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個下了飛機,紀嶢剛把飛行關掉,一個電話就打來了,紀嶢一瞧,嚇得後脖頸上的汗毛都炸開了。他慫得不敢動,做了好幾秒的心理建設,才吞了口唾沫,按了接聽。


    “紀嶢你這王八蛋又浪去了哪裏——”張鶴在那邊怒吼。


    哦吼。


    兄弟倆對視一眼,齊齊抱臂看起了好戲。


    今兒一大早,張鶴還在睡呢,就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患者不見了,手機也打不通,是不是回家去了。張鶴頃刻就清醒了,然後看到紀嶢給他發了條微信,說處理點事,今天之內回來,讓他務必幫他瞞住,別讓他爸媽知道。


    張鶴真是想殺了他的心都有了,因為前陣子一直都是他陪床,所以好懸醫院這通電話是打給他的,否則紀嶢就玩兒蛋去吧——但是禍不單行,他媽從鄉下弄來了兩隻甲魚,說要燉了“給嶢嶢送過去”。


    他都快給他媽跪了,紀嶢偷跑(還有可能是因為會男人而偷跑)這件事被他媽知道了,和被他們全家人都知道了有什麽區別?


    也不知道這小子野哪去了,電話打不通微信也不回,張鶴隻能隔一會給他打一個,眼瞅著甲魚已經殺了入鍋,張鶴也恨不得把紀嶢的頭一塊兒塞鍋裏去。


    謝天謝地,這一通終於接了。他氣得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吼道:“快給我滾回醫院躺著去!”頓了下,不情願道,“躺病床上之前記得先讓醫生檢查一下。”


    饒是這種生死關頭,紀嶢還是忍不住“噗嗤”樂了。


    “嘖。”兄弟二人雙雙別開頭,恨自己沒事找事給自己添堵。


    三人上了出租,在醫院門口分道揚鑣,紀嶢去住院部,而於思遠要帶著蔣秋桐掛門診,他得找個醫生好好幫蔣秋桐看看。分開前紀嶢急匆匆的把家裏的鑰匙往兩人的方向一拋:“老於,如果你那沒地兒住了,就把蔣教授放我家去,我先走了!”


    他跟後麵有狼攆著似得火急火燎地跑了,留下兄弟倆站在原地。


    於思遠不懷好意地說:“哥,我前陣子才買了套複式小樓,環境可好了,房子也大,離醫院近,你要不要住?咱們是親兄弟,你願意住進去的話,我把房子送你都行。”


    蔣秋桐眼皮一撩,譏誚道:“要住小樓,我幹嘛不住自己的,還用去你那打秋風?小遠,勸你別仗著我現在不方便就作死,今天在h市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


    於思遠被噎了個夠嗆。


    另一頭的紀嶢有驚無險,踩著點趕回了病房,在檢查完身體,應付完幹娘的愛心王八湯以後,已經是晚上了。


    這忙碌的一天終於過完了。


    紀嶢癱在病床上,雙目無神地盯著天花板,覺得比跟人連做幾場還累。


    張鶴也累的夠嗆——他主要是心累,正仰麵靠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地神遊天外。


    氣氛很寧靜。


    張鶴忽然出聲:“紀嶢,別裝死,咱們聊聊。”


    紀嶢扭頭看他,挑眉示意他有屁就放。


    張鶴沉吟半晌,眉頭皺得死緊,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說。直到紀嶢都不耐煩了,他才慢吞吞地說:“你知道麽?你這次住院,把我嚇慘了。”


    紀嶢略心虛,吭哧吭哧地說不出話來。


    張鶴眉頭皺的更緊:“不是因為你肚子上開洞這事。你從小到大受的傷還少麽?說實話,我都麻木了。”


    那是因為什麽……?


