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頭發蓬亂,身披一個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鬥篷,穿一雙破洞的小草鞋,臉和手都髒的不能看。此時他正跪趴在桌下,狼吞虎咽地吃著餛飩湯。發現有人在看,他抬起臉,黑沉沉的眼睛,尖銳的下巴,口中發出嗚嗚咽咽的威脅恫嚇之聲,渾似一隻發了狠的小獸。


    “這誰家的孩子大白天出來嚇人啊!”王氏被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像周圍人詢問。


    隔壁的老劉頭聽到動靜,過來解釋道:“別喊別喊,這不是誰家的孩子,就是咱們碼頭上的孤兒。”


    王氏聽了越發憤怒道:“這世道是過得不容易,但把貓崽子似的個孩子扔在這處也太過分了,就沒人管嗎?”


    老劉頭又把食指豎到唇前,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不是沒人管,是管不了!”


    怕王氏接著嚷嚷,老劉頭便說起了來龍去脈。


    “咱們這碼頭上什麽船隻都有,船行來往就更多。有個遠洋船行,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


    王氏聽著怪耳熟,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哪裏聽過。


    她不記得了,顧茵卻是記得的,這不就是之前招女工的那家船行麽。王氏的兩個嫂嫂當時還想架著她去應聘來著。


    老劉頭接著道:“那遠洋船行數月前途徑我們這處,雇了苦力去搬運貨物。苦力們搬完回來都麵色古怪,說那些箱子有的重有的輕,還傳出‘嗚嗚’的哭聲。裏頭裝著的不像是貨,反倒像人。”


    王氏驚得直抽冷子,老劉頭也歎了口氣,“反正那趟之後的第二天,這孩子就憑空出現在了咱們這。後頭還有那家船行的夥計還回來打聽過,說是他們家漏了一件‘貨’,問我們見著沒有。當時大家還不知道他問的是孩子,隻是後頭關捕頭巡邏到此處,聽說他們丟了東西好心幫著尋找。那人卻慌慌張張地跑了,我們這才知道……唉,人心肉做,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在我們這餓死,東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就把這孩子喂到了現在。不過他一般上午都不出現,到傍晚時分才會出來,想來今天是餓壞了。”


    顧茵和王氏聽得都心裏發酸,顧茵轉身去鍋邊重新下了餛飩,王氏接著和老劉頭打聽,“既遠洋船行的人已經嚇跑了,怎麽不把這孩子送到善堂去?給他洗漱拾掇一番,誰還能知道他是哪裏來的?總好過在這碼頭上像野貓野狗似的活。”


    這時候葛大嬸過來送蒸屜了,聽到他們在說那孩子,她就接過話茬道:“要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但是這孩子不會說話,好像也聽不懂人話,性情也像小獸一般,逢人就咬,上次關捕頭想把他帶走,他慌不擇路差點就要跳河。從那之後就沒人敢強行把他帶走了,生怕他出個好歹。”


    這話旁人說的王氏可能不信,但這話從葛大嬸這樣喜歡孩子的人嘴裏說出來,她便不得不相信了。


    桌底下的孩子雖然看不清麵容,但是看著手腳的大小,也隻有兩三歲。這麽大的孩子照理說怎麽也該會說話,懂些道理了。長成現在這樣,又這麽怕人,可想而知過去他過得是怎樣豬狗不如的日子。


    他們說著話,顧茵又重新下好了一碗餛飩,還拿了一個包子。


    她先是吹涼了,而後才把兩樣東西放在托盤上遞到那矮桌下頭。


    那孩子猛地看她靠近,本能地就要往後退,但聞到她手裏誘人的食物香氣,又本能地猶豫了。


    顧茵遞了東西便立刻離開,那孩子這才縮回想逃跑的小腳,抱著碗狠吃起來。


    等到大人們說完話,再去瞧桌底下,桌底下隻剩兩個空碗,已經空無一人。


    因著這件事,回去後王氏得知今天又掙了一百多文,臉上也沒個笑影兒。


    顧茵心頭也悶悶的,雖然她早就猜到那遠洋船行做的是販賣人口的肮髒買賣,但真實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種心情。


    那船行是當朝權宦的幹兒子辦的,手續齊全,背靠大樹,莫說是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怕是本地的縣太爺也不敢置喙。不然前頭那鐵麵無私的關捕頭發現了端倪,早應該查辦了這家,也沒有後頭他們還敢光明正大招聘女工的事了。


    “從前你們爹和青意剛上戰場的時候,我總是盼著他們能打勝仗,早點歸家。”王氏臉上的神情像哭又像笑,“可是咱們老百姓過得是什麽日子,大家心裏都清楚。如今想想他們沒了也好,總好過做那昏君的走狗!”


