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


    楚留香四處走動時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姬冰雁。


    沙漠實在是個奇怪的地方,白天明明那麽熱,晚上卻又冷得足夠結冰,姬冰雁的衣角都已掛上了白霜,可他竟依舊毫無感覺似地坐著,一動也不動,仿佛是已經暈過去。


    “你為什麽不披上毯子?”楚留香問道,“你這個人莫非感覺不到冷?”


    “我覺得冷的時候,自然會自己去找東西來蓋。”姬冰雁淡淡道,“用不著你來多說。”


    楚留香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楚留香不說話了,姬冰雁反而去看他,他一看到楚留香,眉頭就皺起來,“你的鞋邊為什麽沾上了濕泥?”


    楚留香低頭,“我剛才去湖邊轉了一圈。”


    “以你的輕功,即使去的是沼澤邊,也不會沾上半點東西的。”姬冰雁冷冷道,“你是不是在湖邊遇上了什麽人?”


    楚留香笑了,“我本想給你個驚喜的。”


    “什麽驚喜?”


    “我在湖邊遇到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姬冰雁一怔,“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姬冰雁的臉色和緩下來,慢慢道,“這確實是個驚喜,有陸小鳳在,我們對付石觀音就會更有把握。”


    “把握不是一直都有的麽。”楚留香笑道,“陸小鳳是和沈百終一起來的。”


    楚留香本以為姬冰雁聽了這話會更加高興,可他的表現卻大出楚留香意料之外。


    “沈百終?”姬冰雁冷冷道,“我不相信他。”


    “為什麽?”楚留香不解道,“難道你和沈百終有什麽過節不成?”


    “沒有。”


    “那你又為何會不信任他?”楚留香更覺得奇怪。


    “因為我從沒有見過他。”


    “你也沒有見過陸小鳳。”


    “這兩者完全不同。”姬冰雁道,“陸小鳳的朋友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不管是司空摘星、花滿樓還是老實和尚,又或者是武當木道人、西門吹雪,這些人都很有威望。”


    楚留香承認。


    “一個人若能同時和這些人做朋友,那麽他一定不會差,一定不會是個小人。”姬冰雁接著道,“更何況陸小鳳自己的信譽也非常好,他已是很有名氣的大俠。”


    “是。”


    “沈百終是錦衣衛指揮使。”姬冰雁道,“他若插手這件事,一定別有所圖。”


    楚留香笑了,“他確實別有所圖。”


    這次輪到姬冰雁奇怪,“莫非你已知道他的目的?”


    “我知道。”


    “是什麽?”


    楚留香道,“你一定知道不久前我在中原遇到的事情。”


    “嗯。”


    “你也一定知道丐幫幫主任慈的妻子。”


    “我似乎聽說過。”


    “秋靈素因石觀音之故毀去了容貌,而她在毀去容貌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請人把自己畫下來。”


    姬冰雁靜靜聽著。


    “容貌被毀後,秋靈素已幾乎快要發瘋,當時她的身邊隻有那一位畫師。”楚留香歎道,“所以她便把那位畫師的眼睛挖了出來。”


    “這種事我已聽得多了,也見得多了。”姬冰雁冷冷道,“這和沈百終又有什麽關係?”


    “這位畫師已是錦衣衛的人了。”楚留香道。


    姬冰雁準備繼續聽,可他卻發現楚留香竟閉上了嘴。


    “沒了?”


    “沒了。”


    “……你的意思是,沈百終是為了替這位畫師報仇才來大漠的?”


    “是。”


    姬冰雁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看人一向很準。”


    “對。”


    “沈百終若真如你所言一般,那他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姬冰雁歎道,“這樣的人不論放在那裏都可以吸引許多人追隨。”


    “沒錯。”楚留香笑道,“你現在很警惕他,隻不過是因為你還沒有見過他,你若是見到他,一定會忍不住想要做他的朋友的。”


    姬冰雁緩緩點頭,“其實我是因為另一個人才這樣警惕。”


    “哦?”


    “你有沒有聽說過山西的富商張湖?”


