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前輩性格與世無爭,人緣好又可愛,最初進公司時,很多人因為瓜少而對她懷有敵意,處處跟她過不去,後來時間久了,發現她其實是那種人畜無害的存在,安靜,不多話,也不多事,但你若有事去找她,她都會力能所及地去幫你。


    安德魯呢,看似親切,圓滑,骨子裏實則是雞糟的完美主義者,簡稱雞糟男,又稱雞糟精。他雖然雞糟,但二瑞又佛又鹹魚,性格百搭,兩個人私下裏關係處得也還不錯,閑時一起喝喝下午茶,說說同事的八卦,無話不談。但另一方麵,他內心卻又因為二瑞學曆能力相當一般,以及關係戶的身份,而對她多少有些輕視,把她活兒搶的差不多了,還動輒以優越感十足的姿態去糾正和指導她的工作。


    直到今天,看了瓜少的冷臉,安德魯才瞬間醒悟,一直以來,是自己太過自以為是了。職場凶險,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才是打工人的常態,可唯獨她,可以單純,可以天真,可以做傻白甜,活得毫無危機感。明明實力不夠,職場上卻總是順風順水。這未必不是一種實力。實力也分好多種的。


    這個世界上,不是隻有埋頭苦幹、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才能做實力派,有關係有人脈,有人背後保駕護航,亦算。


    安德魯大腦飛快運轉,口中則與瑞秋前輩說:“二瑞姐,我覺得不如這樣:咱們把你剛剛點的這兩道菜作為候補,客人吃到一半,可以開玩笑問問他們,要不要挑戰我們上海的特色料理,客人如果首肯了,再上來也不遲。今天一同過來的,不是還有幾個香港consultant嘛,生猛海鮮,毛蟹鱔絲什麽的,肯定不在話下。就是那位md本人,在香港生活那麽久,說不定很喜歡這些菜呢。”


    好話壞話都被他一個人說盡,二瑞笑了笑,讚賞他的靈活頭腦與巧舌:“我覺得可以啊,你這個想法挺周全的。”


    “沒有沒有,既然來了本幫菜餐廳,不嚐嚐他們招牌菜,那不就白來了嘛。”安德魯謙虛完畢,回頭請示瓜少,“董事長和客人這個時間點差不多該到了,我去門口迎接,給他們帶路。”


    瓜少再次確認了一下時間,然後轉頭看他,對他瞟了那麽一會兒,才開口:“去吧。”


    ***


    安德魯剛出包房門,二瑞也起身追上去:“我和你一去吧。”兩個助理跑到門口,站在餐廳轉門前候著。


    餐廳開在一家五星酒店裏麵,酒店在外灘,四周是景點,熱鬧非同尋常,但動輒堵車,交通不是最方便。餐廳之所以選在這裏,是因為對方大老板下榻在附近酒店。對方大老板下機後先去了酒店辦理入住,公司已派了一輛商務車去酒店接人,故而安德魯兩眼專盯著差不多顏色的車輛。


    站等了一會兒,公司來人等來了幾撥,卻始終不見客人蹤影。安德魯眼睛盯著車道,問二瑞:“二瑞姐,最近這陣子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二瑞出神:“嗯,是挺煩心的。”


    聽她落寞的聲音,再瞅她臉上連粉底也遮不住的兩隻淺淺熊貓眼,對於一個鹹魚心性的人來說,安德魯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可能已經超出“挺煩心的”這個程度了。遂小心翼翼問:“什麽事情,有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家裏的,自己的,亂七八糟的事情很多,昨天看星座運勢,說我今年會麵臨人生的重大轉折,而且這個轉折將會影響我一生的命運。”


    “你說正經的,別胡說。”


    “失戀,馬上又麵臨失業。準備回杭州去,但又下不了決心,這幾天想得比較多,昨晚很晚才睡,白天有點集中不了精神,不好意思啊,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


    她這陣子的糟糕狀態,安德魯其實都看在眼裏。她心事藏不住,有什麽都會表現在臉上,前段時間給人的感覺就是甜甜甜,美美美,沒事時老喜歡在紙上寫一個人的名字,寫好,偷偷折好,壓到自己的筆記本中去,就很少女情懷。結果一個元旦過好,回來不對了。等到春節放假結束,人直接就恍惚了,他便猜測她是不是失戀了,要不就是家裏遇到什麽變故了。果然被他猜對。


    安德魯壓低了聲音問:“麵臨失業是什麽意思,好好的,你回杭州幹什麽,這是要辭職的意思嗎?為什麽?”


