的?”


    沈百終搖搖頭。


    “那你……”


    “我可以一次殺死七個。”


    司空摘星立馬閉嘴,給自己塞了一顆花生米,喃喃道,“今晚我要能活下來,一定要去廟裏燒上好幾百柱香。”


    —————————————


    “葉城主。”


    “是。”


    “葉城主一表人才,真是天下少有。”


    不要提葉孤城,就連葉孤城附近那些偷聽的鏢頭、商賈、豪傑們都愣了愣。


    誇獎一位絕世劍客的容貌,倒好像真的是這位天子會做出來的事情。


    葉孤城猶豫道,“多謝。”


    “葉城主如此年輕貌美,何必來這裏做客呢?”皇帝歎道,“這裏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葉孤城皺眉道,“陛下又為何會在這裏?”


    皇帝道,“因為朕總是喜歡追求刺激。”


    “刺激?”


    “沒錯。”皇帝淡淡道,“謀朝篡位夠不夠刺激?”


    葉孤城沉默良久,道,“好像是夠的。”


    “嗯。”皇帝道,“朕也覺得夠,所以朕就來了,你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白雲城。”


    “白雲城?”皇帝道,“白雲城缺什麽?這天下還有什麽東西是朕給不了的?”


    就在這時,一片寂靜的大廳突然熱鬧起來,就好像是一根爆竹被扔進幹草裏,轟的一聲後,點著許多東西。所有人都笑,所有人都開始吃,所有人都開始推杯換盞,這裏終於又恢複先前的熱鬧。


    因為王安出來了。


    他一出來,所有人就都裝出是真的來參加壽宴的樣子。


    其實王安本不該這麽早出來的,隻是他和南王都認為再晚一點,葉孤城說不定就會被說動,所以他隻有立刻出來,把計劃提前一些。


    幸好他們已把一切安排妥當,不管發生什麽,都已有足夠的手段去應對,提前一些倒也無事。


    昨天還很膽小的王安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好像根本看不見皇帝,也看不見沈百終和司空摘星。他一來,就和別人敬酒,說一些客套話,聽幾句喜慶詞,東走西奔,好像真的是一個過壽的普通老人。


    皇帝也不出聲,慢慢走回去坐了下來。


    又過了很久,久到司空摘星已喝完好幾壺茶時,王安總算和所有人都說完了一輪話。


    他可真能說,每一句客套話都絕不重樣。


    有七個史天王,他就硬生生誇了七遍,每一個詞都恰到好處,司空摘星簡直想找個小本本出來記一記,下次遇到別人請客,他也好不再那麽嘴笨。


    王安重新回到主位上去,道,“我來遲了一點,大家見諒。”


    人群裏立刻有人道,“王總管隻不過是有自己的事要忙罷了,我們都知道的。”


    王安笑道,“你說得對,我確實有。想必大家也都知道這是什麽事!”


    石田齋彥左衛門道,“不錯,大家都知道的。”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間,大廳裏至少已有九成的人把目光放在了皇帝身上,還有一成的人,已死死盯住沈百終。


    王安又道,“大家都認識葉城主,既然認識葉城主,當然也知道葉城主的劍法是當世一絕。”


    有人立刻道,“可是隻有沈百終才是天下第一!”


    王安點點頭,道,“沒錯,所以葉城主已拜托我一件事!”


    “什麽事?”


    “他想和沈百終比一比。”王安歎道,“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兩個絕世高手呆在一起,是一刻也忍不了的。”


    “一刻也不行?”


    “一刻也不行。”


    “現在就要比?”


    “現在就要比!”


    話音剛落,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全部離開席位,把沈百終三人團團圍住,空出大廳中間裏好大一片空地來,讓給了葉孤城。


    司空摘星終於不喝茶了,他再喝就要飽了,而且這樣的情況,似乎也根本不能再喝。


    月光下,葉孤城一身白衣,臉上沒有半點表情,他還沒有動,劍氣卻已縱橫席卷整個庭院,震落一地樹葉。


    “請。”葉孤城緩緩道。


    沈百終拿起放在桌上的繡春刀,也站到了庭院中心。


    葉孤城把劍橫放至胸前,一雙如同寒星的眼睛,已用目光穿透冷風,正盯著沈百終。


    “此劍劍鋒七尺三,重六斤四兩。”葉孤城道,“我八歲練劍,至今未逢敵手,從沒有敗過。”


    沈百終沉默良久,道,“你想敗?”


    “自然。”


    葉孤城的眼睛裏已流露出一種誰也無法看懂的寂寞和興奮,“劍乃凶器,練劍的人遲早會死在別人手裏,劍也是利器,練劍的人一定要不斷和人爭鬥!”


    沈百終道,“我也想敗。”


    這一句並不是假話,高手寂寞從來都不是假話,即使是沈百終也不例外。


    “很好。”葉孤城頓住,過了很久,繼續道,“比武並不一定要死人。”


    “嗯。”


    “但是今天,我們兩個卻必須要死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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