    “那是一個非常有錢的人。”楚留香道,“他家自祖上三代起就開始經商,到了他這裏已可以稱得上富可敵國,據說能夠和他在財富上比一比的,隻有江南的霍休。”


    “張湖隻有一個兒子。”姬冰雁道。


    “這我倒是沒有了解過。”


    “張湖的兒子叫張平野。”姬冰雁道,“張平野是錦衣衛的千戶。”


    楚留香懂了。


    姬冰雁是個生意人,做生意的人遲早要和張湖打交道,這位張平野一定是做了什麽令人吃驚的事,碰巧讓姬冰雁瞧見了。


    “張湖是個很難纏的人。”姬冰雁冷冷道,“自我從大漠活著回來後,就開始做生意,十多年來從沒有人能在我手裏占到一分便宜。”


    “這就是小胡叫你死公雞的原因。”楚留香笑道。


    “可張湖卻從我手裏拿走了整整二十萬兩。”姬冰雁冷笑道,“他拿走了這些錢,我非但沒有一點辦法,還得笑著請他繼續和我做生意。”


    楚留香不笑了,他很清楚姬冰雁有多謹慎、多細心,看來這位富商能達到如今這般地步,實在是有真本事的。


    “張湖已如此狡猾難纏,可他卻根本不及他兒子半分。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楚留香歎道,“難怪你會……”


    楚留香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就看到了朝這邊走來的陸小鳳。


    陸小鳳的表情實在奇怪,他在思考,可他思考的問題卻好像是魚為什麽會長腳在地上跑,隻有想這樣奇怪的問題才會有他那樣奇怪的表情。


    “你怎麽了?”楚留香忍不住問道。


    “我看見了一個很奇怪的人。”陸小鳳道,“我想不通她要做什麽。”


    “你看見了誰?”姬冰雁問。


    “我看見了一個女人。”陸小鳳朝姬冰雁點點頭,兩人就算是認識了。


    “這個女人有什麽不對麽?”楚留香問。


    “她偷偷進了結婚用的那頂帳篷裏。”陸小鳳道,“她進去做什麽?難道這新娘子還有人搶著做?”


    “也許她是想對公主下手。”楚留香道,“這個人說不定就是石觀音的手下,她也許是為了知道極樂之星的秘密。”


    一聽到有人想要破壞胡鐵花的婚禮,楚留香和姬冰雁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琵琶公主還在她父王身邊,現在到婚房去又有什麽用?”姬冰雁不解道,“她若是要下手,應該等一會兒再去的。”


    “所以我想不通。”陸小鳳道,“我想不通她要做什麽,那間婚房裏什麽也沒有,莫非她準備在吃食裏下毒?”


    “我應該去看一看。”楚留香遲疑道,“小胡這個人總是很冒失,即使有什麽差錯,想必他也看不出來。”


    “好。我也和你一起去。”陸小鳳道,“如果那個人還留在帳篷裏沒出來,我正好可以堵一堵。”


    “我就留在這裏。”


    姬冰雁是個很謹慎的人,他既然挑了這個地方坐下,這個地方就絕不會差,這裏背靠湖水,正麵就是三頂大帳篷,不管什麽人的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若是小胡來找你,你就先緩住他。”楚留香道,“一切等我們回來再商量。”


    姬冰雁點頭。


    ——————————


    北鎮撫司。


    京城的四月已很溫暖,護城河裏已遊上了一些鴨子,城裏的楊柳已長出葉子,北鎮撫司的燕子也回來了。


    夜已深,這個時間敢在街上走的,除了巡夜的捕快,就隻剩下穿梭於大街小巷的錦衣衛。


    每當他們推開一扇門,門裏的人就會心如死灰。


    “宗老前輩。”


    一個又高又瘦,留著白胡子的老人轉過頭來。


    他穿著一身好像是教書先生才會穿的衣服,雖然長得高瘦,人卻很精神,看起來很有威嚴,雖然沒有動,卻能看出他行動時必然也是果斷又利落的。


    這個像教書先生的人,手裏自然也拿著一本書,隻不過書上寫的卻不是孔聖人的道理,而是北鎮撫司這個月接下的所有案子。


    “你回來了。”宗也白淡淡道,他一邊說話,一邊又把手裏的本冊翻了一頁。


    “是。”張平野笑眯眯地回答,“宗老前輩,這次詔獄裏新關進去一個犯人,您抽空看看怎麽處理。”


    “嗯。”宗也白走進書房,把燭台放到桌上,“是從江南帶回來的犯人?”


    “對。”張平野也跟著進去,“是個江湖人,名字是霍天青。”


    “霍天青?”宗也白道,“似乎有些熟悉。”


    “算不上什麽大人物。”張平野恭敬道,“這次的案子,他夥同金鵬王朝的一個皇室殺了珠光寶氣閣的閻鐵珊。”


    “還有呢?”


    “並無其它。”


    “那就再審審,若沒犯別的事,就按我大明律法處理。”宗也白冷冷道,“即使是江湖人,也要遵守我朝的律法。”


    “自然。”


    “百終呢?”宗也白問道,提到這個名字,他的眼睛裏才也多了一點生氣,他整個人好像也變得溫柔起來,“他怎麽還沒回來?”