    顧茵趕緊起身把屋門合上,“娘也別說這樣的話,咱家的人也不是樂意去幫朝廷打仗的,不過是被情勢比人強,被強征去的。”


    王氏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我就是看到那孩子心裏難受,你讓我緩緩就好了。兒啊,娘能同你打個商量,往後咱們每天都剩一些吃食,留給那孩子成不成?”


    顧茵點頭道:“娘就是不說我也想這麽做的。”


    這天午飯王氏也沒吃幾口,顧茵看她悶悶的,下午熬豬油的時候特地炸出了一盤子豬油渣。


    別看他們已經做了幾日吃食生意,但其實在家吃飯還基本都是隨便湊合,肚子裏都沒有多少油水。


    豬油渣的香氣直往人鼻子鑽,勾的人饞蟲上腦,王氏也顧不上想旁的了,和小武安兩個人搬著板凳又坐到灶台邊上。


    等到冒熱氣的豬油渣被顧茵盛出來,兩人的眼睛都亮了!


    顧茵看得好笑,忙道:“涼一涼再吃啊,仔細別燙了嘴。”


    王氏和小武安忙不迭點頭,聽了她的話沒急著下嘴,眼睛卻是一刻都沒舍得離開盤子。


    半晌之後,王氏先夾起一塊嚐了。


    黃澄澄的豬油渣又香又脆,要在口中吱嘎作響,唇齒留香,一個下肚根本不夠!


    她連吃兩塊,臉上流露出饜足享受的神情。


    小武安在旁邊急壞了,搖著她的手,讓她把盤子放下。


    “瞧你這饞貓猴急的樣兒!”王氏笑罵,還是把盤子遞給了他。


    小武安撿著吃了兩塊,小臉上饜足的神情和他娘一模一樣。


    不過兩人各吃了兩塊以後就都沒再動了,把盤子遞給顧茵吃。


    顧茵是真不吃下,這幾天每天裏有半天的工夫聞著油味菜味,她半點胃口也沒有,要不是怕王氏又要擔心她的身子,可能連飯都不吃了。


    這時候就聽到許氏的聲音從外頭傳過來。


    “這是又做啥好吃的呢?”許氏說著已經進了大門。


    “你這是狗鼻子啊?”王氏端著盤子出了去,“我兒媳婦炸的豬油渣,快聞聞香不香!”


    許氏深嗅了一大口,點頭說:“香啊!”


    等她要伸手了,王氏又倏忽把盤子往後一收,覷著許氏發黑的臉色笑眯眯地道:“是吧?我也聞著怪香的。”


    兩人上次拌過嘴之後就誰也沒理誰,許氏好不容易來了,顧茵自然要當和事老。


    她從灶房裏拿出一個小碗,裝上鍋裏剩下的豬油渣,跟在王氏後頭出了去,“娘別和嬸子開玩笑。之前不是還特地囑咐我給嬸子留出一小碗嘛!”


    王氏撇撇嘴,到底沒拆自家兒媳婦的台。


    許氏麵色也和緩過來,笑道:“好孩子別替你娘描補,我知道是你的心意,你娘都摳搜的沒邊了。”說著還揶了王氏一眼。


    “吃堵不上你的嘴?”王氏說著就伸手去搶她手裏的碗,“不吃你還我!”


    許氏也並不相讓,拔腿就往自家走,“我幹啥還你?你兒媳婦好心好意給我的!”


