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虎的熒光綠頭發隨著老樹精說話輕輕晃著,季憶的餘光瞥到不遠處月光下,葉片也綠意盎然的老樹,忍不住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老樹精:“?”


    他沒聽懂季憶冷不丁冒出來的這句話,但感覺季憶很陰陽怪氣,他強硬道:“今天我定要討個說法,這事情本來與你無關,你何必多管?”


    尿液本來可以算作肥料,對於普通的樹葉沒什麽,然而對於一個有了靈識與自尊心的老樹精來說,一犯再犯就是侮辱了。


    季憶見他固執,思忖著老樹精也不是平白無故生氣,於是稍微退了一步說:“要不然你先放他一馬,明天白天我讓他去買些東西給你供上。”


    對於大部分沒有執念的陰物來說,祭奠供奉便是很好的商量砝碼,他們都很樂於接受。


    這本來也隻是一件小事,說到這裏季憶也把誠懇的態度表明白了。


    老樹精卻很執拗,“我不要的不是供奉,是公道。”


    “這事情怎麽公道,難不成你也在他身上尿兩次,你能尿嗎?”


    陰陽怪氣再次實錘,老樹精借著魏虎的身體,雙目含上怨懟,盯著季憶說:“我自是不能,但還是要罰他,便讓他……”


    他躊躇一會兒,斬釘截鐵道:“兩天不能尿尿!”


    季憶就沒這麽無語過。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可被陰物上身的情況另當別論。為了避免魏虎成了頭一個被尿憋死的,季憶表情嚴肅了幾分:“你的意思就是沒得談了?”


    “兩天不能尿尿,一會兒都不能少,就從現在開始計時。”


    軟的不行,那隻能來硬的。


    季憶的腿還橫在魏虎身前,沒有挪動的打算。他看向門外老樹的方向,“南嶺快有大半個月沒有下雨了吧?”


    老樹精正用手推季憶的腿,季憶底盤太穩,推不動,“是啊。”


    今天下午本來是有點下雨的意思,可是也隻陰沉半天,一滴水都沒落下來。


    說完老樹精又有些懷疑,不知季憶怎麽忽然扯這個:“你什麽意思?”


    季憶的手在魏虎的腰間摸索兩下,從魏虎的衣服兜裏掏出一個半新不舊的打火機。他的指尖一撮,把打火機的火勢調到最大,啪得一聲,打火機竄出四五厘米高的火苗,差點灼到魏虎的幾根綠毛。


    樹木成精者,本身對火有畏懼,當下便往後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著季憶。


    季憶把打火機拿在手裏把玩,好奇道:“我隻是在想,要是有火星落到你腳下,會不會燒起來。”


    無論什麽季節,老樹之下難免有些枯枝碎葉。


    老樹精麵露不甘,但的確被季憶威脅到,一時猶豫在原地,眼簾一垂,很喪氣又不服的樣子。


    季憶收起打火機,隨手揣進兜裏,表麵看著很從容,但其實時刻注意著老樹精的表情與動作。


    對付陰物隻有兩種手段,要麽哄服氣,要麽打服氣,有時候又哄又打也是難免的。


    果然,魏虎再抬眼時,眸中已經滿是狠厲,“你逼我的。”


    他說著話,原本就不白的皮膚上忽然顯露出幹燥和褶皺的痕跡,顏色也近乎灰黑。魏虎的雙手想要擒住季憶的雙臂,被早有防備的季憶躲開。


    魏虎身後甩過來兩條樹藤,如同蟒蛇一般想繞住季憶的脖頸,卻被季憶的手先抓住。季憶兩手配合,把兩根樹藤纏繞在一處,又一手緊握住,腳下則用力往前,直接把魏虎的後輩頂到了牆上。


    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強勢而利落,十分出乎老樹精的意料。


    老樹精明白自己打不過季憶,又擔心季憶真的點火燒自己,口中亂叫起來,“救命啊,啊!”


