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思遠的笑意僵在臉上。


    他從知道紀嶢來他這實習之後,就有意不再來到手下的地盤,並且早出晚歸,想盡最大可能想要避開和紀嶢的見麵。


    他也不知道,明明是紀嶢劈腿甩了他,他躲個什麽勁。


    避開的時間久了,他也快忘了辦公室裏有紀嶢這號人了。結果今天一忙,他情緒一激動,就出來了。


    然後……簡直猝不及防。


    片刻後,他扯了扯唇角:“紀公子屈尊降貴來我們這個小地方,真是愧不敢當。”


    紀嶢皮笑肉不笑:“您說笑了,貴公司如今蒸蒸日上,我們家小本生意,自歎不如。”


    “嗬嗬,慚愧慚愧。”


    “嗬嗬,哪裏哪裏。”


    助理妹子:“……”


    全體員工:“……”


    大家都有點懵,怎麽,原來這個實習生不是個想引起於部注意的馬屁精,而是個深藏不露的富二代?


    這年頭,居然還有這麽清新脫俗的富二代,眾人頓時肅然起敬。


    於思遠都被氣笑了,他萬萬沒想到紀嶢會這麽理直氣壯、這麽不要臉。他無不譏諷地“哈”了一聲,以食指點了點紀嶢,大概意思是“我記住你了”或者“你給我等著”,然後拿著資料,恨恨回了辦公室。


    助理妹子名叫烏有,是個很有眼力的姑娘,見他走了,跑過來一把將紀嶢拉到自己的辦公室——就在於思遠的隔間,滿臉欲哭無淚:“您當初到底幹嘛跟他分手啊!”


    他們見過幾次麵,雖然不熟,但也算是認識。


    紀嶢噎了一下,剛才那副讓人看了就想打死的樣子瞬間煙消雲散:“……一言難盡。”他頓了頓,指指隔壁,“思遠還好麽?”


    烏有表情微妙,措辭委婉:“他說他挺好的,但我覺得不是太好。”


    紀嶢笑了笑:“是麽。”


    她斟酌了下,問:“恕我冒昧,你們……還能和好麽?”


    貼著門的位置,站著一個人,影子透過門縫,被燈光打了進來,她正好背對,沒看到,紀嶢卻看得清清楚楚。


    他錯開視線,免得讓烏有發現,同時斬釘截鐵道:“不能。”


    對方脫口而出:“為什麽?”


    紀嶢本來想向以前一樣,把毫無關係的溫霖拖出來當擋箭牌,然而等現在溫霖真的跟他有了關係,他又舍不得了。


    真的舍不得。


    最後,他隻是淡淡道:“不為什麽。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不挺好麽。”


    說完,他推開辦公室外側的門,大步走了出去。


    內側的門連通於思遠的辦公室,於思遠就站在門口,把剛才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他麵無表情地低頭,正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指甲,像是要看出朵花來。


    紀嶢這個人,可真是鐵石心腸啊。


    他想。


    紀嶢曾經以為,之前那幾個月的實習生涯就是他最慘的時候了,然而沒想到,他還是太甜,太天真了。自從說完那番故意給於思遠聽的話後,紀嶢就開始了生不如死的日子。


    辦公室傳言,於部跟紀嶢家是世交,這次紀嶢來他們這實習,就是想於部帶一帶他——這番推論邏輯縝密,簡直有鼻子有眼,還自帶證據,除了烏有,大家都信了。


    而證據就是,看,每天於部都會把紀嶢帶回辦公室,手把手地教導呢!


    嘖嘖,一定是關係很好的世交吧,都不怕紀嶢泄露商業機密的。


    而此時,傳說中被於思遠“手把手教導”的紀嶢,正憋屈地窩在辦公室的茶幾上,整理報告——手寫。


    這他媽就是赤裸裸的故意穿小鞋啊!


    這時候,紀嶢就能看出來,他跟蔣秋桐果然是一家子——他們都愛折騰人!這花樣是於思遠今天新想出來的,讓他不抄完不準下班,不下班就不能吃飯,因為於思遠說討厭辦公室有食物的味道。


    對這條不走心到了極點的理由,紀嶢表示心裏沒任何想法,嗬嗬,他能有什麽想法,他跟於思遠認識兩年,特麽他頭一回知道於思遠不在辦公的地方吃飯,敢情原來邊吃東西邊跟他視頻的那家夥不是於思遠是吧。