    王氏又去追,兩人像十五六歲那陣為了朵絹花你爭我趕的。


    顧茵看著好笑,跟了過去正想勸勸她們,就見到巷子口走來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


    他約莫四十出頭,皮膚黝黑,五官線條十分硬朗,肩膀寬闊,背板挺得直直的,身穿一身熨帖的捕快緇衣,腰間還掛著一把烏黑的刀鞘。他雖沒言語,但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按在刀鞘之上,自有一番淵渟嶽峙的氣勢。


    雖是第一次見,但顧茵猜著這便是鎮子上大名鼎鼎的關捕頭了。


    關捕頭看到許氏,他頓住了腳,開口道:“許夫人在這處正好,我正要把今年的租子給你。”


    許氏方才還跟王氏掐的鬥雞似的,此時卻突然文靜起來,聲如蚊呐地道:“關捕頭從外回來一路奔波累著了吧?也不急在這麽一時半會,回頭讓我家青川去你家拿就是了。”


    關捕頭微微頷首,轉頭見到王氏和顧茵,顧茵便福了福身道:“我們剛搬過來沒幾日,還沒來得及和您打招呼。”


    關捕頭點頭道:“無妨,我有事出了趟遠門,今日才回。往後咱們街裏街坊地住著,不必這般客氣。”


    說完話關捕頭也沒多留,回了自家院子。


    等他一走,王氏撫著胸口呼出一口長氣,“這捕頭忒有氣勢,壓的我氣都快喘不上了。”


    許氏立刻反駁道:“關捕頭一點架子也沒有,你幹嘛這麽編排他?”


    “我編排啥了?我說他有氣勢,這明明是誇人的話!”


    許氏瞪她一眼,端著碗也回去了。


    王氏狐疑地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顧茵喚她進屋才回過神來。


    下午晌葛大嬸來了,顧茵和她分好銀錢,簽好了契書,忙完之後自去歇下不提。


    一覺又到半夜,顧茵照常醒來,冷不丁的,她突然發現床頭坐了個人!


    顧茵差點驚叫出聲,王氏趕緊伸手把她嘴捂上了,“別怕別怕,是我。”


    顧茵呼出一口長氣,“娘來喊起床直接喊就是,怎麽坐在這裏不吭聲,平白嚇我一大跳。。”


    王氏連忙掌燈,又給她端了碗水,解釋道:“我本來就是準備進來喊你的,但是進來的時候看你睡得正香,想著再讓你多睡會兒,我就坐下了想事兒呢。”


    顧茵一邊喝水一邊問她:“娘想啥這麽入神?”


    王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許嬸子,好像是看上關捕頭了。”


    “咳咳,”顧茵差點一口水從嘴裏噴出來,“娘怎麽平白無故說這個?!”


    王氏連忙給她順氣,“我可不是平白無故說的哩,白天你也在場啊。關捕頭來之前,你許嬸子還和我吆五喝六的,關捕頭一出現,她突然啞火了,不是看上人家是啥?”


    顧茵起身穿衣,“娘昨兒個不也說關捕頭威勢逼人嗎?你當時都嚇得沒敢吱聲,就不讓許嬸子也那樣?”


    “哎,那不同!”


    至於怎麽個不同,王氏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兩人進了灶房開始幹活,顧茵少不得叮囑她道:“許嬸子孀居多年,許公子也是要走科舉路子的,娘就算有這個猜想也不能往外透露半句。”


    王氏忙道:“你不說我也知道的,這不隻是跟你說說嘛!”


    這時候小武安也跟著起身過來了,婆媳倆立刻住了口不再提這事。


    又是忙到天亮,一家子和來取貨的葛大嬸去了碼頭。


    顧茵驚奇地發現自家攤位的空地上居然多了一個大土豆!


    “乖乖,這空地上還會自己長土豆?”王氏撿起土豆,狐疑地看著青石板的地麵。


    葛大嬸看著笑道:“是那孩子送來的,往常他們在我們這裏吃過東西,隔天總要送來點什麽。有時候是小麻雀,有時候是他撿到的碎布頭……千奇百怪,什麽都有。”


    顧茵從前在新聞上看人喂過流浪貓之後,那貓咪也會想方設法地抓些東西來回報。


    沒成想這孩子不止看著看小貓崽子,行動上也像。


    幾人笑過之後便開始了一天的忙碌,一直忙到快中午,葛大嬸端著空蒸屜來了。


    這兩天因為顧茵的包子,她家的生意也好了不少。從前因為賺頭不多,他們夫婦做完了早市還不能休息,還得再賣一下午麵條。


    時人趕船出貨一般都在上午,下午和上午的客流量差的不是一星半點,窩一下午也賺不到幾個銀錢。


    如今有了顧茵的分賬,他們老夫妻兩個也總算是能多休息半日。


    而且兩天合作下來,顧茵該分他們多少就是多少,連之前她拿到了比市價便宜了兩成的米的事都沒瞞著。葛大嬸雖然堅持那部分利潤是她自己的,不肯多收,但到底還是承了她這份情。


