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晚了點,但結果他還是去找了中介人。”


    “是的,而且他利用了對方的……友情。”


    露比說得沒錯,不是友情的話真的沒必要在下雨天特地出來,況且有很多方法可以足不出戶就達成委托。


    “為了這一天的會麵,他做了很久準備,最後決定在一條小街上付諸行動。他先利用自己的職業身份安排了當天下午對小街的掃蕩行動,把街上的混混、妓女、流浪漢全都趕走,然後在空無一人的小巷中劫持了對方。”


    “他怎麽知道中介人會走那條小街?那又不是必經之路。”


    “他並不知道,隻不過那是唯一一條可以迅速清理幹淨的小路,短短兩百米,藏在四周的眼睛很容易因為幾聲警笛和全副武裝的警察掃蕩一哄而散。他既希望對方能走這條路,又希望不要。”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活在這樣的矛盾之中。


    “他隻想瓦解遍布於城市的情報係統,或者說,隻要能讓它不成係統就夠了。他還存了私心,決定先從阻礙自己調查妻子被殺案件的線人開始,再不斷深入情報網內部。他知道,這個情報網是由一個人花了近十年的時間建立和維係的……一旦他開始行動,建立情報係統的人必定會立刻發現,因此實施計劃之前得先把那個人隔絕在情報之外。”


    “他打算把所有人都殺光嗎?這種故事隻有年齡上限十三歲的人才會閑著無聊空想一下。”


    露比的話讓他著實又沉默了一陣。然後他問:“特羅西家的人在情報這行裏有著天然的優勢和才能,如果情報被壟斷,是否就可以為所欲為地成為殺人凶器?”


    封鎖的消息可以把線索抹去,錯誤的情報可以置人於死地。


    “非要這麽說的話……被不懷好意的人掌握的任何東西都可能是凶器。”


    “你的情報係統誰都可以用,警方、黑道、情報員、秘密機構……”


    “誰都可以,確切地說,那也不是我的情報係統,隻是我用得更好而已。”露比說,“那個警察做得不算太糟,為自己複仇無可厚非,殺幾個人也可以理解。和他的遠大理想相比,他的計劃還是太溫和。”


    屏幕外的人愣了一下,他想聽的不是理解,而是恥笑、指責,像剛才那句十三歲孩子的異想天開一樣的嘲弄。


    露比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困惑,接著說:“別忘了……我可是職業殺手的中介人,替人複仇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好吧。隨著殺掉的人越來越多,他漸漸發現這個情報係統的複雜、龐大和深不可測,隻憑一己之力根本不能撼動它分毫。不但如此,整個情報係統的精密和協調完全出乎意料,即使它的頭腦受到控製,也絲毫不影響其他肢體的運動。它根本就是個活的怪物,讓與之對抗的人顯得格外羸弱無力。”


    “謝謝。”露比說。


    短暫的安靜。


    “他殺了很多人,終於引來懷疑。他用以掩飾行動的那些伎倆,很容易被同為警察的同僚識破。他們叫他剃刀殺手,起初以為他隻是個連環謀殺案的凶手。其實他有很多機會可以把調查引入歧途,但他卻反而參與討論,提出這些死者都和警方的線人有關。”


    難道他不知道這樣會暴露自己嗎?


    露比覺得他不但知道,而且有幾分樂見其成的心態。妻子的死和破不了的命案把他完整的人生撕裂成一個無法調和的矛盾體,讓他從行動和思維上分裂出凶手和警察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他既希望於行使黑暗的公正,又無法擺脫執法者的身份。


    精神的裂痕比肉體更難愈合。


    露比忽然想起麥克。


    他一直擔心麥克無法徹底舍棄過去,不隻是糟糕的經曆,還有警察的職業。人們在絕境中往往會做出極端的決定,重要的是走出絕境後的漫長餘生裏,能否一直堅持當初的選擇。


    露比始終在觀察,想知道麥克成為職業殺手後的每一次抉擇是否會產生本性上的痛苦。他不相信麥克的決定中愛情占據了重要部分。總的來說,露比始終認為愛與恨這樣鮮明的情感是人性中最大的變數,他是一個冷靜的觀察者,不帶絲毫偏見和情緒,最後卻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愛情,那這個曾經的優秀警察、現在的職業殺手可能就是腦子壞了。


    麥克的人格出奇的完整,“故事”中的警察卻沒那麽幸運。如果他能狠得下心,幹脆把中介人殺掉,沒準真的能夠瓦解這個新生的情報係統。


    破壞總比建造容易得多。


    情報當然永遠不會消失,但是重建一個情報網至少也需要好幾年時間。對他來說足夠了吧。可惜他一直沒下決心,雖然現在動手都還來得及。


    “其實他並非孤軍奮戰,也有過幫手。其中一個曾是職業殺手的人自己找上他,說願意為他複仇。還說他曾經救過他的命,但是他一點也不記得了。他們計劃好分頭殺人,殺手為警察掩飾身份,在追查者麵前演了一出暗殺好戲。還有那個女人……”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哽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那個女人得了絕症,願意用剩下的生命助他一臂之力,他以為她隻是不怕死,沒想到她會自殺。她和某個遍布全球的情報機構有聯係,用自己所有的財產收集了幕後操縱者的罪證,然後看準時機用剃刀割斷喉嚨,隻為替他洗脫殺人嫌疑。警察和他的同事趕到時,她還沒有斷氣。”


    “他親眼看著她死去?”


