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擺在小花廳上。楊倫的兩個姨娘跟著蕭雯一道擺席。


    楊菁在詔獄中染了風寒,身子看起來有些單薄,裹著一件厚厚的狐狸毛鬥篷,在門前向楊婉見禮。


    楊婉問他道:“什麽時候再進文化殿。”


    楊菁笑了笑道:“楊菁辜負了姐姐,進不去了。”


    楊婉點了點頭,從帶來的包袱裏取出一本清波館刻印的《五賢傳》遞給楊菁。


    楊菁接過來一看,卻見著書人上寫的是“杜恒”的名字。


    “杜恒?”


    “嗯。”


    楊菁抬起頭,“為什麽是杜恒,他上月已經病死了。”


    楊婉拍了拍楊菁的肩膀,“楊菁,聽姐姐說,進不去文華殿也好,在外麵幹幹淨淨地讀書,考明年的春闈。”


    楊菁看著書麵兒,半晌方抬起頭,“多謝姐姐。”


    楊婉示意他坐著休息,自己挽起袖子幫著兩個姨娘擺席。


    蕭雯看著席麵兒麵露猶豫,將楊婉攜到一旁道:“我今兒倒惑起座次來了。”


    他說著朝跨門外看了一眼,“是不是得將尊位給鄧督主讓出來。”


    楊婉笑道:“嫂嫂叫人拿一個厚實些的墊子給我吧。”


    蕭雯回頭對丫鬟道:“去拿一個墊子。”又問楊婉道:“身上不好嗎?”


    楊婉搖了搖頭正要應話,楊倫已經跨進了花廳,脫下披風遞給蕭雯,又問道:“點戲了沒有。”


    蕭雯道:“等廠督點吧。”


    楊倫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鄧瑛,“《千金記》(1)膩了嗎?”


    鄧瑛跨進門內笑了笑,“《鳴鳳記》(2)更好一些。”


    楊倫看向楊婉,“你想聽什麽。”


    楊婉抱著軟墊道:“有沒有《伯牙鼓琴》?”


    楊倫白了楊婉一眼,“《呂氏春秋》那樣的書又不是消遣,這裏沒有!”說完朝戲台上提聲道:“唱《千金記》裏《拜將》那一出!”


    《拜將》說的是韓信拜將,是《千金記》五十出裏的《窮韓信登壇拜將》,在《淮陰縣韓信乞食》的後麵。


    楊倫在三巡酒後,發了性情,紅眼擊箸,立在廳上附唱了一段《劈破玉歌》。


    “韓元帥未得時來至,


    在淮陰受袴下,曾被人欺。


    河邊把釣為活計,


    漂母曾憐憫,送飯與充饑。


    ‘拜將封侯,拜將封侯,


    千金來謝你,千金來謝你。’”


    歌後,楊倫爛醉,卻一直不肯離桌。


    楊婉讓蕭雯和楊菁等人都去休息,遣散了伺候的仆婢,撐下巴守著杯盤狼藉邊的兩個人。


    鄧瑛並沒有醉,卻一直沉默。


    楊婉看著楊倫道:“醉成這樣,還不如好好哭一場。”


    “我沒醉!”


    楊倫一把掀翻了楊婉麵前的冷湯,撐起身對著鄧瑛胡言亂語,“鄧符靈,你說你怎麽就當了太監……”


    鄧瑛伸手撐住楊倫的胳膊,“因為我鄧家有罪。”


    “鄧家有罪,關你屁事!”


    楊倫說著偏偏倒倒地站起來,鄧瑛為了扶他,牽扯到了傷處,不禁道:“楊子兮,你坐好行嗎?”


    楊倫甩開鄧瑛的手,啐了一口,“你少管我!”


    楊婉一把將楊倫扯回座上,楊倫的頭“咚”地一聲磕到了椅背上,磕得他更加暈頭轉向。


    “他不管你,就讓你死江上了!”


    “死江上就死江上!憑什麽我要欠他!”


    他說完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楊倫這輩子無愧天地百姓,好不幹淨,為什麽非要欠他鄧符靈……”


    鄧瑛抬頭看了一眼楊倫,端起桌上的冷酒喝了一口,“我沒讓你欠我。”


    “欠就是欠了!欠得我連我妹妹都保不住!你這麽毀她,我這個做哥哥不能手刃你,連罵都罵不出口,我楊倫就是個……”


    他說著,響亮地甩了自己一個巴掌。


    楊婉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瘋了?”


    楊倫頂著巴掌印醉眼迷離地看向楊婉,忽然慘聲道:“你們都在保我,可是你們兩個我卻一個都保不住。”


    楊婉怔了怔,張口啞然。


    鄧瑛的聲音從楊婉對麵傳來。


    “子兮,在朝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場不能事事周全,你得過你心裏的坎。”


    說完又端開他麵前的酒盞。


    “以後少喝點酒,保養身子。”


    “媽的。”


    楊倫低罵了一句,“讓你少管我!”


