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隻剩疼痛了。


    希爾德放鬆被弩箭穿透的手臂,抬起握搶的左手。


    對方認為他在劇痛之中即使反擊也不會有那麽精確的準頭——剛才第一槍毫無理由地射偏了,有驚無險,現在那隻慣用的右手又失去再次開槍的能力,他已經輸了。


    可就在殺手心中升起一絲蔑視和嘲弄的瞬間,眼前忽然冒出一片紅色。


    發生了什麽事?


    沒有經曆過這種可怕的死亡就無法描述當時的情景,而經曆過的人都已經不存於世了。


    他覺得自己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重重捶打了一下,所有力量都消失了,整個人頓時癱軟在地上。他死得徹底而迅速,子彈從鼻梁和眼角中間的位置進入,維持意識和器官功能的細胞瞬間被徹底破壞。如果他還能思考,會不會覺得希爾德在如此痛苦不堪的情況下提槍掃射的第一顆子彈就擊中腦幹純粹是巧合?


    當然,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子彈已經全都打在他頭上。


    看到雪白的牆上到處是紅白混合的液體,希爾德有一霎醒悟過來——艾許莉會為打掃傷腦筋的。


    他放下槍,伸手握住手臂上的弩箭。


    好在隻是競技用的箭頭,沒有那麽鋒利難纏的倒鉤。希爾德忍住劇痛,用力把它拔出來扔在地板上,這個動作造成了極為可怕的傷口。


    右手傷痕累累,將來會怎麽樣,他並不在意。此時此刻,希爾德心中所想的隻是如何把闖進這個家的不速之客全都清理幹淨。他想保護奧斯卡的家,保護他的家人,他想把那隻名叫蕾蒂小姐的玩偶兔子完好無損地送回莉莉懷裏。


    希爾德站起來,弩箭可能打碎了上臂的骨頭,他擦了一下臉頰上沾到的血,躲進房間去。


    走廊上有腳步聲。


    可能是外麵那家夥的死相太恐怖,讓後來者產生一絲心理上的恐懼——他們不想自己也變成腦袋一團爛肉的下場,於是離得近一些的人猶豫了,距離稍遠的反而加大火力。


    希爾德撲向房間深處,用腳踢上門。子彈在門板上打出無數個洞,他翻身藏在角落,躲過了第一輪掃射。


    這裏是奧斯卡的書房?希爾德目光一掃而過,看到整齊的書架和書桌。這麽幹淨整潔,和奧斯卡本人的風格一點也不搭。


    能在這個房間裏解決一切就好了,希爾德內心的負疚感會減少很多。


    又有一顆冒煙的手雷從門縫滾進來,他眼疾手快地扔回走廊。一聲巨響中混合著欄杆倒塌的聲音,希爾德深吸一口氣,轉身衝進煙霧。


    走廊兩邊都有敵人,希爾德往煙霧深處射擊,聽到慘叫後立刻轉向另一邊。要說他在靠直覺開槍也不準確,他確確實實知道什麽地方有人。


    受傷的人在大量出血、慘叫。


    希爾德經過這些家夥身邊時,先一腳踢開他們手中的武器,再用進來之前從車庫工具箱裏抓的一把紮帶捆上雙手。有些人已經失去反抗之力,還有些人仍然掙紮不休。


    羅德尼告訴他的方法很簡單,一槍打中頭部就解決了。波比教他的方法就很麻煩,警察控製罪犯自有一套標準。


    結果他還是照著波比的方法做了。


    有個人隻受了輕傷,在希爾德靠近時卻裝作失去意識,然後突如其來地一下把他掀翻在地。


    希爾德重重摔向對麵,脊椎在凸起的欄杆上撞了一下。他的眼前有幾秒鍾發黑,握搶的手卻本能地瞄準最後看到的身影。


    這幾秒鍾就是生死一線。


    幸好對方的武器早就失落了,因此佯裝昏迷才能騙他靠近。視覺恢複時,希爾德看到滿地鮮血和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衝鋒槍的彈夾打空了,整個房子都充滿火藥味。


    他沒有彈夾可換,隻好扔掉空槍,轉頭去找其他武器。


    走廊上有把霰彈槍,這支槍對於隻能用左手開槍的希爾德來說有些困難,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撿起來掛在身上,奧斯卡給的手槍還有子彈。


    他沿著牆慢慢移動,俯身看了一眼門下的影子。


    有人躲在門背後。


    希爾德舉起槍,先瞄準頭部的高度,然後槍口下移,對著腿的位置開了一槍。槍響後,他抬腳踢開門,連同門背後的家夥一起踢倒在地。


    他朝那人的頸邊踹了一腳,確定對方失去意識後才把他捆起來。


    走廊上終於安靜了。


    希爾德受傷的手不斷流血,在他經過的地方留下一串如同珊瑚項鏈似的血滴。


    他感到房間在搖晃,是失血引起的嗎?


    不過他的精神力依舊專注,各種感官也不失靈敏。他聽到閣樓傳來的聲音,毫不猶豫地提起槍往樓上走。


    半路有人從樓梯轉角冒出來朝他開槍,被他搶先一步打中胸口,但是對方的子彈也不可避免地擦過他的腰腹。希爾德為了保持平衡,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抓住樓梯扶手,本能反應讓他忘記這隻手剛才已經受了非常嚴重的外傷。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如此劇痛,奇怪的是,身體的疼痛讓他產生一種近似於解脫的快感。


    他衝上閣樓,看到房門虛掩著。


    剛才站在窗口的人還在嗎?


