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戴刑具,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輕,鞋底與地麵接觸幾乎沒有聲音。


    楊倫在門前和他對視了一眼,他便在階下略站了一步,抬臂向楊倫揖禮。


    楊倫看著他被摧殘殆盡的衣冠,竟從那貼身的衣質上看到了一絲削錦去羅之後,如雪鬆般清寒的斯文。


    他沒有回避鄧瑛這個揖禮,在門後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陽沒出聲,幾個督察院的禦史卻在皺眉。


    他們幾乎都是以罵人為而業的耿臣,當年因為幾番彈劾鄧頤,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門被庭杖。如今看到楊倫與鄧瑛對揖,其中一個劉姓的禦史忍不住開口道:“楊大人,對此罪奴不該如此吧。”


    楊倫直起身,轉身道:“何來罪奴一說,三司對他定罪了嗎?”


    劉禦史年事已高,猛然間被一個同樣出身禦史的後輩如此頂撞,頓時紅了耳。


    “你……”


    楊倫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甩袖走回白玉陽下手坐下。


    齊淮陽等楊倫落座,起身朝白玉陽揖道:“尚書大人,開始吧。”


    “嗯。”


    白玉陽正冠理袖,直背正要張口,忽聽一人道:“內廷奴婢刑部受審,不當跪?”


    眾人側目,說話的人是張洛。


    鄧瑛側身看向張洛,張洛也正盯著他。


    “無官職,也非革員,刑部如此寬待,是何意?”


    “寬待?”


    楊倫忍不住質問,“張大人見過這般‘寬待’一個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剛說完,卻見鄧瑛掃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諸位大人,問吧。”


    見他態度配合,行事溫順。幾個禦史也無話可說。


    白玉陽取開鎮紙,案上頓時紙張飛卷,若蝶翼翻響。


    他從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遞到鄧瑛麵前,“這是當年修建皇極殿的十五個工匠的供詞,你先看看。”


    鄧瑛接過卷文,展於眼前。


    供詞中的幾個人的確是當年皇極殿的修建者,有一兩個上了年紀的,甚至是張展春的同鄉好友。


    白玉陽道:“這些人供述,貞寧十年,皇極殿台基修建,耗用臨溪供磚一萬四千匹,比所奏之數恰好少了兩萬匹。鄧少監,本官知道,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皇城營建千頭萬緒,偶爾錯漏是難免的,但是實數與檔錄之間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問一次。戶部調用的這兩萬匹供磚的銀錢,究竟在何處。”


    鄧瑛將供詞放到膝邊,抬頭看向白玉陽。


    “自古皇城營建,備基料,開交通,所用時日超十年之久。從修建台基至搭建重簷,有工藝所廢之料,也有年生氣候所廢之料。工匠們雖對修建所用的磚木心中有數,但隻是估算而已,要核算營建實際所費之資,大人還是不應重人言,而輕賬錄。”


    白玉陽聽完冷笑一聲,“你這話也就是說,這供詞不可信是吧。”


    “那你再看看這個。”


    他說完,將一個本冊子徑直揮到鄧瑛膝邊。


    鄧瑛隻低頭看了一眼,心下便一陣冷寒。


    白玉陽道:


    “這是貞寧十年,皇極殿工匠何洪寫的私誌,裏麵記載了貞寧十年那一年,皇極殿台基修築的所有工序以及物用,和其他工匠的供詞一樣,仍少兩萬匹,鄧少監,你說要我等不能重人言,而輕賬錄。那此物,你又有何解釋。”


    鄧瑛記得這個寫誌的人,他時年應該有六十二歲了,是最早一批跟著張展春的匠人,也是張展春的多年老友。


    “大人對何洪……”


    “來,把何洪帶上來。”


    堂外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接著便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風直灌入堂。


    鄧瑛轉過身,來人已經完全不能行走,被兩個衙役左右架著,跌跌撞撞地撲趴到了鄧瑛身邊。他上衣已被剝去,渾身是血,意識已不大清醒,看見鄧瑛隻張了張口,顫巍巍地說了一句:“鄧……瑛,你告訴展春,我何洪對不起他……現在又要害你了……”


    鄧瑛看著他身上的刑傷,彎腰道:“是鄧瑛連累何老受苦。”


    何洪聽他這樣說,雙眼一紅,從口中嘔出一口血沫子,對著鄧瑛含淚搖頭。


    白玉陽提聲道:“鄧少監,你是司禮監的人,又身擔皇極殿的重建事項,陛下對你很是看重,本官也不想對你過於無禮,但人證物證此時具在,你若還不肯對本官直言,本官隻能換一個方式問你。”


    鄧瑛沒有出聲。


    何洪仰頭看著他,“說吧……到這一步了,沒有人會怪你。”


    “鄧瑛。”


    白玉陽見他沉默 ,又喚了他一聲,“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說嗎?”


    話聲隨著風聲,一下子擲出正堂。


    楊倫手掌暗握,禦史們也伸長了脖子。


    白玉陽失了耐性,“來人,杖二十,再接著問。”


    “白尚書!”


