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久違了的“阿鶴哥哥”,讓張鶴頓時心髒一麻,接著就是一慟。


    紀嶢好強,別看他平時撒嬌賣萌無一不精,可真遇到了事兒,他比誰都能抗。像這種膩膩歪歪的稱呼,自打張鶴上了小學以後,就沒怎麽聽過了——現在更是不得了,紀嶢左一個傻兒子右一個爸爸叫得歡實,隻在家裏當著長輩的麵,才捏著鼻子叫一聲“阿鶴”。


    小學那會兒,剛被剝奪了哥哥權利的小張鶴還有點不開心,問他怎麽都連名帶姓地叫自己“張鶴”“張鶴”了,小紀嶢說,那是女孩子叫的,他是男孩子,他不要這麽叫。


    後來上了初中,紀嶢寫過一篇作文,草稿他自己撕了。張鶴有點好奇,撿起來看了看,寫的是他想當個女孩子。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紀嶢的性向,張鶴看那篇作文,心裏酸溜溜的,想著你看你說自己是男生所以不叫我哥哥了,可心裏還不是想當女生。


    很久以後他琢磨了一下,高中時紀嶢跟他出櫃那會兒,他很長時間裏一直都把紀嶢當自家妹子看,大概也有那篇作文的原因。


    被他當做女孩對待的紀嶢沒說什麽,每天仍然嘻嘻哈哈的,張鶴也什麽都沒看出來,後來他被溫霖弄得有點不耐煩,張鶴也不知道為什麽。直到上了大學,有次紀嶢才無意中說,他煩透了溫霖把他當女人。


    脫口而出後他忽然愣了下,下意識地瞄了眼張鶴,然後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張鶴當時沒注意到,可又過了一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情,他再回頭看,才後知後覺明白過來,高中那會,紀嶢應該是被他傷著了。


    但紀嶢從來不說。


    什麽都不說。


    而現在,紀嶢好像卸下了他一層又一層的殼,回到了他幼小而稚嫩的時候。


    他平時最瞧不起楚楚可憐的白蓮花,不愛賣慘裝可憐,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說難受,那就是真的很難受了。


    張鶴環著他,臉還是木木的,心裏卻難受得跟什麽似的。不知道這個傻逼是受了什麽刺激,才扛都抗不住了,巴巴跑過來求安慰。


    媽的,肯定是溫霖那個狗賊。


    他輕輕拍了拍紀嶢的背:“發生什麽事了,哥給你出頭。”


    張鶴的臥室很大,當初裝修時,他把風景最好的一麵牆打掉了,裝的是玻璃。今晚的月色並不是很好,他沒拉窗簾,稀疏的幾束銀色光芒透進來,顯得整間屋子更空曠了。


    大概是夜色格外寂靜,受傷之後人格外脆弱,也格外容易傷感,張鶴是,紀嶢也是。


    聽到發小的話,紀嶢眼眶一熱,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無聲無息地湧出兩行熱淚。


    奇怪——明明受委屈的不是他,為什麽他卻這麽難過。


    簡直太奇怪了。


    張鶴感覺肩膀一濕,反應過來那是什麽以後,頓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了。他幾乎沒見紀嶢哭過,紀嶢怎麽會哭——這個渣渣這麽沒臉沒皮沒心沒肺,他怎麽會哭呢。


    ……連哭都連個聲響都沒有,做賊似的。


    他喉結動了動,到最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沉默地將人摟得更緊。


    肩膀處溫熱的濕痕不斷擴散,張鶴簡直坐立不安,他很想按著紀嶢頭,逼他老老實實把一切交代清楚,然而手指抽動了一下,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做。


    好不容易等紀嶢哭完,他戳了戳對方的腰,小聲“喂”了兩聲。


    紀嶢仍舊窩在他懷裏,安安靜靜。


    他嘖了聲,小心翼翼掰開紀嶢,看對方的臉。紀嶢雙目緊閉,呼吸輕緩,臉上還掛著一點淚痕,像是已經睡著了。


    嗬嗬。


    張鶴熟悉他比自己還多,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在裝睡。


    他有點挫敗——對紀嶢他是真的沒法子——最後他隻能歎了口氣,伸出手,有點粗魯地把紀嶢的臉擦幹淨,將人團吧團吧撈進懷裏,閉眼睡了。


    睡著之前,他糟心地想,紀嶢那張嘴巴,真是怎麽都撬不開,怕是屬蚌殼的。


    一覺醒來,天色已經大亮。張鶴打著哈欠,腦子還不大清醒。想想昨晚紀嶢跑過來了,可是懷裏沒人,於是眼睛也沒睜,伸手摸了摸旁邊的被窩,冰涼。


    他一下子清醒了,想去洗漱間找人,然後發覺旁邊枕頭上擱著一個紙條,上麵寫著“我去尋找詩和遠方了”,落款的地方還畫了個笑臉。


    張鶴:……


    他把紙條揉了,又氣又笑,罵了句神經病,心裏卻鬆了口氣。


    神他媽詩和遠方,明明是找於思遠去了——媽的又要他打掩護!