    “是的,他沒有看過妻子臨終的模樣,卻目睹了另一個女人為他而死的景象。在那種震驚之中,他還是領會了對方犧牲的意義,於是——”


    他握住對方的手,悄悄拿走她手中用來割喉自殺的刀片。嘔吐是真的,把帶血的刀片衝進下水道也是目的之一。沒有人會聯想到她是自殺,就算屍檢查出絕症也沒關係,因為她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脆弱悲觀、逃避命運的人。然而他還是告訴了查案的同事。


    矛盾越來越不可調和了,在這條自己選擇的歧途上漸行漸遠,他卻期盼有個人能攔住他,哪怕用槍指著他,把他按在地上,戴上手銬。怎麽樣都可以,總之,靠自己的力量已經無法止步了。


    “他也許是個好警察,但絕不是個好殺手。”露比說,“優秀的職業殺手應該心無雜念,聰明機智、沉著冷靜……有時又單純得……像個蠢貨。”


    “看來你有一個具體對象。”非常難得,露比聽到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真摯的笑意,“我不想再講下去了。”


    “為什麽?”


    “因為這個故事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說過你是個很好的作者嗎?”


    “你說過。”


    “好作者不該半途而廢。”


    “但是好作者在自己的故事裏通常很難得到快樂。”他說,“隻有純粹宣泄的創作才是快樂,但凡在其中加入一點思考和責任,一切就都成了痛苦折磨。”


    故事如此,人生亦然。


    露比對他的故事並不意外,在一次又一次的交談中,早已拚湊出大部分故事的片段,無論主角是否露麵,這個故事已經接近完整。至於那些細節,要弄清楚也並不難。


    “你還在聽嗎?”


    “嗯……我還活著。”


    “我們好像都不太好,可也不算太差吧。至少我們的生命力都很頑強,我沒想到……沒想到你可以撐這麽多天。雖然我不能親自進來放你出去,但是你隨時可以拿到鑰匙,它就在……”


    “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問題要問我?”露比再次打斷他的話,“我答應過,隻要你回來,不管什麽問題……我都可以回答。”


    他看著屏幕。熒熒發亮的屏幕中,露比仿佛是一尊完美的雕像。盡管此時此刻要求他挺胸抬頭保持優雅的坐姿太過苛求,但是那種勉力支撐著生命之火的姿態又令人肅然起敬。


    他想了一會兒,回憶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尋求答案的問題到底是什麽。


    對了,他想起來了。


    “你還記得摩利的故事嗎?”


    “當然。”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摩利到底應該如何選擇?”


    他的求知欲一下子旺盛起來,所有感官都在排除幹擾,豎起耳朵等待聆聽回答。


    那個神奇的方塊,不斷吐露著寫有別人名字和人生的紙條。如果摩利不做選擇,紙條上的人就會死去,因此他不得不從其中挑出一張放在“是”的那一邊。這樣雖然殺掉了一個人,也同時救了其他三個更無辜的人。


    他不想承認,其實摩利就是他內心深處矛盾的根源。為了追尋毒品來源,找出強迫少女過量注射古柯堿致死的凶手,所有試圖封鎖消息、維護罪犯的情報員都是罪惡的幫凶,哪怕他們罪不至死,隻是犯了點紙條上偷雞摸狗的小罪。


    他到底有沒有權力把他們放在“是”的那邊?


    “這就是你的問題?”


    “是的。”


    露比抬起頭,望著角落裏的攝像機。


    他如何回答這個被無數人反複探討,不斷爭論的問題。


    “當然是選一個人去死了。”


    “是嗎?”


    他有點失望,這個答案並不能解開他的心結,要是世上的事都有個這麽簡單的答案就好了。


    “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會被這種問題困住。”


    “我也不明白。”


    “我是說,你為什麽一開始就覺得自己在救人呢?這又不是一個拷問救世主的問題。”露比說,“從考慮要殺誰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是什麽悲情英雄了。換一種想法,不管殺一個人還是三個人,你隻把自己當做殺人犯,做好以命償還的準備,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他的聲音猶如惡魔低語:“真正高尚無私的奉獻,是連一點精神上的回報也不求索取,不為自己哀鳴不平,可以承受罵名,接下一切罪責。你應該很清楚,殺人是犯罪,這一點,不必我這個職業殺手的中介人來告訴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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