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午夜了,簡喬尚未完全康複的身體已經撐到極限。他很困,卻又因為對夢魘的恐懼而強行驅趕著睡意,這讓他的麵容變得比平時更加蒼白。


    時時刻刻都在關注他的雷哲很快就發現了異樣,當即說道:“安德烈他們可能要玩到下半夜,要不你先回去吧,我送你。”


    “那我就先走了。”簡喬立刻站起來。


    在雷哲麵前,他不需要保持完美的貴族禮儀,也不用對每一個人都麵麵俱到。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想離開就是想離開,沒什麽好掩飾的。


    “你先去門口等著,我幫你拿一件鬥篷過來。”雷哲把簡喬帶到偏廳,低聲囑咐一句,然後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剛才仆人告訴他外麵下雨了,而他知道初春的下著細雨的夜晚會變得有多冷。每到這個時候,就連神出鬼沒的貓頭鷹都會不顧危險地飛進小木屋,與獵人共享一個溫暖的火爐。


    雷哲之前便注意到,伯爵先生隻穿來了一件羊絨大衣,這樣的保暖措施顯然不夠。


    “你的身體狀況,你自己應該最清楚。當別人穿上大衣的時候,你必須再加一件鬥篷。當別人穿上鬥篷的時候,你還得再添一件塞滿了鴨絨的背心。你總是要比別人多穿一件的,這絕對錯不了。”雷哲一邊走一邊念叨。


    簡喬乖乖點頭:“好的,我知道了,以後我一定注意。”


    他的溫順令雷哲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後才大步朝樓上跑去,嗓音充滿活力:“你等著,我馬上就來。”


    噔噔噔的腳步聲遠去了,簡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背負雙手,慢慢踱步。


    忽然,外麵的長廊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這位先生,您是迷路了嗎?”


    簡喬回頭一看,然後便立刻走上前行禮:“公爵殿下,您好。我不是迷路了,我在這裏等雷哲,他一會兒便來。我是隆塞斯喬的兒子簡喬,很榮幸見到您。”


    “啊,原來是隆塞斯的兒子,你已經長這麽大了,時間過得真快啊!”格蘭德公爵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渾濁雙眼裏隱隱流瀉出亮光。


    他似乎又想起了曾經的崢嶸歲月。


    簡喬頗為詫異地看著他。


    才短短幾天時間,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就已經變得如此憔悴。他鬢邊的發絲被風霜染白了一些,額頭也悄然爬上幾條新的皺紋。家庭的巨大變故讓他再也沒了往日那股叱吒風雲的強悍氣息。


    手中的權力似煙雲般消散,最終什麽都沒給他留下。這也是他未曾出現在宴會上的原因。正如雷哲說的那樣,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雷哲讓你在這裏等?你是他的朋友?”格蘭德公爵追問道。


    “是的,我們是好朋友。”簡喬對這段友誼十分篤定。


    格蘭德公爵眼眸微微一亮,態度立刻變得和藹又熱情,“那麽我能帶你參觀一下這棟古堡嗎?它已經兩百多歲了,漫長的時間侵蝕了它的高牆和營壘,卻也贈給它許多無價之寶,我想你應該會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我們可以一邊走一邊聊。”


    他想接近並了解自己唯一的兒子,但可悲的是,身為父親,他隻能采用這種迂回的方式。


    “當然,這是我的榮幸。”簡喬不會拒絕一位老人的邀請。


    他把自己的去向告知偏廳裏的仆人,然後跟隨老公爵離開。


    “我先帶你去看看雷哲最喜歡的地方吧,那裏掛滿了他的戰利品。”老公爵興致勃勃地說道。


    兩人越去越遠。


    片刻後,雷哲抱著一件貂絨鬥篷從樓上跑下來,沒看見簡喬,臉色便是一沉。


    站在一旁的男仆立刻說道:“公爵大人帶他去參觀了。”


    “參觀哪裏?”雷哲放下心來。


    那個老東西雖然偏心,腦子也糊塗,但是對待客人卻很溫和有禮。他應該不會為難簡喬。


    “我想,他們是去了您的畫廊。”仆人猜測道。


    雷哲:“!!!”


    “shit!”


    這回,雷哲是真的爆了粗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著急,但他就是不想簡喬前往那個長廊,看見自己曾經的“豐功偉績”。那掛滿了整整兩麵牆的,多達一百多幅的美人圖,會讓簡喬產生怎樣的觀感?