    她拉著顧茵的手一通誇,一直誇到收攤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這兩天進項委實不俗,又聽人誇了一大通自家兒媳婦,王氏也很高興,收攤的時候都哼起小曲兒來了。


    顧茵莞爾,轉頭小武安把桌上的空碗收過來,卻看到這小家夥居然坐在矮桌前不知道在鼓搗什麽。


    顧茵放了手裏的東西走過去,就看到小武安正從自己的小荷包裏掏東西,往桌子下頭遞。


    “你這是在做什麽?”怕猛地出聲嚇到他,顧茵特地放輕了聲音。


    小武安身子一下子僵硬了,緩緩地轉過頭來,小臉上滿是心虛,“我沒、沒幹啥。”


    “嗯?”顧茵挑眉看他,“好孩子可不撒謊。”


    小武安還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說,這時候桌底下卻探出了一隻黑漆麻烏的小手。


    事情敗露,小武安急的都快哭了。


    他就是剛剛看到昨天那個小孩又來了,眼巴巴地看著桌上別人吃剩的東西,他看得心裏難受,想起來自己荷包裏還揣著昨天沒舍得吃的豬油渣,就摸出一個遞給他。


    但是沒想到他吃了一個後又接著伸手,他就再給,一來二去就給出了小半袋子。


    他知道這個豬油渣是很精貴的東西,他嫂子都沒舍得吃,他娘雖然和他一樣嘴饞,但還是隻克製地吃了幾塊,其餘的都留給他慢慢吃。


    顧茵揉了一把小武安的腦袋,怕又把那小孩嚇跑,顧茵並沒有蹲下身去看他,隻是隔著桌板問他說:“還要不要吃包子?今兒個特地給你留了一份。”


    她昨兒個聽老劉頭他們說這孩子似乎聽不懂人話,所以本是沒指望那孩子會回應的。


    沒想到問出去之後,那孩子的小手卻很急切地搖了兩下。


    顧茵彎了彎唇,折身去拿包子,小武安也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後頭。


    王氏還在攤檔後頭,看到小兒子那殷勤的模樣就笑道:“你小子這是做啥壞事了?就差把心虛兩個字刻額頭上了。”


    小武安牽著顧茵的裙擺不吭聲。


    “沒啥事,就是昨兒個那小孩又來了。武安把口袋裏的豬油渣分給他吃了。”


    小武安把頭垂得更低了,下巴抵在了胸前,就等著他娘來敲他的腦袋了。


    不過王氏卻沒打他,轉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背,“腰板子給我挺直嘍,沒幹壞事幹啥這麽喪頭耷腦的!”


    小武安驚喜地看著她,“娘不罵我?”


    “我罵你幹啥?本來就是給你磨牙的零嘴兒,你願意分就分了。你娘在你心裏就這麽小氣?”


    小武安抿嘴直笑。


    顧茵拿出兩個包子,一個用油紙包著,一個拿在手裏,放到了矮桌上麵。


    兩隻小黑手嗖一下伸出來把包子拿走。


    顧茵又忍不住彎了彎唇,走開兩步又輕聲道:“一個你先吃著,還有一個我給你包著,你帶回去晚些時候餓了吃。明天要是還肚子餓,就還在這個時候過來,知道不?”


