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的刺痛讓他想起了查德亨德裏克的耳朵。


    查德亨德裏克四肢抽搐,坐在染血的椅子上,半張臉已經血肉模糊,右邊的耳朵缺了一塊,汩汩地冒著血。他眼神渙散,又驚又怒——對,那個時候他還會發怒,根本沒有悔過自己的罪行。相反,把那隻割下來的耳朵扔在地上時,希爾德的心中反而充滿了罪惡感——厭惡,說厭惡更恰當,對麵前這個不知悔改的變態,以及對自己的厭惡,還有強烈的惡心、亢奮,很多難以形容的感覺。


    每一次回想那一幕,希爾德都覺得自己被什麽看不見的怪物附體,身體不由控製地做出了近乎變態的惡行。


    “你在流血。”


    希爾德擦了擦臉頰上的血。


    “隻是小傷口。”


    比起這道小小的擦傷,肩膀舊傷的疼痛更持久劇烈,隻是他已經習慣和這種疼痛共存。


    奧斯卡找了張紙巾給他。希爾德沒有接,覺得很可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找到的,車座周圍都看不到整盒的紙巾。


    “進展順利嗎?”


    “還沒有進展。”


    “沒關係。”


    “但是我找到了願意合作的人。”


    奧斯卡思忖片刻問:“你是想讓我去見他,還是不去?”


    “我不確定你們見麵後會發生什麽,但我可以保證把有用的消息毫無保留地帶回來告訴你。”


    奧斯卡看著他臉上的血痕說:“我剛才聽到槍聲。有人在小巷裏開了槍,但是我沒有過去,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答應過給你自由,不擅自進入你們的世界。確實,那是我不了解的世界。如果換成別人,比如諾曼知道這個秘密,可能會不信邪地帶著整個凶殺組的警察去把殺手一網打盡。雖然你說他們不會留下自己犯罪的把柄,但也不要小看警方的能力,痕跡無處不在,世上沒有天衣無縫的案子。我讓你一個人去,是出於對你的信任,希爾德……”


    他言而未盡的話,目光在代替他說。


    希爾德避開了,不敢回應對方的好意。以前波比對他一頓臭罵之後也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是不是他們都有這種本事,可以一眼看穿他對活著這件事的消極態度。


    “我很快回來,你最好別在這附近。”希爾德說,“不管你是不是願意,現在都已經在這個世界裏,剛才你差一點就……”


    “怎麽樣?有人要殺我嗎?”


    “是的,如果你表現得和我過於合作無間,難保不會有人像剛才那樣對準你的車窗開槍。”


    “你覺得我應該害怕?”


    “你很勇敢。”希爾德說,“你不怕伸向你的罪惡之手,但是你的家庭呢?”


    這是致命一擊,奧斯卡完全無法反駁。對,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女兒是否有能力對抗那些不知什麽時候從哪裏伸向她們的罪惡之手?


    “克雷爾潘克警官是前車之鑒,我希望在這個案件完全解決之前,危險的事、需要深入你不了解的世界的事,全都交給我去做。這是目前來說,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法。”


    “我改主意了。”奧斯卡嚴厲地看著他,“從現在開始我要嚴格執行監管人的職責,不管你去哪都得告訴我,而且必須讓我陪同你一起去。”


    “奧斯卡。”


    “叫我塞繆爾警官。”


    希爾德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脫口而出對方的名字,他們的關係遠沒有達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


    “現在你要去哪?我們走吧。”


    希爾德沒有動。


    麥克確實說過不介意他帶奧斯卡一起來,但他還是很猶豫,如果他在這裏鬆口,意味著奧斯卡再也無法脫離他曾經身為施樂會殺手帶來的不可測的危險。殺手和警察的關係永遠對立,即使在某些時刻因為各種理由而表現出短暫的退讓,最終也難免落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的槍呢?”奧斯卡問。


    希爾德把槍還給他,奧斯卡拔下彈夾看了一眼,還剩十發子彈。


    他調轉槍口又遞還給希爾德:“你和我一樣受過訓練,遇到危險就開槍,不要猶豫。”


    希爾德看著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槍,忽然想到,既然奧斯卡相信他,那他是否也應該給予這位“新搭檔”足夠的信任,認為奧斯卡有能力保護自己和家庭?