    “不為什麽,想找個自己擅長也開心一點的工作。”


    安德魯汗顏。二瑞工作不開心,肯定有他的功勞在裏麵。


    就譬如剛剛點菜,換個立場,要是有人敢說他點毛蟹不好,他立馬就頂回去:“毛蟹誰要吃?不過是取它鮮味而已,我們上海人都知道,這道菜是吃年糕的,充分吸收了蟹肉的鮮美與醬汁的濃香的年糕才是精華!”


    他心裏所懷的那點小九九,和那麽一點模糊的惡意,他知道她心裏應該都知道。自己搶她活兒,動輒以為她好的名義指導她糾正她,把她襯得一無是處,所為的,不過是為了在瓜少麵前刷存在感,顯示自己的重要性與不可替代性而已。除此以外,也許還有潛意識裏對她的妒忌。公司裏明明有很多關係戶,可他就是嫉妒她。總經辦這一畝三分地內,他希望瓜少眼裏隻看得到自己。


    擁有硬核人脈關係,卻佛成了西天如來,一個人悶聲不響,都不開心到考慮辭職了,也沒有想過去瓜少那裏告個狀。反觀自己,故意當著上司的麵去挑一個失戀到精神恍惚的女同事的刺,固然她做事有所欠缺,但自己的做法有失厚道了。


    想起自己大學裏失戀時,喝酒喝到胃出血的經曆,安德魯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反省了一下最近的所作所為,以及今天對她的態度,就很抱歉地勸說:“二瑞姐,換工作這麽大的事情,還是慎重考慮為好,不要在頭腦發熱時做決定,有什麽事情,咱們從長計議。你想換換心情,完全可以換崗位去其他部門去,一不開心就換工作,太兒戲了,是不明智的行為。”


    她真誠道謝:“知道了,謝謝。不用擔心,剛剛全都說出來,感覺好多了,過兩天我自己會想通的。”


    安德魯聽她道謝,有些窘:“嗐,咱們什麽關係啊,都是自己人,不用謝!”


    又過五分鍾左右,在門口來來往往的車流與人群中,公司的商務車終於姍姍來遲,安德魯挺緊張的,忙轉頭瞅了眼轉門玻璃,理了下蒼蠅都嫌滑腳的發絲,同時在西裝褲上擦了把手汗。


    公司商務車緩緩開到餐廳門口,車門打開,車上陸續下來四五個人,有男有女,因為來的是對方大老板,地位很高的md,按照安德魯的思維,那人怎麽著也得是個派頭最足,年齡也最大的人,故而在去接人的同事正式介紹之前,他已把目光鎖定在一個穿正裝的年長者身上。此人一頭銀發,風度翩翩,器宇軒昂,一看就是大佬級別的人物。


    安德魯麵上迅速堆出客氣而又得體的微笑,大老遠的就朝著年長者哈下了腰,鞠了一個比餐廳迎賓員還標準的躬。


    而一堆人裏麵,二瑞注意力最先為一位年輕女人所吸引,她身條細細長長,腿筆直,臉上覆一麵墨鏡,五官如何不得而知,一頭長發束成低調馬尾,穿著西裝裙,一手拎著手提包,另隻手端著一杯咖啡,站在西式建築的餐廳旋轉門前,從二瑞這個角度看過去,氣質絕佳。


    二瑞不過一眼就明白,她才是今晚的主角,財務顧問們的香港大老板,那個令瓜少心神不寧一天的人。


    此前無人向她介紹,她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但不知為什麽,她就是知道。


    ***


    眾consultant以及他們的大老板下車後,馬上被迎進餐廳包房。瓜少在包房門口站著,身邊是公司眾高層。他們麵上表情多為期待,或是好奇,而瓜少的表情則是與這個場合略有些不相宜的嚴肅,以及很少在他臉上會出現的緊張,再仔細看,或許還有那麽一絲羞澀。


    進到餐廳裏麵,年輕的女md摘下墨鏡,第一眼就看見包房內的瓜少,say了一聲hi之後,卻又站在原地,將一隻手按在心口位置上,搖著頭笑,滿麵的欣喜。


    兩個人互相對視,片刻,她才伸出手去:“vincent,is that you?”


