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徐葉葉下山的背影都看不見了,紀嶢還有點傻乎乎的。


    溫霖從容牽起他的手,領著人沿著山道,繼續一步步往上走。


    紀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是,到底什麽情況?”


    他心裏隱隱有個想法,但是不敢確認。


    溫霖笑:“就是你心裏想的那樣。”


    “啊?”


    “這是某人費心費力為你準備的生日禮物,聯合了我們幾個人——真不容易……為了說動我還低了頭。”


    果然低頭隻有一次和無數次,那人一輩子傲骨錚錚,全折在紀嶢手裏了。


    紀嶢木愣愣的:“是誰?老於?還是老蔣?”


    “你猜。”


    紀嶢不知道咂摸出了什麽,歎了口氣。


    “是老蔣。”


    溫霖放開他的手,笑盈盈地往上走:“沒——錯。”


    紀嶢心想這種事,隻有蔣秋桐做得出來。


    他第一次認真抬頭打量這條長長的山路:“他人呢?”


    溫霖隨手撿起一根枯枝敲了下他的頭:“不要在我麵前一直提他們——這可是我的專場。”


    “行吧。”盡管心裏被堆滿了問號,紀嶢還是老老實實跟著溫霖往上走,總歸他們不會害自己。


    剛才徐葉葉的那番話,讓他猜想,蔣秋桐是不是專程讓他們過來解開心結的,畢竟這條路風景這麽優美,又四下無人,很適合談心。


    老蔣究竟是什麽神仙……


    他這麽想著,將目光放在溫霖身上。


    溫霖走在前麵,天氣晴好,他整個人像是要融化在光裏一樣。


    他一時竟莫名有些怕,三兩步追上去呼喚對方的名字:“溫霖!”


    溫霖回頭,仍舊笑盈盈的模樣:“怎麽了?”


    紀嶢放心了。


    他尷尬地用食指摳摳臉頰。


    “沒有……就是,忽然想叫你一下。”


    溫霖收回望向他的目光,繼續往上走。


    微風穿過樹梢,颯颯微響。


    “其實我一直在想,我對你的感情是不是很自私。”


    正在神遊的紀嶢一愣:“嗯?”


    來了來了!果然是談心!紀嶢暗自繃緊了神經。


    溫霖卻不說話了。


    他有許多隱秘的心事,是不願意告訴紀嶢的。


    紀嶢是個缺點很多的混球,懦弱膽小自私花心,還喜歡逃避。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包括於思遠那個混蛋,都覺得那樣放任不行,想把紀嶢從殼裏頭挖出來,隻有溫霖想把他藏好。


    他是第一個發現紀嶢有問題的人,但他選擇了沉默。


    這隱瞞也無可厚非,可在旁人的映襯下,就顯得格外目的不純。


    溫霖有時候會想,他大概是自我感動,其實他並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愛紀嶢。


    畢竟愛一個人就是為了他好,這不是眾所周知的道理麽。


    紀嶢不知道他這番婉轉心思,在聽明白溫霖說了什麽後鬼叫起來:“你?自私?”


    他上上下下打量溫霖:“你一定是在用聖人的標準在要求自己。”


    反複強調自己是個壞人的人,一般都沒多壞;反而標榜自己品德高尚的人,大多是欺世盜名之輩。


    “無數次重申‘我並不好’、‘我很自私’、‘不要太相信我’的那個,往往才是感情最純摯的。”


    “否則你看老於,他跟你似的說過這些胡話麽?就連他那種滿肚子壞水的家夥,我都覺得他已經足夠忍氣吞聲,溫霖,你還想到什麽程度?——難道要去學男德?還是不了吧。”


    溫霖噗嗤一聲笑了。


    見他笑,紀嶢也笑了。


    他樂顛顛兒地三兩步躍過溫霖,蹭蹭蹭往上衝。


    “話說於思遠是不是和老蔣一路來的?哦對了,老蔣到底怎麽跟徐葉葉說的,怎麽她就走了?剛才我還沒反應過來,人開了一個小時的車過來,就為了把我交到你手裏?連頓飯都沒撈到也太虧了吧……”


    說著他摸摸肚子。


    “……餓了。確認一句,山頂有吃的吧?”