    季憶看他求饒,覺得好笑,耳邊卻是又聽見那陣古怪悠長的鳥叫聲響徹山林。


    季憶的聽覺一分神,他的雙手便是麻了麻,像是有萬鈞重物壓了過來,他的手一鬆,老樹精趕緊後退好幾步,心有餘悸地看著季憶。


    緊接著一陣疾風掠頸,黑暗中有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出現,瞬息間那雙眼睛的主人撲了出來,在季憶的麵前露出原貌,動作迅疾到季憶隻來得及用胳膊擋住自己的脖子,便被對方擒住了小臂,輕鬆掌握。


    眼眸的主人是一個麵目清俊的男人,他束發黑衣,若不是此時靠近,大約就和山夜融為一體。


    紅葉村背後的山並非真正沒有名字。


    千年以前它就有名字,名叫待山,但人類很少知道這個名字。待山山水豐饒,孕育了無數生靈。隻是如今它沉默著,像是被刻意掩藏在了人類生活之外。每一個駐足於此的生人都會仔細審視。


    季憶感受到瞬息之間對麵男人能看透人心般的視線,心中冒出古怪的感覺。


    林照把季憶仔細打量過一遍,沒有在他身上看出惡意或者任何熟悉。


    即便這個過程已經在歲月裏以許多形式重複過無數次,林照的心中還是有失望之感。


    季憶起先以為對方是樹精搬來的救兵,自己可能要再打一場,黑衣男人就鬆開了自己的手。


    “何故在此鬧事?”林照開口詢問季憶和老樹精,說話不像是現代人。


    結合他的外表,季憶推測他大概是不知死了多少年的鬼吧。


    季憶不知林照身份,老樹精卻誠惶誠恐地趴跪到了地上,“大人,我,我並非有意驚擾您。”


    老樹精也是這山中的成精的,如何會不認識守護著這座山的林照。即便是林照出麵幫了自己,老樹精也清楚對方不會一味偏袒,又不敢隱瞞,就把事情陳述了一遍。


    老樹精強調了兩次魏虎在自己身上撒尿,“就是這樣了。”


    他還是跪著,說完以後需畏縮地不敢抬頭看林照。


    季憶甩了甩自己酸麻的胳膊,看出林照大約是個厲害的,也說了自己的意思,“我想這事罪不至死,又是無意冒犯,能和解就和解好了。”


    林照看季憶神色都還平靜,與從前見到他的那些生人表現相差很大,又想到前麵聽季憶還說要放火,暗也覺得季憶倒是膽子頗大,性格少見。


    “你前麵還說要燒我。”老樹精嚅囁著還不忘打小報告。


    季憶臉露無辜,“怎麽會,放火燒山,牢底坐穿啊。”


    老樹精想大罵季憶的變臉飛快,又不敢在林照麵前造次,他也不想錯過這個台階,“那你說的供品還作不作數?”


    “作數啊,”季憶說,“明天就去給你弄。”


    “既然如此,這事就算了結。”林照道,他又看了季憶一眼,轉身不過兩步便消失在季憶眼前。


    老樹精趴在地上好一會兒,此時終於放鬆下來。他還不懂這樣的小事如何會驚擾林照。


    老樹精哼哧喘了兩口粗氣,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季憶身邊道:“明天你可要真買來,不然我便告去林照大人那裏,他已經為我見證過。”


    林照一走,他又敢把對方當靠山了。


    季憶捕捉到關鍵詞,想到原來剛才那個黑衣人叫林照。


    老樹精說完,魏虎的身體便是一軟,這就是老樹精離開了。季憶連忙扶住魏虎,免得他摔倒在地上。


    魏虎隻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沉,雙腿發軟,更重要的是褲子拉鏈那裏傳來辣辣的痛。


    魏虎痛苦地捂住小雞仔,一邊扶著季憶的手站直,一邊疑惑道:“季哥,怎麽了?”