    至於之前於思遠的招數……太慘烈了,他都不想提。


    於思遠越折騰他,他就越不想服軟,他抄書抄得頭暈眼花,心裏倒是愈發心平氣和,甚至還帶了一點長輩式的寵溺——罷了,都是我欠他的。


    於思遠倒是焦躁起來,紀嶢最近很明顯沒有休息好,大概也沒怎麽吃過東西,黑眼圈出來了,下巴也尖了,坐那整理報告時,會不自覺用拳頭抵住胃——那是在胃疼。


    他仿佛也跟著疼了起來。


    他開始無心工作,時不時偷偷瞟對方一眼,直到再次看到紀嶢下意識抵住胃部的時候,於思遠終於克製不住,一把將簽字筆摔到桌子上。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因心疼紀嶢不愛惜自己而憤怒,還是惱怒自己居然還在關心紀嶢,或者是生氣於紀嶢怎麽都不肯低頭。


    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這響動打擾到紀嶢,他驚訝地抬頭看他:“你怎麽了?”


    於思遠怒道:“紀嶢,你就不能服個軟麽?”


    說一句自己不想幹太累了這是你在故意給我穿小鞋現在已經下班了我要回去休息……是這麽難的事麽?


    紀嶢卻抬頭,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我為什麽要服軟。”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把於思遠所有的憤怒、質問、痛惜、難過……通通堵了回去。


    是啊……是啊,紀嶢就是這樣的人,他怎麽忘了。


    又薄情,又冷血,又吃軟不吃硬,明明跟他說著甜言蜜語,轉頭卻又投向別人的懷抱。他像隻木偶,身上係著紀嶢給他牽的絲線,紀嶢要他怎麽辦,他就隻能隻能怎麽辦,隻有他委屈求全的份兒。


    紀嶢才不會對他服軟。


    不……


    於思遠閉了閉眼。


    紀嶢對他服軟時,也是有的。


    而且還是很多次……很多很多次。


    在他們還很要好的時候,於思遠經常會惡趣味發作,用點花樣折騰紀嶢——他在床上真不是個溫柔的人,充其量也就對紀嶢多點耐心。


    有些紀嶢生生受了,有些他實在受不了,就會像隻貓似的蹭進他懷裏,一邊仰頭親他的下巴,一邊撒著嬌:“我不想要這樣……不舒服……”


    他會忍不住笑,去吻懷裏的人:“可是怎麽辦,我想看。”


    紀嶢就討好地舔他手指,眼眸濕潤,聲音軟軟的:“求你了好不好,我真的不想。”


    他便湊到對方耳畔,低聲說些下流話,逼紀嶢說出來。紀嶢的眼睛像是快要滴出水來,可每次都隻是小小瞪他一眼,但還是勾著他的脖子,一一說給他聽。


    紀嶢不愛玩那些,但是於思遠喜歡,所以他就照做了;紀嶢不愛說那些,但是於思遠想聽,所以他就照說了。


    很多時候,很多事,都是紀嶢不喜歡而於思遠喜歡的,於是紀嶢便也就無所謂了。


    那時候……家裏人都說你可真寵你家那位,可隻有於思遠知道,明明是紀嶢很寵很寵他,很願意為他讓步才對。


    他還記得有一次。


    那時自己和紀嶢剛在一起,而且已經喜歡上紀嶢了,可他沒當做一回事,還是沒忍住去了酒吧,一次又一次,然後跟一個小零滾上了床。


    那小零在他熟睡時,用他的手機,給紀嶢發了張他們的床照,紀嶢氣瘋了。


    他們那會兒也是異地——他們就從來沒有不是異地過,紀嶢給他打電話,把他劈頭蓋臉地罵一頓:“我知道你沒多喜歡我,跟我在一起你就是玩玩,我也知道我不在時你經常出去浪,但你浪就浪了我裝作不知道也很辛苦好麽?他媽玩別人的時候還給我發床照是幾個意思?故意作賤人?你以為你雞吧鑲鑽老子得跪舔?我他媽欠被幹?活該被你這麽作賤!?”


    說完把電話一扣,拖黑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


    那個時候的浪蕩子於思遠,終於驚慌失措地發覺,他是真的已經很在乎紀嶢了,隻是誰都沒發覺,就連他自己還以為那隻是可有可無。


    他手腳發軟地訂了機票去找紀嶢,在紀嶢租的房子樓下守了一夜,才看到第二天早上紀嶢和一個個頭很高的男的一起回來,那男的看了他一眼,問:“找你的?”