    “指揮使大人去大漠了。”


    “他跑到大漠去做什麽?”


    “去殺石觀音。”張平野道。


    “是不是因為那個新來的老頭子?”宗也白問,“就是那個整日裏寫寫畫畫的老頭子?”


    宗也白自己的年紀已經不小,卻偏要叫別人老頭子,可真是有趣。


    “您說的是不是孫學圃孫老先生?”


    “我不想知道他叫什麽。”宗也白冷冷道,“他是誰和我沒有半點關係。”


    “這個霍天青我一會兒去見見,若是沒有別的事,你明天過來把他提到刑部大牢去。”


    “是。”


    宗也白坐下,他剛坐下,就又站了起來。


    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坐到椅子,隻是因為他桌子下麵粘上了什麽東西。


    東西倒也不是壞東西,隻不過是霍香的藥粉罷了,藥粉倒也不是什麽壞藥粉,隻不過是那種隻會用在犯人身上的藥粉。


    宗也白剛才若是去拉抽屜,一定會摸到一手藥粉,他並不會武功,也沒有內力,摸到這種藥粉,一定會難受整整一個月。


    因為這是一種會讓人覺得癢癢的藥粉。


    宗也白雖不像犯人一樣手腳被縛,可他這個人卻最愛麵子,也喜歡講究一些文人墨客的東西,是絕不會在旁人麵前撓癢癢的,他也絕不會因為這樣丟臉的事情去看大夫。


    霍香就是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才下什麽樣的藥。


    宗也白看清了藥粉,臉色立刻一變,黑得好像是廚房的黑鍋鍋底。


    等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帕子擦幹淨桌子,就把帕子一包,怒氣衝衝地出門去了。


    張平野笑著看著一切發生,等門在夜風的吹拂下關上,他才動了一下。


    隻這麽一下,他就從桌子邊到了水缸旁,仔仔細細地打量起缸裏那隻烏龜來。


    夜已深,烏龜已經睡著,可張平野卻還是隔著水缸仔細量出了它的長度和寬度,他看它的眼神,就好像從沒有見過烏龜,就好像這隻烏龜是全天下最漂亮的那一隻。


    張湖為他請算術老師時,張平野也是沒有這麽認真的。


    等他看好了烏龜,就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路上遇到巡夜的錦衣衛,竟還笑眯眯的打了招呼,好像從沒有做過什麽虧心事。


    沒錯。


    張平野今晚做了虧心事。


    他做了什麽虧心事?


    這也許隻有霍香那些被人突然偷走的藥粉知道。


    霍老爺子的前科實在太多,他總是偷偷給宗老爺子使些絆子,整個北鎮撫司的人都知道他們關係不好,即使宗也白去問罪,即使霍香從沒做過這件事,也不會否認的。


    他巴不得閑來無事時與宗也白吵上一架。


    張平野剛推開屬於自己的那道木門,就頓住了。


    他後退幾步,就看見了站在屋脊上的陳絕音。


    陳絕音冷得就像是一塊冰,她背後的明月,也絕不會比她更冷。


    “這麽晚了,你找到這裏做什麽?”


    “明日我要和你一起去。”陳絕音冷冷道。


    “在下明天並沒有什麽事要做。”


    張平野自認為自己做的事絕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整個北鎮撫司能看出他伎倆的絕沒有第二個,即使是宗也白也絕不會看出。


    他這樣臉不紅,氣不喘的樣子,倒真適合去做一個商人。


    他也真不愧是張湖的兒子。


    這父子兩個都喜歡笑,可他們笑的時候卻最狠,不知不覺就把人騙得連底褲也不剩下。


    他們害你的時候,也絕不願親自動手,你總會不知不覺就自己撞到刀子上去。


    “你知道我要什麽。”陳絕音冷冷道,“我雖看不出你做了什麽,卻知道你一定已見了那隻烏龜。”


    “你怎麽知道我見了那隻烏龜?”


    陳絕音不說話,她一向不喜歡說話,她喜歡的是拔刀。


    若有人非要和她說話,她也更願意解決掉那個要她說話的人。


    所以張平野隻說了一句,就再也閉口不言。


    他能看出陳絕音的武功又有長進,而他在陳絕音沒有長進之前就是怎麽也打不過她的。


    “不如這樣。”張平野伸出一根手指,“你去泥人張那裏買陶土,我去找工匠,錢我們一起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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