    “楊侍郎,你隻是協審,還請你不要妨礙堂審。”


    刑杖是早就備在了外麵,衙役們搬了刑凳進來,接著便上前架起鄧瑛,將他推到刑凳上,又用繩子捆縛住了他的手腳。


    鄧瑛發覺,衙役們沒有給他留任何的餘地,繩鎖傷及他腳腕上舊傷,疼痛鑽心。


    可是他此時並不太在意這些知覺。


    他隻是覺得冷。


    那種冷是從背脊骨上傳來的,一陣一陣地,往他的內心深處鑽。


    大明的杖刑一直有兩重色彩。


    一重是權力階級向受刑者示辱,一重則是受刑者向權力階級明誌。


    很多文臣直言上諫,惹怒天顏之後,都會受庭杖之刑。


    但這種刑罰在事後甚至會成為一道榮疤,烙在文臣的風華冊上。


    可是鄧瑛明白,這與他無關,他此時所配承受的,隻有羞辱。


    對此雖然他早有準備,還是難免悵然。


    楊倫眼見這情景,心裏著急,起身剛要再開口。


    張洛卻冷聲道:“衣冠體麵是留給國士的,按律,對罪奴沒這個恩典。”


    楊倫聽他這樣說見簡直忍無可忍,恨不得直接上給張洛一拳。


    “張洛你不要太過分,這裏是刑部的公堂,不是你詔獄的刑堂。”


    張洛麵無表情,“我司掌詔獄,本應與三司共正大明律,但戶部什麽時候可以過問刑律。再有,既是要刑訊,這一身衣衫就不就衣冠,留著打進血肉裏,反而增傷,有礙下一次訊問。”


    說完,他低頭看向鄧瑛,“我並非與你在私恨上糾纏。此舉為守明律尊嚴,也是為你好。你明白嗎?”


    鄧瑛沒有看他,閉眼應:“是。”


    楊倫卻已出案上前:“張洛你……”


    “楊大人。”


    刑凳上的人突然喚他。


    楊倫隻得站住腳步,低頭朝他看去,卻見他埋頭閉上眼,輕聲道:“看淡些。”


    楊倫愕然失聲。


    在場的幾個禦史,心緒也忽然有些複雜。


    齊淮陽見白玉陽沒有出聲,便出聲道:“既如此,聽上差的意思。”


    他說著看向鄧瑛,“去衣吧。”


    話音剛落,一個衙役忽然報進,“諸位大人,外麵有一老者傳遞此物,讓屬下即呈大人。說與今日堂審有關。”


    楊倫忙道:“先不要動刑,呈上來看。”


    齊淮陽接過衙役呈來的物件,掃了一眼,抬手遞與白玉陽,“大人,是一本賬冊。”


    鄧瑛聞話,在刑凳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忽掙紮道:“白大人,一切隻與鄧瑛有關 ,鄧瑛願受刑責!請大人……”


    白玉陽皺眉,朝衙役使了個眼色。


    鄧瑛脊上頓時受了一杖,他措手不及,身子一震,後麵的話立即痛斷在了口中。


    白玉陽把賬冊遞向張洛。


    “張副使也看一眼吧。”


    說完,對堂外道:“把外麵的人帶上來。”


    楊倫原不解鄧瑛為何會忽然失態,但看見跟著衙役走進來的人時,卻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人身穿香色直綴,白須及腹,步履蹣跚,竟是張展春。


    他慢慢地跨過門檻,走進正堂,躬身朝白玉陽揖禮。


    鄧瑛側臉望著他,忍痛喚道:“老師……”


    張展春並沒有看鄧瑛,沉聲道:“你住口。”


    白玉陽起身向張春揖禮,而後直身道:“沒想到張老先生歸鄉多年,竟會重來京城。”


    張展春沒有應他,轉身顫巍巍地蹲下身,伸手沉默地抽解鄧瑛手腳上的綁繩。


    他上了年紀,手上的力氣也不夠,一下一下解得很慢。


    “老師。”


    “不要說話。”


    “可是老師……”


    “我叫你不要說話!”


    他說著,終於費力地解開了所有的綁繩,“起來跪下。”


    鄧瑛不敢違逆他,忙起身跪下。


    張展春直起身,對白玉陽道:“這是刑部的公堂,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我怕我沒有機會再說,所以今日務必要失這個禮。”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反手指向鄧瑛,“你告訴你父親,符靈原本是我與他最好的學生,我將符靈留給他,他卻任由你們對其如此羞辱。皇城營建四十年,他在工程上不過十年,他知道多少?啊?”


    他說完啞笑一聲,指向堂外,“聽說他兩日不肯見楊倫,怎麽,他自己不肯對我這個老友動手,也不準他自己的學生之間顧念同門之誼?無恥之徒!”


    他這一通罵得白玉陽天靈蓋漲疼,張口想要說什麽,卻聽張展春的聲音又高了的一層。


    “不用跟我解釋。”


    “張先生……”


    “嗬。”


    張春展冷笑,“你們不是想知道那兩萬匹磚資銀到底到什麽地方去了嗎?你手上那本賬冊是當年的實賬,不僅有十年的,還有貞寧五年,六年,七年,八年,所有的營建款項,你先看,看了我來受你們的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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