    瓜少握住她的手,凝視她的眼睛,亦是微微笑著:“it’s been so long。”


    年輕的女md看上去和瓜少差不多年紀,或許大一兩歲,眼角皺紋明顯,五官不算特別精致,麵部輪廓硬朗,特別是眼神,冷峻又犀利,連每一根頭發絲,都自帶超強氣場,令人無法忽視。但她偶爾大笑,或是將散亂發絲撩到耳後的動作又讓人覺得性感且有女人味。不論是合體青色西裝裙,還是灼眼的烈焰紅唇,整個人從著裝、談吐、禮儀、味道,都自成一體,都特別的“香港”,令人覺得超有魅力,忍不住想盯著看。一桌上不僅男人,就連女人都對她很好奇。


    她與瓜少敘舊,與羅叔以及其他高層寒暄,全程說的英文,大家以為她不會中文,結果她會,而且講得非常之好,她以極其地道的中文笑著同大家說:“你們可以叫我翠查,這是我的中文名。”


    這就是翠查。對於瓜少來說,一個意義非同尋常、一個真正值得為之吵架的女人。二瑞從看見她第一眼,心裏就知道。


    ***


    接風宴吃到很晚,天下起了小雨。餐廳到地鐵站有一段距離,二瑞跑出一段路,雨勢漸大,又沒帶傘,隻好跑到路邊,躲在梧桐樹下叫車。兩個叫車軟件同時下單,前麵排了幾十人,排名變動緩慢,半天才會前進一個名次,還沒等幾分鍾,頭發和衣服都已被淋濕。


    正狼狽著,忽然接到安德魯電話:“你人呢,怎麽這麽快就不見了?你準備怎麽回去?”得知她在叫車時,說,“現在這個時間,又下雨,車子不好叫的。你地鐵出來要走回家,還是會淋到雨,馬上回到餐廳來吧,我在停車場等你,等下順道送你回去。”


    乘上安德魯的車子,發現後排還有一人,就是今天被派去酒店接翠查的同事,董事長老蜜的丫鬟,大蜜。老蜜本是苦出身,年紀大了,卻身嬌肉貴了起來,她的主營業務隻得一件,就是哄董事長開心,但董事長辦公室的電話總得有人來接,郵件總得有人去回,雜活兒總得有人來幹,所以她給自己招了個丫鬟小助理,就是大蜜。


    董事長辦公室門可羅雀,事情不多,大蜜是個閑不住的人,今天接客人和為客人安排調度車輛的活兒是她給自己攬來的,也因此在人均千元的高規格接風宴上混到了一個席位。客人的車輛安排好,她自己回去卻叫不到車子,就搭了安德魯順風車。她平時沒啥事的時候,就四處交際,老是跑到隔壁總經理辦公室來找兩個助理吹牛皮,安德魯喜歡從她那裏套話,打聽董事長一家門的事兒,所以兩個人也很熱絡。


    看見二瑞,大蜜向裏讓了些地方出來,熱情招呼二瑞和自己坐一起,又取出濕巾幫二瑞擦身上雨水。


    車子駛離餐廳門口停車場時,安德魯叫二瑞係上安全帶,二瑞眼睛望著餐廳轉門方向,耳朵沒有聽見他的話。


    二瑞一折一返的功夫,以為公司裏的人都已走光了,原來並不是,還有人在。餐廳的轉門前,就有一對相擁而立的男女。


    起初是他送她到門口,站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她轉身要上車了,回頭看他還在目送自己,又突然轉身,快步回去,和他緊緊的擁抱在一起。


    從二瑞這個角度望過去,看不清他們表情如何,但隔著雨絲,也能感知他們之間久別重逢的那份喜悅與纏綿,於是心中猜測,他們之間,應當有著憂傷而又浪漫的的一段過往吧。


    車子駛上高速後,大蜜因為過於震驚而感慨連連:“他們大老板竟然這麽年輕,而且和文森特是加州理工的同學,真是意外,萬萬沒想到!一個學生物、原本該去做科學家的人,半路轉行去投行做金融,而且在這個年齡就做到摩根大通的md,不是一般的牛叉!”