    昨天晚上傷心成那個鬼樣子,今天一大早就去找小情兒,這他媽果然就是個人渣,他眼睛瞎了才心疼他!


    張鶴沒猜錯,紀嶢是真的去找於思遠去了。


    於思遠正在a市出差,紀嶢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帶,定了七點二十的飛機,大清早悶不吭聲爬起來,瀟瀟灑灑地去了。


    他身上還有傷,昨晚沒洗澡,渾身一股子藥味,還綁著繃帶,搞得空姐怕他出事,三番五次地跑過來問他需要什麽幫助。


    下了飛機以後,他打了個電話給於思遠:“你在哪?”


    於思遠有點懵:“我在a市啊。”


    紀嶢笑了一下:“你在a市的哪?定位發給我。不方便的話賓館地址發給我,我過去等你。”


    那邊一陣稀裏嘩啦,於思遠聲音都結巴了,又驚又喜地問:“你、你來了?”


    紀嶢樂了,問你是不是背著我偷人了,怎麽這麽慌張,以前又不沒跑來看你過。


    於思遠有點抓狂。他這幾天一直在忙,沒理發沒洗澡沒刮胡子沒換衣服,整個人都臭了,現在又醜又邋遢。


    果然人——男人——無論多帥的男人——在沒有外力刺激的時候,都是不修邊幅的。


    紀嶢說我更臭更醜,你別嫌棄我就行,說完掛了電話打的去了酒店。於思遠下午有個視頻會議,上午倒是沒事,還在房間裏窩著養蛆。看到紀嶢說已經攔到車,整個人都慌了,手忙腳亂地叫客房服務來打擾衛生,然後火急火燎地鑽進浴室洗澡刮胡子。


    剛把自己拾掇幹淨,門鈴就響了。於思遠透過貓眼一瞧,險些沒認出來。他急忙打開門,拉著紀嶢坐在床上,又急又心疼:“你的臉怎麽了?”


    紀嶢眨眨眼:“出櫃被爹媽打的。”


    於思遠:“!?”


    他呼吸急促起來,握著紀嶢的手,喉結動了動,緩了一會兒,才盡量平靜地問:“真的?”


    紀嶢笑眯眯:“假的。”


    於思遠:“……”


    他心裏那口氣一下子泄了大半,鬱猝地抹抹臉,有點心累:“那是怎麽回事?”


    紀嶢沒回答他,反而挺認真地問:“你想讓我出櫃,對麽?”


    他們之間,一直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於思遠是個粗中有細的人,他感覺得到紀嶢隱隱的抗拒,所以除了元旦他來找於思遠的那次,他們從沒深談過。


    “嗯……”於思遠煞有其事地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笑眯眯地摸了摸紀嶢的頭,“本來是很想的,不過已經現在不想啦!”


    紀嶢捉住他亂動的手,問為什麽。


    他之前不是告訴他,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要有責任心,要堂堂正正的麽?


    為什麽現在又反著說?


    於思遠隻是笑著看他,低頭親親他的額頭,又親親他的耳朵,又親親他的鼻尖。


    “我國法律規定18歲成年,”紀嶢有點不滿,偏過頭躲開於思遠的親吻,淡淡地說,“我已經成年很久,能夠承擔責任,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了。”


    於思遠歎了口氣,看來紀嶢大老遠跑過來,真不是為了過來做愛,而是求解惑來了。


    天色這麽好,他們為什麽要辜負春光,不談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卻反而說這麽沉重的話題?


    不過……大概也算好事?


    紀嶢開始懂得反思了。


    “我知道,”於思遠看著他,目光很溫和,像是在看一個迷路的小孩子。


    “可是很多事情你還沒有承受,很多情況你還沒有麵對,作為一個前輩,我當然希望,難受的事,你經曆得越少越好。”


    紀嶢瞪著眼前的男人,他不願意被除了張鶴之外的任何人當小孩,於思遠卻摸了摸他的頭,將他摟在懷裏。


    “嶢嶢啊……”男人這麽低低地歎道,聲音很輕。


    他現在有種很矛盾、很糾結的微妙心態。一方麵,他為紀嶢的思考欣慰不已,紀嶢正在懵懂地、一點點地成長,隻要照這個方向走下去,如果他再推一把,紀嶢就能變成自己想要的、所欣賞的那種,有擔當而負責任的男人。


    可另一方麵,成長總是伴隨著陣痛,這個小騙子的雙眼充滿著迷茫,心底深處壓抑著他無法觸及的痛楚。於思遠不想看見這雙眼睛裏,再增加那些令人看了就難過的東西。


    反正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那些他背不動的,責任也好,感情也好……總有人肯替他背負。他不想再給他添加負擔,他想讓他一輩子都無憂無慮、沒心沒肺,每天都開開心心地做那個小騙子。


    於思遠凝視著紀嶢年輕而稚嫩的臉,感覺那些炙熱的情感在他胸腔中激蕩。


    它們壓在於思遠的心裏,他無法宣泄,無法訴諸於口。最後,千言萬語都化為一聲長歎,於思遠托起紀嶢的下巴,纏綿地封住了對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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