    紀嶢自以為理解了蔣秋桐的深意,剛才和徐葉葉說開後,又“成功開解”了溫霖,讓他心情很好,這會兒嘴巴叭叭叭個不停。


    溫霖莞爾,跟著追上去:“餓了?還有體力麽?要不我來背你吧。”


    紀嶢驚了,趕緊擺手:“不至於不至於,這山又不高,自己爬上去就行。”


    溫霖隻是笑著在他麵前蹲下:“來吧來吧,我想背。”


    他比紀嶢高小半個頭,體格也強,背一段路輕輕鬆鬆。


    紀嶢假模假樣地推辭了兩句,就歡歡喜喜上了溫霖的背。畢竟有人肉轎子可坐,誰還願意自己爬山呢。


    溫霖站起來掂了掂份量:“平時穿著衣服沒發覺,你比之前瘦了起碼十五斤。”


    紀嶢笑嘻嘻地環住溫霖的肩:“瘦了才好看。”


    溫霖搖頭:“肌肉都沒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日光越來越盛,紀嶢順手摘了路邊一片大葉子,蓋在了溫霖頭上,為他遮陽。


    溫霖今天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的,好看得不行。不一會兒,紀嶢就嫌棄那片葉子醜醜,配不上他美貌無雙的溫霖,又伸出手掌為他擋光。


    溫霖就一直笑。


    紀嶢痞痞地扯扯他的發梢:“你笑什麽。”


    溫霖輕輕道:“紀嶢,你知道麽,我想這麽背著你走路,想了很多年。”


    他高中的時候就喜歡紀嶢了。


    那時候他還很純情,深夜夢中固然有汙七八糟的男子高中生幻想,但更多的,還是在想象中描繪他和紀嶢的純愛故事。


    比如看到學校裏,男孩女孩背著老師偷偷在操場約會,女孩撒嬌不肯走路,被男孩背在背上。他每次撞見,都好生羨慕。


    上大學後,這種場景就更多了。


    青澀、稚嫩、美好、純真,這是他向往的、和紀嶢在校園時代的愛情。


    可是紀嶢不是什麽嫩生生的小菜鳥,他是紅塵場裏曆練多年的老油條,不屑於這樣打打鬧鬧的小情小愛。


    為了追到人,他也不得不跟著提快節奏,一腳邁進成人劇場。


    攏共十多年,朝思暮想隻一個紀嶢,因而錯過了據說最“純潔無暇的校園愛情”,他一直很遺憾。


    他想牽著紀嶢的手,漫步在校園的林蔭道上;


    他想把紀嶢介紹給自己的朋友,大家一起在大排檔熱熱鬧鬧吃宵夜;


    他想帶著書本,和紀嶢去圖書館趕作業,為了不打擾別人隻能偷偷傳小紙條;


    他想給紀嶢帶他覺得味道很棒的早餐,把對方從被窩裏拽出來,和他一起晨跑;


    ……他還想背著紀嶢,就這麽一直背著他往前走,走到兩人暮雪白頭。


    “……”


    紀嶢敏感地發現有哪裏不對,無意識收緊了胳膊。


    溫霖咳嗽一聲:“我要被勒死了。”


    紀嶢趕緊放開,還不放心地問:“我還是下來吧?”


    溫霖搖頭,微微歎息:“……可真好啊。”


    這聲感慨沒頭沒尾,紀嶢卻敏銳地捕捉了意思。


    他短促地“啊”了一聲。


    “是、是麽。”


    溫霖沒有扭頭,他目視前方,步伐沉穩又堅定。


    “當然是——說起來,你知道麽?”


    “……知道什麽?”


    紀嶢的聲音越來越沒底氣,心中的不妙感愈甚,而他不知道原因。


    “我們之前在一起的時候,我偶爾會想,如果我會寫小說的話,就要寫一本以我為原型的小說,名字都想好了,嗯……叫《替身上位記》!你覺得怎麽樣?”


    紀嶢忍不住吐槽:“這也太慘了吧!?”


    溫霖笑著點頭:“對啊,真的太慘了。由愛生憂,由愛生怖,所以就現在這樣……也沒事。”


    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也……沒什麽。


    紀嶢沉默了。


    溫霖拍了拍他的屁股:“你也說點什麽啊,否則在這種情況下,不會顯得我更尷尬麽?”