    “你知道麽?你被送進手術室的時候,護士讓我簽知情同意書。”


    “啊……”他知道因為什麽了。


    紀嶢心裏驀地湧出一股憐惜之情,他從床上翻下來,慢慢走過去,在張鶴麵前蹲下,以仰視的姿態,很專注地望著他。


    張鶴像是沒看到他,自顧自地繼續著,大概是極其不擅長說這種心裏話,他的眉頭一直是擰著的,顯然很不自在。


    “當時護士問,家屬在麽?我說我是。她把筆遞給我,又問,你們有血緣關係麽?我說沒有。她說,那你不能簽。”


    “我當時都傻了。”


    “為什麽我不能簽?我的兄弟躺在手術室裏,他挨了一刀,大出血,就快要死了!我就在手術室外麵,卻沒資格替他簽字?為什麽?”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那幾天我一直在後怕。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那會你沒有恰好清醒,而幹爸幹媽在國外趕不回來,他們會不會不給你做急救,就讓你死在手術台上?”


    啊,難怪這家夥這短時間這麽反常,每天家裏公司醫院的幾頭跑,累得眼睛全是血絲,還要堅持不請護工,樣樣親力親為,晚上還要陪床。


    原來是被嚇著了。


    張鶴將手按在眼睛上:“紀嶢,你為什麽總這樣?你差點把自己作死了——你差點死了!可我……卻什麽都做不到。”


    “我們明明是最親的兄弟,從小都在一起,除了你抽風的那幾年,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一天——我們那麽要好,憑什麽他們僅僅因為我們沒有血緣,就不信任我們,不讓我簽名,為什麽他們總是認為,我們遲早會分開?”


    是的,從小到大,從小到大。


    他們一直很要好,旁邊的人看到了,總會笑著說:“你們兄弟的感情很好哦。”


    他們說:“我們不是親兄弟。”


    然後別人就會歎息:“真難得,也不知道這關係能保持多久……”


    奇怪,為什麽我們一定會分開呢?


    小張鶴扭頭看向小紀嶢,問:“小嶢嶢,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小紀嶢說:“因為我們不是親兄弟,所以我們會分開?可我不想和張鶴哥哥分開誒……”


    小張鶴握住他的手:“我們不會分開。”


    長大了以後,學校裏總是有竊竊私語。


    “二班的紀嶢和張鶴,你知道吧?我覺得他們好奇怪啊?”


    “我也覺得,他們整天都粘在一起!”


    “聽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係,父母都認成幹親的義兄弟。”


    “那也不是親兄弟啊,再說,親兄弟也沒有這樣的。他們不會是那個吧……”


    “哪個?”


    “二椅子唄。”


    “哇,好變態哦……”


    一陣竊笑聲。


    “不過也就這幾年吧,等他們上了大學,一定就會分開了。”


    “肯定的吧,我哥大學上大學時都跟他女朋友分手了,更何況他們倆那種不正常的關係。”


    怎麽不正常了。哪裏不正常了。


    再到了大學。


    “唉……”


    紀嶢趴在桌子上,一臉生無可戀。


    張鶴趴在旁邊的桌子上,同樣的生無可戀。


    “張鶴,我分手了……”


    “操,我也是。”


    “我靠,又趕到一起了。”噴笑聲。“這次又為什麽啊?”


    “還是那理由,你呢?”


    “我也一樣……還是吃你的醋唄。媽的,這些人搞什麽啊。”


    “誰曉得,別管他們。”


    “嗯。”


    從小到大,他們的關係都不被看好。


    為什麽啊?


    為什麽沒有血緣,就做不成好兄弟?


    為什麽長大了以後,就一定要漸行漸遠?


    張鶴難以忍受地又一次重複了一遍:“憑什麽?”


    “還有你,紀嶢。”


    他瞪著紀嶢,嘴唇翕動半天,像是難以啟齒,最後還是說了出來:“你這幾年是怎麽回事?我知道,我會成家立業,你也會有個穩定的男朋友,繼承幹爸的公司,我們絕對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天天在一起,可是我他媽怎麽惹著你了,要你故意疏遠我??”


    紀嶢驀地瞪大眼睛。


    張鶴像個大魔王一樣,氣場兩米八,那冷峻的眉眼可以嚇哭小孩子:“你以為我沒發覺?我隻是想著你可能有什麽事想不通,可是紀嶢,你算算,你這都想了多少年了?還沒想通?他媽的到底什麽事兒把你弄成這樣?我本來不想說的,可這次事兒以後,我覺得我還是說了吧——省的你哪天被你某個情人捅死了——喂,那什麽事兒,你究竟想清楚沒有。”


    紀嶢看著他,像是忽然發起了呆。


    張鶴煩躁地擰著眉,這臭小子到底幹嘛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想要疏遠他?他難以承受地擰起眉——他承認他確實做派古板又神經大條,很多時候很嫌棄這個作風浪蕩還有點貓病的發小,可特麽,他何曾有過哪怕哪怕哪怕哪怕哪怕一天,真正地嫌棄過對方?