    他迷迷糊糊忘了很多事情,連自己出來撒尿都一時想不起了。說著話還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一副疲憊地快要睡著的樣子。


    被上身以後的確是會很疲憊的,季憶低頭看了魏虎捂住的地方,同為男人,難免憐惜地拍拍他的肩膀,“沒事,你夢遊來著,進去睡覺吧。”


    這種事情就算是經曆了,如果能忘還是忘掉最好。畢竟普通人大多數時候都不會遇見這些事,記得反而可能影響生活。季憶打算如果魏虎不記得這件事了,那就不告訴他,自己買點東西回來解決了就是。


    季憶把魏虎扶到帳篷裏,魏虎縱使腦袋裏麵有一千個小問號,這個時候也耐不住疲憊感襲來,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季憶一睜眼就看見魏虎頂著一頭雜亂的綠毛滿臉驚恐地盯著他。


    季憶給他盯得發毛,“你這什麽眼神?”


    他坐起來,魏虎就一把拉著季憶道:“季哥,我昨天晚上好像遇見髒東西了。”


    季憶聽他這麽說,以為是魏虎被上身時也有一些記憶。


    魏虎又說:“昨天晚上我覺得好累,睡著了又做夢,夢見門口那棵樹一直叮囑我去買香燭供品,還罵我在他身上撒尿,剛才我出門一看,門口那棵樹底下還用樹枝擺著‘供品’兩個字。”


    季憶:“……”


    他真沒想到老樹精還有這一出,這得是有多不放心。


    魏虎的確是不記得昨晚的事情了,他說完還怕季憶不信,拉著他去門口看。


    季憶走到屋外,果然看見老屋的台階上麵用樹枝擺著大大的“供品”兩個字。


    “真的不是我惡作劇。”魏虎滿麵愁容,“怎麽辦啊。”


    他也是沒遇見過這種事,此時沒什麽主心骨。


    季憶也不說自己信還是不信,“你不是說他讓你去買供品嗎?買了不就好了。”


    魏虎一想還真是,這事情的解決辦法老樹不已經在夢裏麵給他了嗎。


    魏虎點頭又歎氣,“唉,太可怕了,原來真遇見這種事這麽可怕。”他盯著地下的“供品”二字發呆。


    季憶見狀問:“你怕啊,我幫你收拾了?”他說著抬腳打算把樹枝撥弄開。


    魏虎卻說:“等等!”


    他說著轉頭跑進去拿手機,拿過來以後對著樹枝各種角度拍了一遍,接著愁容突然綻放成笑意,“這多好的一個做視頻的素材啊,我要火了。”


    魏虎暢想未來,滿臉夢幻。


    恐懼究竟是比不過能火的誘惑。


    季憶無語地轉身進屋。


    現在是早上六點半,時間還早,魏虎和季憶兩人一起往鎮上走。他們從小路拐上主路的時候偶爾能看見有踏著三輪車或者步行的人經過。


    這邊大多都是老人,除了遊客就少有年輕人。


    一大早到鎮上,可昨天下午又大有不同。早上的老鎮十分熱鬧,吃早點的,喝茶的,賣菜的,把不寬的道路擠得熙熙攘攘。


    魏虎先回家去了一趟,季憶獨自在一家早餐店喝粥,早餐店的對麵就是昨天季憶去過的茶館店。粥的熱氣氤氳間,他的視線瞥見一個躲躲閃閃的身影往茶館店的角落裏縮了縮。


    雖然那個身影背對著季憶,又隔了一條馬路,然而兩個店鋪實際距離大概也就不到五米遠,季憶很容易就看見了那個背影的衣擺上缺了一小塊料子。


    他收回視線,自顧自喝粥,沒一會兒就看見換了身衣服還戴了個帽子的魏虎過來。


    “唉,回去就給我爺爺訓了一頓,季哥,我們加個微信唄,”魏虎掏出手機給季憶露了個二維碼。


    季憶加上他微信,“你一會兒是不是要去買東西?”


    魏虎知道他指的買東西是什麽,點了點頭。


    “遠不遠啊。”季憶問。


    魏虎卻是往他們這條路上一指,“就前麵有個店。”


    季憶朝前麵看了一眼,果然看見一個喪葬用品店。


    魏虎和他告別,自己先去買了東西。季憶吃完早飯結了賬出去,卻沒直接離開,而是也往喪葬用品店走去。魏虎早已經離開,季憶也不是為了找他。


    店裏東西不算多,但還好有季憶想買的。他挑了一套老人穿的紙衣,隨手揣進自己包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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