    紀嶢把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蹭了蹭溫霖的臉,小小聲說:“……不是替身。”


    在那份感情被察覺之前,大概有移情,但溫霖絕不是替身。


    “我一直知道你是誰,也從沒想著,要從你身上,尋找別人的影子。我不否認跟你在一起時有補償心態,但那隻是因為你是你。”


    “……”


    溫霖輕輕闔目,長長的眼睫顫抖著,像欲飛不飛的蝴蝶。


    “……這樣啊。”


    足夠了。溫霖想。這就夠了。


    他收拾好心情,背著紀嶢繼續前進。


    明明陽光這樣喧囂,山林裏卻安靜極了。


    “嶢嶢,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


    和紀嶢張鶴兄弟兩個一樣,溫霖家也有一段發家史。


    在還沒搬新家之前,溫霖住在職工家屬院裏,是單位發的房子。一套幾十平米,不大,但夠用了。


    可溫母並不滿足,她是高知出身,望子成龍的心理比誰都強,希望溫霖能百般武藝樣樣精通。


    她給溫霖報了小提琴、鋼琴和繪畫,想讓兒子的修養,能配得上那副天賜的好相貌。


    小提琴可以在房間裏拉,但鋼琴沒地方放。


    好在,房子配套一個地下室,是半埋在地下的設計,有一個小小的窗口,很窄很窄,隻能透進來一抹薄薄的日光。


    溫父在地下室裏拉了電線,裝上一個簡陋的白熾燈泡,小小的溫霖就在地下室裏練琴。


    那時候他還在上小學,身體沒有現在那麽好。地下室非常陰涼,哪怕夏天也不會很熱,春秋冬更是在琴凳上坐不到十分鍾,就手腳發冷。


    從六歲到十歲,他記得很清楚,在那個地下室裏,他一直在練車爾尼,先是599,再是849,可喜可賀,299練到一半,他就搬家了。


    練琴並不有趣,練習曲更是單調無聊。孩童的他並沒有領略到音樂之美,心裏除了麻木就是麻木。


    他每天去琴房的時間,都是固定的下午五點半。


    每天練琴時,唯一可以期待的事,不過是從那個窄小窗口,透進昏暗室內的那抹陽光罷了。


    黃昏時太陽西落,光線拉長,如果天晴,就會有一抹金色的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數過,有時是十六個四四拍,有時是二十二個四三拍,如果碰到拍速快的曲子,他可能會彈幾十個音符。


    可曲子或長或短,或快或慢,那抹落在他身上的、暖融融的日光,卻從沒超過一分鍾。


    最短的時候是在冬天,隻有五個四四拍就結束了,短暫到溫霖都不敢眨眼,它就消失了。


    在他年幼無知時,還曾故意拖慢練習曲的拍速,把每一拍都拖得老長,想要借此挽留這抹燦燦金光。


    ——可人怎麽能挽留太陽呢。


    但就算今日份的餘額用完了也沒關係。


    隻要他知道,明天仍會有一點點溫度,浮光掠影般經過,暖他的手,暖他的腳,暖他那顆麻木的心……


    那他就能在日複一日的一天天裏,感到些微的期待。


    等上了高中,他認識了紀嶢。


    他不想用“像是燦爛的陽光一樣,照進我乏善可陳的生命中”這種比喻,真的太俗了——雖然那是事實。


    他們是同桌,有時候搬座位,會一起換到靠窗的位置。每當紀嶢上課打瞌睡,日光就會落在對方身上。


    溫霖伸出手,輕輕撚了撚對方的發尾。


    那頭發被曬過,暖暖的,是橙金色的。


    -


    溫霖把故事掐頭去尾地講了,略過他當時每天心心念念的太陽,著重描述了一番地下室有多冷,以及練習曲有多枯燥。


    紀嶢也是被素描班、油畫室從小折磨到大的人,聞言心有戚戚地點頭。


    山路上這麽走著也是無聊,紀嶢問了幾次溫霖累不累他要不要下來,均被溫霖以不累不用回答後,撓了撓頭,說既然你喜歡那種純純的校園純純的背背,那我就勉為其難當一下你的工具人吧。


    紀嶢感覺溫霖背部傳來的震動,那是對方在笑。


    “好啊,你要怎麽當?”


    “我還真沒談過這麽純情的戀愛,唔……不過倒是見了不少。”


    紀嶢的腦袋上“叮”地亮起一盞小燈泡:“對了!他們會問些膩膩歪歪的問題!”


    溫霖發出了一聲疑惑的鼻音。


    紀嶢不愧是曾經的drama queen,哪怕現在從良了,仍舊不掩其老戲骨的本色。


    他飛快進入狀態,趴在溫霖背上吃吃笑了起來,小腿一晃一晃,攬著溫霖親了下:“溫霖!”


    溫霖被他帶入氣氛,也忍不住笑:“嗯?”


    “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得誠實地回答我。”


    溫霖的語氣很溫柔:“好。”


    紀嶢笑了起來,高高舉起一隻手。


    “提問!世界上最愛紀嶢的人是誰?”