    鄧瑛笑了笑,“子兮,我們兩個總得留一個人,為老師寫碑吧,你的字比我好。”


    楊倫咳笑,整個身子都癱到了椅子上,“老師隻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說完這句話,終於歪著頭縮在椅子裏醉迷了。


    楊婉把楊倫交給蕭雯安置好,這才跟著鄧瑛一道出來,往東華門走。


    大雪若鵝毛,落在鄧瑛撐開傘上,輕盈無聲。


    臨近年關,街市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裏鑽,楊婉背著手,望著滿城炊煙,道:“真希望今年這個年不要過去。”


    鄧瑛側頭,“為什麽。”


    楊婉麵向鄧瑛站住,“因為現在挺好的。不過,我也不害怕明年,鄧小瑛……”


    鄧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問你,在我的名字中間加一個‘小’字,是什麽意思。”


    楊婉抬起頭,“是愛稱。”


    “鄧小瑛,我看不開了,再難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後怎麽樣呢,我就不信了,我們不能好好的,看著我們維護地這些人開創一片新的天地。”


    她說完仰頭望向落雪的天幕。


    張琮退閣,曆史的裂痕擺在了楊婉麵前。


    對於楊婉來講,這是她的個人英雄主義。


    即便她不是漏網之魚,她也要拚命拚命地從這張網裏遊出去。


    曆史學教人綜合地看待一個王朝盛衰的規律,把所有人的行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楊婉要看的是“人。”


    易琅的惻隱,楊倫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淪。


    來到大明朝兩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義是什麽。


    不是自我崩潰,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觀念,是作為一個鮮活的人活下去,遍體鱗傷地活下去,活著愛人,敬人,為人立命,或者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變不了,也不要放棄成為他人真實的記憶。


    “鄧小瑛。”


    “嗯?”


    “笑一個。”


    鄧瑛立在傘下,望著楊婉搖頭笑出了聲。


    “過來婉婉。”


    楊婉聽完這一聲,想也沒想,便一頭撲入他的懷中。


    鄧瑛輕輕地撫摸著楊婉的鬢角,“我原本並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現在開始奢求一個善終,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夠贖完我對你的罪行。”


    楊婉摟住鄧瑛的腰。


    “我讓你笑一個,你非讓我哭,你現在得對著我笑十個,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


    話剛說完,她的臉就被捧了起來。


    鄧瑛的笑容映入眼簾,貞寧十四年的最後一場幹淨的雪就這麽下完了。


    ——


    貞寧十五年正月。


    過了年十五,戶部被催要年銀的科部小官們鬧得焦頭爛額,楊倫一大早走進戶部衙門,戶部尚書便把他召入了正堂。正堂裏擺著散碗茶,白玉陽以及齊淮陽都在,三個人已經喝過一輪茶了,白玉陽身旁擺著一張椅子,顯然是留給楊倫的。


    戶部尚書示意楊倫坐下,對白玉陽道:“齊大人你接著說。”


    齊淮陽道:“其實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就是這本彈劾本子該不該寫的問題。”


    白玉陽道:“我們戶部和刑部不寫,你們以為督察院抬不起這個筆嗎?”


    他說著站起來,“自從張琮私交內廷被下獄,六科恨不得把內閣掛到城樓上去唾罵,彈劾鄧瑛的折子如果出自督察院,你們想想……”


    “白尚書先不要急。”


    齊淮陽看了一眼楊倫,出聲打圓場,“就算寫也得想想,誰來起這個頭,閣老如今在病中,杭州新政千頭萬緒他老人家已精疲力竭,萬不能再讓他勞神。”


    “你們想讓我寫。”


    楊倫打斷齊淮陽的話,抬頭朝白玉陽看去。


    “白玉陽我告訴你,這個折子我楊倫不寫,連名我也不會署。”


    白玉陽幾步跨到楊倫麵前,“傅百年揭發杭州學田的時候你就擋著,你現在連自清都不屑嗎?”


    楊倫道:“你們要彈劾他我無話可說,杭州的學田該清得清,杭州的那幾個蠹蟲,該拿得拿,鄧瑛下獄,我親自請旨抄他的家,這樣可以自證清白了吧。”


    齊淮陽道:“楊倫,氣性不要那麽大,我今日在部堂這裏公議,就是還麽有議定,大人們得把自己的想法和顧忌說出來,鄧瑛如今是東廠廠督,不是一般的秉筆太監,陛下近幾年來越發信任東廠,這個彈劾的折子遞上去了,就得一擊到底,否則,讓他趁勢反撲,我們這些人,都在危局之中。”


    楊倫放下茶盞,“好,我問問諸位大人,你們覺得,陛下會處置鄧瑛嗎?”


    齊淮陽沒有出聲。


    白玉陽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處置他,就讓他在我們眼底下貪?”


    “他沒貪!”


    “你怎麽知道!”


    兩個人劍拔弩張,楊倫捏緊了拳頭,卻說不出話來。


    白玉陽逼道:“杭州新政是你和父親的心血,我們排除萬難,才推行到這一步,百姓眼巴巴兒地望著,今年能吃飽一碗飯,眼下地方上處處是掣肘,官麵比內閣還大,他們仗的是什麽,還不是司禮監和東廠,一個個做了太監的兒子,早把君父忘了。身為臣子,不為君父撥雲見霧,反為閹宦不平。楊倫,你此舉,非循吏,非清流,直與那閹宦沆瀣一氣,簡直無恥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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