    對了,希爾德心想,他進來時隻遇到艾許莉,沒有看見莉莉的影子。


    那個天使一樣的小女孩怎麽樣了?


    希爾德用腳尖輕輕推開門,聽到咯吱一聲。


    輕微的呼吸聲——從門縫背後、櫃子旁邊、還有床下。


    三個?不,也許是四個。


    對不起。


    希爾德向房間道歉。


    他很喜歡這個房間,非常非常喜歡。他希望這個房間能保持原來的樣子,但是美好的東西在生死麵前算什麽?如果他不能保護自己愛過又無私地給予他愛的人,他就不配擁有這個房間。


    希爾德摘下肩膀上的霰彈槍,右手上彈很困難,一用力就從傷口冒出更多血。


    他把槍口對準門縫附近開了一槍,對方似乎以為他會先推門試探,結果就這麽慘死在近距離散開的彈丸下。


    緊接著,一串子彈從閣樓內部飛射而來。希爾德閃身躲到牆後,不顧疼痛地繼續用右手上彈。霰彈槍吐出空殼,落在木頭地板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進來。”裏麵的人忽然說,“小姑娘在我們手裏。”


    希爾德的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


    “你想不想看看她現在的樣子,她的金發、可愛的臉蛋,想不想看看她被割掉耳朵的樣子?”


    ——你的弟弟生前遭到了虐待。需要我詳細告訴你嗎?還是你想自己看驗屍報告?


    他的耳朵、舌頭都被割掉了,手指也斷了幾根,還有……


    不要再說了,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實際上,他還是從頭到尾聽了一遍,忍著那些尖銳傷人的字眼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了驗屍報告。他們問他要不要去辨認屍體,他說好的,出來後就在洗手間裏吐了。


    那些殘忍的細節被他深深地記在心裏,後來完完整整地施加在查德亨德裏克身上。


    希爾德想起莉莉在早餐桌上看著他說“你真好看”的樣子,還有她伸出雙手抱著他脖子的樣子,她像另一個丹尼爾。不,她比丹尼爾更純粹,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受害者,像一件毫無瑕疵的藝術品,任何破壞都會讓人心碎。


    他們知道這是他的弱點。


    希爾德看了一眼已經漸漸失去知覺的右手。


    職業殺手是不能有弱點的,所以他們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除此之外,他們還不能有常人的情感和脆弱的內心——即使有,也要假裝沒有。


    希爾德把奧斯卡的手槍夾在胳膊底下,左手按著右手的傷口,用腳輕輕推開已經被霰彈槍破壞的房門。


    三個殺手的槍都對著他,他們對剛剛慘死的同伴也沒有多少關心,那個死在門背後的人肚子上一片血肉模糊,傷口的血還在一陣陣湧出來。


    希爾德回過頭去,這時他聽到了槍聲,對麵的人朝他開了一槍,但是不在要害。


    子彈穿透他的小腿,他一下跪在地上,左邊的人立刻上前抓著他的頭發,打量他滿是冷汗又蒼白失血的臉。


    隻剩這三個人了?


    如果還有其他人,他們應該馬上趕來慶祝這場圍捕之戰的最終勝利。


    他們報了仇,雖然損失了一些同伴,不過那也算不上什麽生死之交。他們可以在警察到場之前好好折磨他一番,或者幹脆把他帶去別的地方,讓他體驗更長久的地獄磨難。


    隻剩三個人了。


    沒有腳步聲,沒有其他還能行動的人。


    莉莉也不在這裏。


    他們根本沒有找到她,奧斯卡和艾許莉為女兒的安全做了萬全準備,雖然他們沒有想過第一次的遭遇會這麽瘋狂,不過事實證明他們做得很好。


    “把他帶走吧,警察很快就會來。”


    他們把他抓起來,看到他很難支撐身體的腿,警惕心完全放鬆了。站在身後的人試圖把他緊握著右臂的手扳向身後。希爾德突如其來地仰頭往後撞去,那人發出含糊不清的慘叫時,他的左手已經抓住那支藏在胳膊下的手槍。


    砰一聲,麵前的人慌張地開了槍。


    對於這個從門外一路闖到閣樓,沿途幹掉那麽多人的前施樂會殺手,對方的精神狀態也猶如緊繃的琴弦一樣脆弱。這麽近的距離,子彈卻沒能命中要害。希爾德感到自己像被什麽東西穿透了,他無動於衷地對準那人一槍,血濺在臉上,再掉轉槍口,第二槍,身旁的人後退一步仰麵倒地。身後的那個家夥還沒從鼻子受到重創的劇痛中回過神,希爾德向前翻滾後,瞄準他的額頭射出子彈。


    最後一個殺手蹣跚後退,撞在敞開的門上,又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周圍死一樣寂靜,剩下的隻有希爾德自己的呼吸聲。


    就這樣結束了。


    他覺得很好,這才是他應有的下場。


    他放下槍,蜷縮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覺得自己的血很溫暖。


    再見,殺手。


    他安心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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