    “是溫霖。”


    “答對啦!下一題,世界上最疼惜紀嶢的人是誰?”


    “是溫霖。”


    “恭喜你,又答對了!那世界上最了解紀嶢的人是誰?”


    “還是溫霖。”


    紀嶢誇張地舉起雙手:“嗚呼!全——中——”


    然後湊過去親他的臉,左邊一下,右邊一下。兩聲“啵”在山道上特別響亮。


    “這是獎勵。”


    溫霖笑著把人托住:“小心點,別摔下去了。”


    兩人鬧了好一陣子,等紀嶢重新安分下來,溫霖才開口:“那我也問一個問題吧。”


    “嗯,你說。”


    溫霖下意識想問“紀嶢最愛的人是誰”,但轉念一想這個答案毫無疑問,又想那就問把張鶴排掉以後的答案。


    可那就很沒意思了,去掉那個心尖尖,剩下的一二三份量再重,又有什麽區別。


    相似的情況,還有最重要的人、最喜歡的人……之類的,都不用問。


    於是那句話在舌尖饒了一圈,他問:“世界上,紀嶢最放不下的是誰?”


    “是……”


    “也是張鶴麽?”


    紀嶢很不爽地皺眉:“為什麽你們總要提他,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最放心的就是他了好麽——是溫霖。”


    溫霖一時失語:“……”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趕緊笑了笑-:“……還真是我啊。”


    “對——紀嶢最放心不下,哪怕對方成家了還要擔心受欺負的人,是溫霖。”


    他是那樣憂慮溫霖,憂慮到了“如果沒有我,他真的能過下去麽”的程度。


    溫霖良久才歎了口氣:“忽然有點後悔了。”


    “嗯?後悔什麽。”


    “——後悔答應蔣秋桐。”他把紀嶢放下,“快到了。”


    到了?什麽到了?


    紀嶢心中不妙的預感好像成了真,他伸手想去抓溫霖的手腕,對方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隻自顧自向前走。


    這座山從山腳到山頂,有數個可供歇腳的平台,裏麵是同樣製式的石凳。


    紀嶢追著溫霖的步伐走到頭,抬頭一看,就見於思遠坐在不遠處的一張石桌上,翹著二郎腿,正在抽煙。見他們來了,還笑著打了個招呼。


    “我都等了半天了。”


    “……?”紀嶢懵了。


    他腦子不笨,現在溫霖的表現足以讓他有了猜想,可他的情感卻還在裝糊塗。


    “就是你想的那樣。”溫霖又一次這麽說。


    紀嶢傻了似的,隻顧著死死盯著溫霖看。


    “你看我幹嘛,怎麽,舍不得了?”


    溫霖笑。


    紀嶢皺著眉,張了張嘴,聲音卻啞了:“你是不是……”


    溫霖低頭看他,半晌,輕輕“嗯”了一聲。


    一切盡在不言中。


    “更正一下,嶢嶢。”還是溫霖先整理好了心情,一本正經地說——他甚至還笑了下,“世界上沒有誰真離了就過不下去了,你不可以這樣想,甚至還因為這種理由,去背負別人的期待。那樣太……怎麽說呢,我覺得太可憐了,也太傲慢了。”


    一路上他背著紀嶢,無數次無數次想反悔,反倒因為紀嶢一句憂心堅定了想法。


    “哪怕那個人是你麽?”


    “哪怕那個人是我。”


    “……”


    紀嶢不說話了。


    他在他的頰邊落了一個淺淺的吻:“再見。”


    溫霖眨了眨眼,衝他一笑,然後起身走了。


    紀嶢站在那裏,怔怔碰了碰唇角,呆呆地注視著溫霖的背影逐漸遠去,就像漸漸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前方的於思遠站起身,大步向他走來。


    -


    紀嶢想起剛才他們的對話。


    “你知道在我心裏,你是怎樣的形象麽?”


    “嗯……很浪蕩的碧池?”


    “才不是,你太妄自菲薄了。”


    男人笑了,目光如掬在掌中的一捧春水。


    “是《如歌的行板》。”


    -


    紀嶢渾渾噩噩,任於思遠拉著,繼續向前走。


    他隱隱感覺,他好像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足夠雋永,又那麽溫柔,輕而緩地落在他的背上。


    像是一聲悲傷的長歎。


    next:


    ——“所以我是勇者?”“對呀。漫長的路程,是為了得到最後的獎勵。”


    ——狂暴的快樂,必然也會產生狂暴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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