    “好吧。”他妥協了,“我們可以一起去,但是無論見到什麽怪事都不要開口。”


    “沒問題。”


    希爾德和奧斯卡一起走進黑暗小巷時,恍惚看到陰影中浮現著波比瑞普利警官的背影。


    波比一生都在試圖與這裏的黑暗較量,不放過任何一條路過的黑影,尋找深入其中的秘門,但是很可惜,他隻是碰到邊緣就已喪命。


    奧斯卡會不會比他幸運?希爾德不知道,但他發誓不讓悲劇重演。


    小巷曲折蜿蜒,四通八達,經過剛才短暫的槍戰和搏鬥,這裏變得更寂靜,仿佛一座無人小城,沒有絲毫活物的氣息。希爾德來到“密室”窗前,和艾倫一樣向店主遞了張折好的紙幣。奧斯卡對這種心照不宣的交易深感好奇,但他遵守約定,無論看到什麽都絕不過問。


    他們穿過走廊,來到一扇門前。


    希爾德敲了敲門,沒過幾秒就開了。


    麥克打開門時,臉上已經帶著微笑,反而是奧斯卡毫無準備愣在門口。


    “我贏了。”艾倫在房裏說,“我就打賭他們會一起來。”


    “你贏了,不過我也沒輸,我說的是也許。”


    艾倫伸手搖擺一下:“我們見過麵,奧斯卡塞繆爾警官。先說好,如果你想拿通緝令逮捕我,最好等走出這個房間再說。隻要你進來,就是默認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坐下談談。”


    奧斯卡的目光從艾倫身上飛快轉向麥克。其實他並不意外,那令人遺憾的事件之後,他們曾見過一麵,互相訴說了自己的感受。但是,奧斯卡沒有去探究過麥克現在的生活,哪怕好奇、欲言又止,也沒有刻意幹涉。他相信麥克的選擇,因為麥克對他說,遇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事。


    那麽他對艾倫的看法呢?


    雖然奧斯卡很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身份——艾倫和他有過一麵之緣,甚至可以算是救過他一命,可同時也是個雙手血腥的職業殺手,一個需要自己親手去抓捕的罪犯。奧斯卡還沒想好要以什麽樣的姿態去麵對他,到底是若無其事地打招呼說“你好”,還是假裝素未謀麵從不認識?


    就在他猶豫不決時,艾倫又開口了。


    “塞繆爾警官,你不認識我了嗎?”他好像生怕奧斯卡遺忘了他們的初見,特地把時間地點都說出來,“怎麽樣?想起來沒有?我還用子彈裏的火藥給你止血,不過忘了也沒關係,我樂於助人,不用謝。”


    “你覺得我應該謝謝你?”


    “當然不用,我隻是提醒你我們是見過的。”


    這該死的家夥。


    奧斯卡心想,這麽直白,絲毫不給彼此留下後退的餘地,這麽一來他也隻能正麵回答了。


    “我記得你。”他說,“你的通緝令還在我的辦公桌上,我搬了好幾次辦公室,總是帶著你的圖像。”


    “畫得像我嗎?”艾倫微笑著問。


    不像。


    第一,畫像終究沒有生命;第二,絕不能讓艾許莉和莉莉看到他本人的樣子。


    “坐下聊吧。”麥克提議。


    奧斯卡沒有拒絕,也許把重點放在共同的目標上是個好主意。


    希爾德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位新搭檔和白獵鷹之間的關係遠沒有自己了解的那麽簡單,甚至他還嗅到一點不算太重,但確實存在的火藥味。


    艾倫說:“今晚我們都是為了打聽消息才去深淵酒吧,希爾德說警方在查的案子和我們要找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個人。


    “我們是為了破案。”奧斯卡問,“你們又是為什麽?”


    “聽說你和露比合作過。他失蹤了,我們每次試圖找線索,總會有人趕在前麵殺死和線索有關的人。”


    “露比特羅西?”


    “對,很耳熟吧?不要懷疑,就是那個露比特羅西,以前躲在康斯坦絲模型店的地下,現在經營一家叫內麗小姐的黑心槍店。聽說你們合作得還挺愉快。”艾倫撇了撇嘴,“別介意,他誇人的時候語氣像評論商品,反正算不上什麽好話。”


    奧斯卡似乎找回了那段不愉快的回憶,想起自己因為要打聽麥克的下落不得不求助於職業殺手的中介人,讓對方居高臨下像雇工一樣使喚的日子。


    “和他共事的感覺很糟糕對不對?”艾倫說,“這個自以為是的魔鬼,誰都不放在眼裏。”


    “但他確實很聰明,隻是……”奧斯卡搜尋著合適的用詞,“有一點高傲。”


    “是獨裁吧!”


    “或者說……獨斷。”


    “總是把別人都當傻瓜,隻有他的計劃才是好計劃。”


    “可他也不會把整個計劃都告訴你。”


    “沒錯,有時為了騙過對手連你一起騙。”


    “他的性格確實有一點問題。”


    “他是魔鬼,千萬別信他的鬼話。”


    “你說得很對。”


    奧斯卡不自覺地摸了一下下巴,抬起眼睛看看艾倫,發現對方看待自己的目光一掃剛進門時的玩味和挑釁,變得十分真誠懇切。


    艾倫轉頭對麥克說:“塞繆爾警官真是個好相處的人,我們應該好好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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