    這次是沒有回應的,顧茵轉身和王氏接著收攤,再轉身的時候矮桌下又是空無一人。


    ……


    十月之後,天氣說冷就冷了。等到十一月,那更是一下子入了冬,前幾日路上還能看到穿著單衣的行人,這幾日連碼頭上日常穿著短打的苦力都要穿起了夾襖。


    顧茵他們是逃難而來,這時候就必須添置冬衣了。


    好在這兩個月來他們的攤檔生意越來越好了,並不用在為這些小錢發愁。


    當然首先自然是得意於和葛家夫婦的合作,然後就是經過了這段時間,他們攤子上的回頭客多了起來,招牌也響亮了——碼頭上攤檔多,除了如葛家夫婦那種極好位置的,口口相傳的時候能稱“第一家”“第二家”的,其他人的攤檔便不好具體描述了。


    但現在你在碼頭上一說“惡婆婆家”,那幾乎是沒人不知道的。


    顧茵本是準備直接購置成衣的,但王氏去打聽了一番價格後拽著她走人。


    後頭王氏自己扯布買棉花縫衣服,三人一人一身新衣服,攏共花了不到半兩銀子。


    後來還剩下一些棉花和碎布頭,王氏又拿起針線縫了個小棉袍子。


    這自然還是給碼頭上那個小孩準備的。


    自從秋日裏顧茵和他說過一回後,那孩子幾乎每天都去他們攤子上報到。


    雖然還是照常躲在桌板後頭不吭聲,但已經不會被他們嚇到了。


    同樣的第二天,他們攤子的空地上就會出現回禮,如葛大嬸所說,千奇百怪什麽都有。


    隔壁老劉頭看的稀奇得不行,說這碼頭上東家西家給他送吃食的多了去了,不見他和哪家親近。偏顧茵他們來的最晚的,反倒是和他熟絡。


    王氏理直氣壯道:“那還不是因為我家兒媳婦手藝好,這小崽子嘴吃刁了,自然認準了我們家。”


    這還是真的,當碼頭上其他的攤販知道那孩子經常出現在顧茵這裏的時候,每天都會把賣剩的東西勻出一些送過來。


    可那孩子是真的隻認準了顧茵做的,旁人做的他是碰也不碰。


    後來那些人家幹脆不送吃的給他了,直接把吃食給王氏和顧茵,讓她們收攤後不用再另外準備午飯,算是以另一種方式幫助那孩子。


    這天王氏特地把新縫的小棉袍拿到碼頭,就等著那孩子過來好給他穿上。


    快中午的時候,那孩子沒來,許氏倒是過來了,和王氏說鎮子上新來了個戲班子,今天唱頭一出,又問她去不去。


    王氏從前在家時就很愛聽戲,當年武爹還在家的時候,每個月都帶著她去縣城趕集聽戲。


    她第一反應是跟著許氏走,但轉頭看到攤子還在,就又站住了腳說:“我還是不去了。你自個兒去聽吧,回頭別忘了仔細和我說說。”


    顧茵看得好笑,就從錢箱子那裏抓了幾個銅板給她。


    “娘想去看就去看,把武安一道帶著買點零嘴兒,邊吃邊看。反正這會子人也少了,我一個人應付得過來。”


    王氏被推了出來,一手接了銅錢一手拉上小武安,走之前還同她道:“棉袍子我放板凳上了,等那孩子來你記得給他。家夥什你也別動,等我回來收拾,我就看一小會兒。”


    他們走後沒多久,隱隱約約的鑼鼓聲傳到了碼頭上。


    小鎮上的人大多沒有什麽娛樂活動,聽到這動靜爭前恐後地去瞧熱鬧。


    本就過了早市、變得冷清的碼頭頓時又少了一大半人,其他攤販看人不多,也把攤子一收去湊熱鬧了。


    顧茵不愛看戲,又想著把袍子給那孩子,就多留了一會兒。


    好在到了差不多的時候,那孩子又無聲無息地來了。


    顧茵早就看著他慣常躲著的矮桌呢,人一來她就瞧見了。


    她剛想站起身拿起小棉袍,後腳攤子上就坐了個人——一個深褐色頭發,白皮深目的少年正好坐到了另一桌。


    “隨便有什麽吃的快端上來!”那少年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衣,凍得麵白唇青,不住地往手裏嗬著熱氣。


    顧茵便隻得先把袍子放下,轉身下了碗餛飩。


    熱騰騰的餛飩端到桌前,那少年端起湯碗咕嘟嘟灌下一大口,呼出一口熱氣,七八口就吃完了一碗餛飩。


    吃完後他沒急著走,而是開口道:“店家,我聽說你們這碼頭慣常是極熱鬧的,怎麽今天來一瞧隻這麽寥寥幾個人?”