    他媽的他覺得他對紀嶢已經夠好了,他都怕把這人寵上天——操,他居然對一個男人用了“寵”這個字——這還不夠麽?可這家夥還這樣……就很氣。


    紀嶢輕飄恍惚的目光漸漸有了重量,他直視張鶴的雙眼,笑起來:“我想好了。”


    他早就想好了。很多年前就想好了。


    張鶴長長舒了口氣,這麽多天積壓在心口的沉鬱此時全部煙消雲散。他的字典裏是沒有“兄弟談心”這種條目的,更何況還是這麽肉麻的一番話,說完後顯然他被自己惡心到了,整個人都像完成了什麽重大使命似的鬆懈下來。


    他懶洋洋地展開修長的雙臂:“來個擁抱,發小?”


    紀嶢噗嗤一樂。這是張鶴難得的脆弱,他在很明確地向紀嶢表示,他現在很難受,他需要一個抱抱。


    於是他半跪在張鶴腿間的沙發上,俯身擁抱住他的發小。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觸感,熟悉的體溫。這是從生命伊始就和他在一起的人。


    張鶴緊緊擁著他,將下頜抵在他的肩上——這對這個剛硬的男人來講,已經是要尋求庇護的姿勢了。


    “你今天早上真是嚇死我了,”他喃喃道,語氣像是抱怨,難以想象大魔王也會這麽絮叨,“我差點以為於思遠因愛生恨,把你帶走囚禁起來了——以後你再也不準幹這種事了!!聽到沒??你再這樣作,我就先把你拿去祭天。”


    “好好好——再也不了。”紀嶢忍不住低笑,“張鶴,你老實告訴我,你他媽當年惡補同性戀的資料時,是不是還看了什麽奇怪的?還囚禁?看你濃眉大眼的,怎麽思想這麽汙穢?”


    張鶴一臉麻木:“對——而且當時我還當真了,心想你們基佬的世界這麽精彩的麽。”


    那時候正是紀嶢出國,他去收拾爛攤子然後兩人大吵一架以後。他沒告訴紀嶢,那段時間他連睡覺都睡不安穩,生怕紀嶢一不小心就作死被囚禁強j分屍了,偷偷去看了對方好幾次。


    紀嶢熟悉他就像他熟悉紀嶢似得,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帶著口罩帽子,做賊似得尾隨紀嶢,還被人當做變態警告過。


    有次他不小心差點露出馬腳,趕緊躲到樹幹後麵,就見紀嶢摟著個棕色頭發的男孩兒,兩人大概是gay蜜,正肆無忌憚地用英語聊著天。


    那男孩說:“yao,我聽說最近有人跟蹤你,你要小心點。”


    張鶴隔著老遠都能聞到紀嶢那身上的人渣味兒,隻聽他浪蕩地說:“沒關係,不過是我的又一個仰慕者罷了。”


    仰慕你大爺!


    直到這一刻,張鶴終於確定紀嶢他老人家就算沒有他,依舊活得好好在美帝作妖,這才放下心來回了國。


    紀嶢不知道這些往事,他噴笑,放開了發小。


    “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兄弟。”他鄭重地說。


    “不,不對。”張鶴皺眉打斷了他,“不隻是兄弟,而是更——更——操,太肉麻了,我說不出口。”


    不僅僅是兄弟那麽……那麽平庸,而是更深刻、更厚重的關係。


    是如果要剝離,就必須要剖開他的身體、帶走他的血骨的關係。


    他們是一體的,是分享彼此的遊戲、零食、床鋪和人生的關係。


    紀嶢嗤笑著點頭:“我懂我懂,你別暴躁。好多好多年沒見你這麽軟和的樣子了,你讓我多享受會兒。”


    “紀嶢你是不是想死——”


    “哈哈哈哈哈你他媽別是害羞了吧!”


    他懂的。


    他們是無法分割的半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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