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宮南燕”已經躺下,楚留香他們自然沒了事做,可是他們又擔心“宮南燕”半夜裏悄悄走掉,於是隻好在屋頂睡下。


    等到太陽升起來時,三人簡直連動也動不了,好像四肢都被粘在了一起,隻覺得自己就像是牆壁上的風幹壁虎,又像是黏在一起的糖人。


    楚留香最先恢複過來,伸了伸腿,然後便輕手輕腳地掀開瓦片一看,就發現“宮南燕”竟也起了床,已在收拾她的那個皮包袱,這個皮包袱她從昨日起就片刻也不離身地拿著,也不知裏麵究竟是什麽,似乎重要得很。


    借著“宮南燕”屋裏比昨晚亮些的光,楚留香終於看清了包袱所用的料子,那料子光滑如水,閃著零星碎光,竟然是一種魚皮,要做成這樣的包袱,魚皮一定要大,所以那條魚也得很大,不是所有魚的魚皮都可以用來做包袱的,特殊的大魚皮一般都會被神龍幫以高價收去做緊身水靠,江湖上還能用得起這東西的,全都是大門大派。


    神水宮當然是大門大派,可是宮南燕背著這樣的包袱做什麽?難道神水宮建在水下?


    楚留香沉思著,心裏已有了一些答案。


    姬冰雁仔細看了幾眼,也看明白了包袱的布料,輕輕碰了碰楚留香,比劃出一個水的意思來。


    楚留香立刻點點頭,比劃出一個留的意思來。


    姬冰雁皺眉,抬手就比出一個“不”字。


    兩個人當然不是在空中寫字,也不是在用什麽手語,他們比得是一種暗號,在他們還小的時候,這種暗號就被創造出來用了,幾乎已可以清楚表達出世上所有的意思來。


    胡鐵花當然也懂這種暗號,他們三個本就是一起長大的。


    可是即使他懂這種暗號,也不明白這兩個人在說什麽,不由得有些著急,誰要留下來?什麽水?不什麽?什麽不行?死公雞不同意老臭蟲的計劃?


    胡鐵花越想越著急,恨不得直接喊出來,告訴楚留香自己也不同意他的計劃,如果要去神水宮就大家一起去,誰都不能留下,這麽多年以來他胡大爺怕過什麽事?為了自己的朋友,就算是刀山火海裏也可以滾上一滾。


    房間裏的“宮南燕”突然唱起了江南小調,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她一邊唱著歌,一邊穿上了神水宮特有的銀白色外袍,係好了腰帶,給自己挽上最流行、最好看的發飾,插上幾根翠綠的珠飾,高高興興地出了門。


    胡鐵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走遠,一直等到看不見她的影子,才鬆了好大一口氣,嘴一張就要叫老臭蟲。


    誰知道卻是楚留香先說話了。


    “果然。”


    姬冰雁也道,“果然。”


    胡鐵花要說的都憋回了嘴裏,呆呆道,“什麽果然?”


    “她果然已提高了警惕。”楚留香歎道。


    “難道她已經發現我們了?”


    “應該沒有。”楚留香搖搖頭,“我們已足夠小心,什麽動靜都沒有發出,除非她上來檢查屋頂,否則是不會看到我們的。”


    “她看起來很高興。”胡鐵花道。


    “這高興是裝出來的。”楚留香緩緩道,“她昨日傍晚分明小心謹慎,現在卻又天真爛漫,顯然是為了迷惑別人,叫人家把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小姑娘,這恰恰說明她就要回神水宮去了。”


    “那我們就該跟上啊!”


    “不行。”楚留香攔住胡鐵花,“你沒有瞧見她的包袱麽?”


    “我當然瞧見了。”


    “你沒有發現那是魚皮包袱麽?”


    “魚皮?”


    “沒錯。”楚留香點點頭,“她既然帶著魚皮包袱,一定是要走水路的,既然是水路,就一定要坐船,難道我們還能買一條船跟著她不成?”