    他的口音聽著有些奇怪,不似這一帶的方言,也不像官話。


    顧茵自打穿越過來到這會兒還是第一次見到混血兒,不由多瞧了他兩眼。


    誰知道那少年突然不耐煩起來,把桌子一拍,“我問你話呢,你盯著我瞧做什麽?”


    顧茵倒是沒被他嚇到,隻怕他嚇到了另一張矮桌下的小孩,便立刻回答道:“往常確實是人多的,不過今日鎮子上有戲看,大夥兒便都去瞧熱鬧了。”


    對方聽了這話後倒是沒再為難她,隻是繼續道:“聽你這話你在這擺攤的時間應該不短了?”


    “已經有幾個月了。”


    “那你在這碼頭上有沒有見過三四歲的小孩?”


    “客官這話問的奇怪,這碼頭上人來人往的,有帶著孩子趕路的,也有帶著孩子來出攤的。三四歲的孩子我自然是天天見,隻是不知道您問的是什麽模樣的?”


    那少年搔了搔頭,自言自語嘀咕道:“我又沒見過,我咋知道什麽樣。”接著又道:“我問的自然不是有爹娘家人陪伴的,而是孤身一人的。”


    碼頭上孤身一人的小孩近在跟前,但是他前頭被遠洋船行的人當成了貨物,還來詢問過。眼前這人不知根不知底的,顧茵自然不應。


    也正在這個時候,矮桌下的小孩像一隻靈巧的貓無聲無息地躥了出去。


    “什麽東西!”那少年雖然沒看那個方向,但餘光還是看到一個黑影掠過,下意識地按向自己的腰間。不過他腰間什麽也無,所以他手按了個空。


    顧茵神情一肅,上前擋住他的視線,“沒什麽東西,就是碼頭上的野貓野狗。”


    那少年推開她站起身,開始仔細檢查起周圍來。


    顧茵也跟著提心吊膽,好在他在攤子周圍繞過一周,什麽都沒發現。


    他狐疑地看著顧茵,越來越覺得她方才的舉動刻意過了頭,右手又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


    “你這人幹啥呢!”王氏從路口衝了過來,擋在了顧茵身前,惡狠狠道:“光天化日的你調戲良家婦女,還有沒有王法啦?!”


    那少年被她嚇了一跳,聽清她說的話後白淨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什麽調戲良家婦女?我做什麽了?”


    王氏反客為主,上去一把拉住他一條胳膊,“你別不認,我剛親眼看到你不懷好意地把我家兒媳婦從頭打量到了腳,你這不是調戲是啥?別囉嗦,跟我見官去!”


    那少年一聽見官兩個字就變了臉色,卻又掙不開王氏鐵鉗子似的手,最後隻能忍痛扭脫自己一條胳膊。


    王氏聽到那哢嚓脆響也嚇壞了,連忙鬆開了手。


    那少年捂著胳膊又是一抬,把脫臼的關節又裝了回去。隨後便頭也不回地噗通一聲,一個猛子跳進了河裏。


    “你沒事吧?”王氏擦著額頭嚇出的冷汗問顧茵。


    顧茵扶著她坐下,道:“沒事沒事,您誤會了。那人沒對我怎麽樣。”


    王氏撫著胸口心有餘悸道:“我沒誤會,我是故意那麽說的。我來的時候就看到他一邊打量你一邊摸著腰間,前頭咱們才見過關捕頭,那動作顯然是日常佩刀的人才會有的。”


    “那您都知道還上前來?您不怕……”


    “我怕啥?”王氏抬手拍胸,手卻還在不聽使喚地發著顫,她麵上一臊,說:“好吧,我還是有一點點怕的。不過怕能咋辦,我還能眼睜睜放著你不管?唉,先別說這個,那人怎麽好端端那樣對你?”


    顧茵想了想,道:“他和我打聽碼頭上有沒有孤身一人的小孩……”


    王氏一拍大腿,“怪不得他聽我說報官就變了臉,肯定是那勞什子拐賣人口的船行的人,怕他們丟了‘貨’的事傳揚出去呢!早知道這樣別說他扭脫自己一條胳膊,就是他把我胳膊扭脫了我也不放他走!”