    紀嶢眼神都沒給他一個:“就是那個特地給我發床照的傻逼。”


    男的——也就是張鶴——嗤笑一聲:“你都沒幹過這麽惡心人的事兒。”


    紀嶢撇嘴:“可不是。”


    他打一個照麵就喝了一缸醋,心裏難過又憤怒,想質問又心虛,最後,在紀嶢經過他身邊時,他伸出手,拽住了紀嶢的衣袖。紀嶢沒說話,不耐煩地回頭看他。


    張鶴“嘖”了一聲,自覺走遠,挪到樹下去玩手機。


    於思遠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挽留過誰,他不知如何開口,眼圈卻先紅了。


    紀嶢擰眉看他半晌,最後歎了口氣,無奈地放軟了聲音:“知道錯了?”


    他點頭,忙不迭對紀嶢解釋,又賭咒發誓自己絕不會再犯。紀嶢伸出食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賭咒發誓這種話就少說點吧,我這人不信那個。今天是看你可憐,我心軟了,以後**事做了就做了,別讓我知道就行——對了,以後咱倆做的時候你記得帶套,我怕得病。”


    他花了快一年的時間,才讓紀嶢信了自己是真的沒再在外頭浪過了。很久後有次他們做愛時,他低頭去撕安全套,紀嶢靠在床頭看著他,忽然歪了歪頭,衝他打開了雙腿,懶懶一笑:“別撕了,進來吧。”


    “啊?”他沒反應過來。


    紀嶢笑著睨他一眼:“內射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要!”他忙不迭地撲了過去。


    還有一次,他在外地出差,結果水土不服,一下飛機就病倒了。意識模糊之際,他給紀嶢打了個電話,然後紀嶢下午就趕了過來。


    他驚愕極了:“你怎麽來了?”


    紀嶢沒好氣地將一大包藥砸到他的臉上:“你不是說你病了?”


    那幾天他上吐下瀉,紀嶢一直在照顧他,有次他醒來,看到紀嶢窩在他身邊,隻占了床鋪的小小一點,累得睡著了。


    他輕輕撫摸著紀嶢的頭發,心疼地在上麵落下一吻。


    這些……這些事,他都記得,每一點每一滴,他都記得。


    他的記憶裏沒有紀嶢的壞,隻有他對他的好。好得那麽真心實意,好得那麽令人沉迷。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它們是假的啊!


    回憶的浪潮將他席卷,於思遠心髒抽搐,半晌後才回過神,看到紀嶢仍舊窩在小茶幾旁,正在抄書。


    他仍舊不肯服軟。


    為什麽?


    因為他於思遠已經跟紀嶢分手,他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紀嶢這王八蛋硬氣得很,從不對無關痛癢的人隨便低頭。


    於思遠嘴角上揚,露出一個刻薄的笑:“行,隨你。”


    然後大步走出辦公室,進了衛生間。


    打開隔間的門,他將自己關了進去,然後再也忍不住,脫力地蹲在地上,捂著臉痛哭起來。


    他其實很想問,一直一直很想問紀嶢。


    如果他們兩個不是一直異地;如果他當初肯拋棄一切,義無反顧地來到a市跟他在一起;如果他曾經不那麽浪;如果當初他能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如果他沒有一直肆無忌憚地,享受紀嶢對他的寵溺……


    那……那樣的話……


    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有別人?


    紀嶢是不是就會回頭……看他一眼?


    腦洞。


    宮中人心惶惶,都道皇後和淑妃怕是要被廢了。


    淑妃大門緊閉,侍從放出消息,說蔣淑妃養病,概不見客。然而於皇後是後宮之主,他不能不見。


    應付完了過來打探消息的人,他隻覺得身心俱疲,一個人站在寢殿正中發呆。


    皇上已經很久……很久沒來了。


    昨晚倒是給他寫了封密旨,道他如果願意出宮,自己願意還他曾經清白自由的身份,天大地大,他想幹什麽都行。


    信寫得很真摯,語氣也很誠懇,看得出來,皇上真的是用了心的。


    在皇上還不是皇上,隻是“季公子”時,於皇後曾經對他笑談,雖為候門嫡子,卻願做一商戶。


    若商戶不行,軍戶也可。


    總之,都是些下賤行當。


    季公子笑吟吟問為何。他道覺著那樣有趣,豪門世家優渥風雅,卻有如籠中鳥。他點到即止,又笑著問對方想如何。


    季公子眼睛一彎,倒入他懷中:“自古門當戶對,你若想當一粗野軍戶,我便是那被賣到勾欄院的清倌人,隻等著你這軍漢給我贖身……”


    之後自是春風一度,快活無雙。


    於皇後憶起舊事,哂笑一聲,提筆回了封信,謝絕了吾皇萬歲的美意。


    既已為籠中鳥,那便永為籠中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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