    哪裏有這樣跟蹤別人的?去神水宮的路上一定人跡罕見,這裏又多是狹窄的河道,那麽大的一條船跟著,就算是瞎子也會有感覺的。


    胡鐵花不說話了。


    三個人之中,隻有楚留香的水性好,也隻有他能瞞得過“宮南燕”,他不用鼻子呼吸,甚至可以呆在水裏幾天幾夜也不換氣,就算是躺在水底睡覺也沒有問題,而姬冰雁和胡鐵花卻是不行的。


    別說他們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口氣,就說三個人一起在水中遊動,暴露也是遲早的事情。


    胡鐵花和姬冰雁都明白楚留香的意思,卻也都不願意讓他一個人去。


    江湖傳聞神水宮的水母陰姬對男人恨之入骨,莫說是楚留香,就算是天王老子,被發現了也要折在那裏。


    “宮南燕已走出去一段路,再不跟上就遲了!”楚留香道,“其實我也不是非要你們走,我隻不過希望你們換條路跟著我。”


    胡鐵花立刻問道,“什麽路?”


    楚留香指著不遠處的一座青山道,“翻過那一座山,就可以看到一個菩提庵,蓉蓉的姑姑就在神水宮裏做事,她曾告訴蓉蓉,要想去找她,就要先去找菩提庵裏的尼姑。”


    “尼姑知道怎麽去神水宮?”


    “蓉兒未曾說過。”楚留香搖搖頭,“可這已是我們唯一知道的東西。”


    姬冰雁猛地站了起來,道,“好,我這就去找那個菩提庵。”


    胡鐵花看看姬冰雁,又看看楚留香,苦笑道,“這好像是唯一的法子了,老臭蟲,你,你可一定要小心一點,我知道你這個人有憐香惜玉的毛病,神水宮裏都是女人,你千萬……”


    楚留香打斷他的話,微笑道,“你們別擔心,我還留著沈百終的腰牌,水母陰姬看在他的麵子上,一定會手下留情的。”


    “萬一她不怕得罪沈百終呢?”姬冰雁忍不住問道,“沈百終現在又不會來這裏找她,她隻需殺了你,隨便一埋,就可以不承認這件事,沈百終為人正派,找不到證據又能做些什麽?”


    楚留香隻有笑笑,“那已是之後的事情了,我現在隻有跟進去。”


    胡鐵花一拳頭砸在瓦片上,直砸得碎片四濺,“我隻希望水母陰姬能聰明一點,理智一點,隻要她是個理智的人,就不會不把你,不把我們,尤其是不把沈百終當回事的!”


    這話沒錯。


    楚留香一生從不曾殺人,樂善好施,義薄雲天,不知多少次化敵為友,也不知多少次幫助別人度過難關,他的朋友雖沒有陸小鳳那麽多,卻也不少,若是楚留香死在神水宮,胡鐵花和姬冰雁隻需將消息散布天下,不出三天,就會有無數的英雄好漢聚集在這座鎮子裏,要替楚香帥報仇。