    顧茵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對方尋人的口吻帶著焦急和關心,似乎並不隻是關心一件貨物。


    不過想再多也沒用,對方已經跑了,她索性不想,轉頭問王氏怎麽突然回來了,鎮上的戲唱完了?


    王氏說可沒這麽快,又道:“我是看人越聚越多,想著碼頭上肯定沒生意了,特地回來接你的。得虧我來了,不然還不知道會咋樣。”


    說著她又壓低聲音問:“那孩子來過沒?棉袍子給他沒有?”


    顧茵歎氣道:“來是來了,隻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後頭那人就來了。娘也知道那孩子膽小,沒多會兒就溜走了。”


    王氏又道一聲“運氣好”,“得虧沒遇上!沒事,隻要那孩子不被那勞什子船行的人抓走,咱們明天再給他也是一樣。”


    說著話兩人把攤子收走,挑著扁擔便離開了碼頭。


    而在他們離開不久,河岸邊的水麵上咕嚕嚕冒出一串氣泡,之前那個少年渾身濕透,十分狼狽地爬上了岸。


    上岸之後他也不敢久留,捂著發痛的胳膊拔足狂奔。


    他一路穿屋過巷,專挑人少的地方走,東彎西繞地到了一間不起眼的小宅子門口。


    三長兩短地扣響大門,裏頭的人開了一條縫隙,他連忙閃身而入。


    同行之人見他這樣,紛紛呐喊道:“小路,你不是去碼頭探聽消息嗎?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


    “莫不是遇上了朝廷的鷹犬?你受傷沒?”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起來,被喚作小路的少年找了條毯子裹到身上,又喝了盞熱茶才開口道:“別提了,小爺這是陰溝裏翻了船。我本是去碼頭打聽孩子的消息,但今兒個恰巧鎮子上來了個戲班子唱大戲,碼頭上空蕩蕩的,隻剩個餛飩攤子。我便坐下吃了碗餛飩,順便和那個擺攤的小娘子打聽了兩句。”


    眾人聽他說並沒有遇到朝廷的人,神色也都鬆散下來,開始打趣起了他。


    “你要是好好打聽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就是,你別是看人家小娘子孤身一人,起了歹心,讓人當成登徒浪子給打下河了吧?”


    小路白淨的麵皮漲得通紅,反駁道:“我啥都沒做!我就是看到有個什麽東西從腳邊跑走,那小娘子說是碼頭上的野貓野狗。我正盤問她呢,她婆婆突然就衝過來說我光天化日調戲良家婦女,還說要拉我見官。咱們這身份哪兒能見光,我當然得跑!”


    說到這處他又覺得胳膊隱隱作痛,幹脆褪下半邊衣服,露出一條胳膊。


    隻見他膚色白皙的胳膊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無比的五指印。


    他哭喪著臉道:“這婦人的手勁兒也太嚇人了,估計也就比咱們頭兒差點。”


    “是什麽樣的婦人?”坐在上首的男人突然發聲詢問。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他甫一開口,眾人頓時噤了聲,屋內靜得落針可聞。


    小路也收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高高瘦瘦的很是普通,但力氣奇大,她扭著我的時候我使足了力氣都沒掙脫開,最後還是我自己把關節扭脫節了才脫身。”


    男人垂下眼睛不再說話,隻反複呢喃著“力氣奇大”四個字。


    眾人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別的吩咐,便又湊在一起打趣。


    小路越發羞臊,擰著通紅的脖子反駁著:“我也不是全然吃虧,那小娘子的餛飩可好吃了!我還沒給銀錢,算起來我還賺了好幾文錢呢!”


    他這讓人扭脫了一條胳膊,差點被送見官,還被逼的跳了河,竟還敢死擰著說自己“沒吃虧”。


    眾人又是一陣發笑。


    而坐在上首的男人聽到這處又抬起了眼,複又歎息著搖了搖頭。


    最後他站起身沉聲道:“我們沿途隻打探到那孩子似乎落在了遠洋船行的手裏,又被他們不慎丟失。如今各個碼頭都打聽過了卻都一無所獲,再遲恐怕要驚動朝廷的人……如今義王給的時間也到了,咱們該回去了。”


    眾人收起笑容紛紛應是,迅速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夜色降臨之際,一行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寒山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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