    安德魯說:“我有個同學,他親戚家孩子是學醫的,醫生做了幾年,突然跑去證券公司上班,做了分析師,聽上去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人。真的是,一山還比一山高。”


    大蜜越說越激動:“你們真該去看看她的履曆,那可真叫一個精彩:出身小攤販家庭,家境貧寒,從小就跟著爸媽在夜排檔上賣海南雞飯,用現在流行的話來說,妥妥的社會底層。人家白天上課,晚上在夜排檔上做作業,周圍油煙嗆人,身邊鍋碗瓢盆叮當作響,這樣一個環境裏麵,人硬是一路名校,考進了新加坡國立大學。她後來去美國留學,又同時被三家頂級名校錄取,她選擇了加州理工,和總經理成為同學。後來總經理回國,她則在美國嫁人生女,結果不出兩年,又迅速離婚,獨自撫養女兒的同時,投身摩根大通,成功轉行。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而已,人生經曆就已豐富到足夠出一部厚厚的自傳了,真真正正是璀璨人生啊!”


    二瑞驚訝:“不過一頓飯的時間而已,你就已掌握了這麽多情報?誰告訴你的啊?”


    大蜜一臉得意:“知道確切名字和部門職位,還有什麽查不到?她前夫是有錢人,有點知名度的,她自己也是那種,無論加入或退出,公司都會出通稿的人物,網上消息一大堆。”


    “哦。”


    安德魯這種鑽營的人,自然不會落後於大蜜,早在餐廳廁所裏蹲著的時候就搜索過翠查的生平來曆了,也很感慨:“她碩士才讀了一年,就開始在自然上發表文章,聽上去很牛對不對?但這還不算什麽,你們知道她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裏?而是她一個學生物的半路轉行去投行做金融,把她招進去的麵試官不無榮幸地和周圍人說:‘不是我們選擇了她,而是她選擇了我們’。厲害伐?嗲伐?一畢業就忙著結婚,結完婚又忙著生孩子和離婚,但人什麽都沒耽誤,就連轉行,也跟玩兒似的這麽容易。”


    大蜜點頭:“而且人也好漂亮的。”


    二瑞忽然開口說:“對於她們這種滿腹學識又努力的人來說,美麗動人的皮囊隻是裝飾品而已。”


    大蜜笑著歎氣:“這麽想想,老天其實一點也不公平。”


    一向自視甚高並永遠神氣活現如小公雞的安德魯也自嘲:“唉,和她們這種人相比較,我們就是來人間湊數的。”


    二瑞說:“的確,我感覺女媧是用多餘的泥點子和土疙瘩造的我們全家。”


    安德魯樂得不行:“我發現你這人偶爾說個笑話,也老幽默的。”


    大蜜哈哈大笑:“反正吧,我就感覺新加坡那邊的上帝可能講究點,嚴謹點,造人重質不重量。我們這裏的女媧造我們出來,純粹是為了跑量衝五鑽。”


    三個人一通大笑。


    大蜜又說:“要是我們總經理和她強強聯手,放在國外,那就是史密斯夫婦;在國內,妥妥的就是鳳凰傳奇啦!”


    二瑞轉頭問她:“什麽意思?”


    “這句話是網上的段子。史密斯夫婦的電影看過嗎,就是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意思。”大蜜解釋給她聽,“雖然是段子,但用在他們身上,不要太恰當。”


    二瑞:“哦。”


    大蜜問她:“剛剛他倆在轉門那裏你沒看見?還以為你看見了呢。之前有一次,我聽董事長一個投行工作的朋友說,他們那裏的md在公司裏就是打打電話,罵罵人,做一些決策,不太會過問具體業務了。她這次突然跑來我們公司,我還以為是我們業務體量大,驚動了他們的大老板,原來不是的,我估計她是為了我們總經理才親自過問這個收購項目的。”


    大蜜滔滔不絕,安德魯岔開話題:“二瑞姐,你剛剛為什麽不給她名片?”


    二瑞慢吞吞說:“我忙著和服務生說話,就忘記了。”


    “傻伐,我剛剛就跟她互換了名片。有機會的話,看看下趟能不能加上微信。結識伊這種層次的人,不說做朋友吧,哪怕混個點讚之交,總歸入股不虧。”


    一路上,安德魯又說了好多話,但是沒再聽到隔壁二瑞出聲了,無意中回頭看她一眼,她把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沉默著看向車窗外。他就知道她又神遊天外了。她人還在身邊,可靈魂已經飄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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