    沈百終更不必說,先不提他與楚留香是否是朋友,也不提他無人能及的武功,單說楚留香拿著他的腰牌,卻還被水母陰姬所殺這件事,就已足夠引起爭端。


    身在朝堂,有些事已全部化為身份二字,不必說前因後果,也不必論什麽人情世故,隻求結果不問原因,看了錦衣衛的腰牌,還敢殺人,就是一種忤逆。


    為了保證朝廷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水母陰姬也是要死的。


    ———————————


    雨。


    暴雨。


    雨打在地上。


    地上有路,路上有泥濘,泥濘上走著兩個人。


    沈百終已被暴雨淋濕,但卻還是穩穩地走著,如簾的雨幕好像根本影響不了他。


    黑漆漆的夜裏下著雨,實在是很適合偷東西,很適合殺人的時候,隻不過這種事雖常見,卻也不是天天有的,比如這個夜晚,你就隻能見到落湯雞。


    走在沈百終旁邊的那一位,就是落湯雞。


    這雨實在很大,大到什麽也看不見,大到從頭發上落下的雨水都像是下雨,每到這個時候,陸小鳳總是很羨慕和尚。


    雨滴落在地上,又重新濺起來,小而密集,直打人的鞋麵,但你若是仔細去看陸小鳳和沈百終的鞋子,就會發現他們的鞋雖濕了,卻是沒有泥的。


    這雨隻能從上麵打濕他們,休想越過輕功這道關卡去。


    陸小鳳一張嘴,就是滿嘴的雨,好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用水壺灌水一般,用的就是花滿樓澆花的那一種噴頭,“今天下午我們本有機會買傘的!”


    劈裏啪啦的雨點聲越來越急,如同鼓點,但沈百終還是聽到了陸小鳳在說什麽,“可是我們並沒有買。”


    “沒錯,誰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鬼天氣。”


    陸小鳳轉頭去看他,雨水確實很公平,是世上最公平的一種水,沒有光淋他一個人,也淋著沈百終,水滴從他的頭發上一直流到脖子裏去,浸濕了黑衣,劃過繡春刀的刀鞘,最後才從衣角一連串地滴下水去,簡直和洗澡差不多,但你光聽這個人沉穩的聲音,哪裏聽得出他是在淋一場暴雨。


    “我們是不是快到了?”


    “已經到了。”


    狹窄的巷子裏,客棧通紅的燈籠高高掛起,對每個暴雨天來住宿的客人來講,都是最吸引人的東西。


    兩個人站在廊下等衣服上的水滴得差不多了,又擰幹了頭發,才推門而入。


    木門傳出吱吱呀呀的聲音,金九齡整理好衣服,放好油燈和碗筷,擺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來,“指,沈大人!陸小鳳!你們怎麽會在這裏?”


    “金九齡?”陸小鳳一走一個水坑,站了那麽久,他仍在往下滴水,“你又怎麽會在這裏?”


    “當然是來查案!”


    金九齡站起來,往櫃台上放下一錠銀子,“小二,去弄一壇瀘州大曲來,再做幾個涼菜,幾個熱菜,別忘了拿兩條毛巾過來。”


    小二本來正在打盹,已把頭磕到了桌子上去,被叫醒後一臉不滿,等他看見那錠銀子後,就立刻變了臉色,笑眯眯地應了一聲,把錢收入袖中,一閃身就進了後廚,好像生怕銀子長腿跑了。


    “我本就要和你們一起查案的,你忘了麽?”金九齡重又坐下,道,“沈大人把消息告訴我後,就與你一起走了,我是獨自來的,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你們。”


    陸小鳳也坐下,“這附近好像隻有這一家客棧,其實也不算太巧。”


    “難道我就不能與你們套套近乎麽?”金九齡大笑道,“要說不巧的事隻有一件,那就是我很不巧得沒有被雨淋到!”


    陸小鳳目光一閃,也笑,拿起筷子來就吃,他確實被雨淋了,這有什麽好反駁的?


    “你這種貴公子,是不會懂我這種人的。”陸小鳳摸著胡子,“你哪裏會知道被雨淋濕的快樂?洗澡不用掏錢,這種好事可不是誰都能遇上的。”


    沈百終沒有坐下,他把繡春刀放在陸小鳳旁邊,走到窗前卷起了竹簾。


    “沈大人是在做什麽?”金九齡問道。


    “他在卷簾子。”陸小鳳道。


    “我當然知道他在卷簾子,我問得是他為什麽要卷簾子?”


    “為了應對刺客。”陸小鳳淡淡道。


    “刺客?”


    “對,跟了我們一路的刺客。”


    庭院中有劍光一閃,雨中已突然出現一個黑衣人,隻是一瞬,就到了沈百終跟前。


    他的劍和人一樣快,冒著淩冽寒光的劍尖刺破紙窗,風一樣的刺向了沈百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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