    曾經的雷哲對自己的戰績是引以為傲的。他常常會把客人帶到那處,指著一幅又一幅畫,得意洋洋地介紹。那些美人是潑辣還是溫柔,是熱情可愛還是冷若冰霜,分手時如何落下痛苦的淚珠,又如何抱著他哀求挽留,都仿佛發生在昨天。


    說起她們,雷哲總能如數家珍,滔滔不絕。他認為“豐富的情史”與“戰爭的傷痕”具有一樣的存在價值,它們都是男人的勳章。


    但是,當這些勳章擺放在簡喬麵前時,他卻覺得別扭極了,甚至隱隱還感到羞恥。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得如此奇怪,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願意簡喬接觸到這些東西。


    簡喬至今還未交往過一個情人,雷哲完全不想激起對方尋找情人的渴望。他像獵豹一般在走廊裏全速奔跑,中途撞翻了好幾個仆人,打碎了滿地杯盤,弄得人仰馬翻。


    終於,當簡喬的一隻腳即將踏入畫廊的時候,他趕到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快把鬥篷披上!”他展開鬥篷,一把將簡喬裹了進去,然後摁住對方的腦袋,硬生生將之扭轉了一個方向。


    簡喬什麽都來不及看,眼前就黑了。


    “你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走,我帶你過去。我們改日再參觀古堡。”雷哲半拖半抱地把簡喬弄走。


    跨出門檻時,他狠狠瞪了老公爵一眼,還威脅性地揮了揮拳頭。


    這讓老公爵忽然想起了雷哲小時候學劍術的情形。每次輸給自己時,他就會露出這種憤恨的表情,然後揮舞幾下小拳頭。他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孩子。


    那時他們還像普通的父子一般會鬥氣,會爭吵,也會在太陽升起時快速和好。


    他是愛這個孩子的。這個孩子也愛他。


    可是後來,一切都改變了……


    老公爵的眼睛濕潤了。這段時間的麻木,終於轉化為遲來的痛悔,深深刺進他的心髒,變作一個潰爛的傷口。他跟隨兩人走進霏霏細雨,張開嘴想說些什麽,舌尖卻嚐到了一絲冰冷。


    這讓他什麽都說不出了。


    同一時刻,簡喬也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樣組織語言。


    之前說好的擁抱呢?


    雷哲雙臂環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麵對這種封閉的姿態,簡喬沒有辦法,隻好在仆人的攙扶下登上馬車。


    雷哲卻在這時伸出手,揪住他的後領,嗓音裏滿帶笑意:“你不準備給我一個臨別的擁抱嗎?”


    簡喬沒有一秒鍾的遲疑,立刻轉過身,給了好友一個擁抱。當他的下頜輕輕磕放在雷哲的肩頭時,他漂浮的心似乎也在此刻落了下來。


    五年的迷茫與彷徨,終於找到一個透亮的出口,在溫暖的光影中緩緩消散。他開始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也讓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融入自己孤寂的心。


    “真好啊!”他發出毫無意義卻又格外滿足的歎息。


    “哪裏好?”雷哲一如既往地追問。


    “在你懷裏真好。”簡喬想也不想地說道。


    雷哲:“……”


    他敢保證,自己交往過的情人百分之百都說過類似的話。可是,從她們嘴裏吐出來的,千篇一律的,早已聽到膩味並且還覺得庸俗不堪的情話,從伯爵先生嘴裏說出來卻帶上了難以言喻的感染力。


    雷哲的心為此而變得滾燙。


    “答應我,不要對別人說這種話。”他懇求道。


    “好的,我該走了。”簡喬退離了好友的懷抱,慢慢登上馬車。


    雷哲連忙走上前攙扶,心裏卻空落落的。這個擁抱太短暫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心就被伯爵先生的甜言蜜語再次填滿。


    隻見簡喬把頭伸出車窗,輕聲說道:“這種話我隻能對你說,因為從小到大,隻有你擁抱過我。謝謝你,這一刻的溫暖對我來說很重要。”


    從這一刻開始,他才終於確定自己之於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的。也是從這一刻開始,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


    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在他生命裏出現的每一個人,從未有誰給予過他哪怕短暫到隻有一秒鍾的擁抱。因為他是私生子,他的出生就是原罪。


    但是在這裏,他沒有罪。


    上輩子,他花了二十多年沒想通的問題,就在剛才那個擁抱裏想通了,然後釋懷了。


    “我真舍不得離開你。”他趴伏在車窗上,望著雷哲的雙眼盈滿水光。


    雷哲扶了扶額,差點申吟出聲。


    他從森林裏帶回來的那隻小豹子都沒有伯爵先生會撒嬌。這個濕漉漉的眼神太有殺傷力了。


    雷哲正想說“那你留下吧”,卻見安德烈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騎著馬從遠處呼嘯而過,他們的仆人正把一盒盒鴉片從車廂底座取出來,這是準備瘋狂一整晚的節奏。


    雷哲暗暗咒罵一聲,然後無奈擺手:“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更舍不得讓你勞累。留下來,你會被他們折騰一整晚。我們下回找個時間再聚。快回去吧,祝你好夢。”


    馬車緩緩開動。


    簡喬把腦袋探出來,真心實意地說道:“希望能夠在夢裏見到你。那樣的夢才算得上是一個好夢。”


    雷哲垂頭扶額,終於還是發出了難耐的申吟:伯爵先生的嘴啊……


    簡喬快速問道:“你不碰鴉片的吧?”


    上次宴會,所有人都在抽大煙,唯獨雷哲無動於衷,所以簡喬猜測他應該是不沾那種東西的。


    “不,絕不。”雷哲立刻搖頭,然後沉聲說道:“答應我永遠別去嚐試,那不是什麽好東西!”


    “好,我答應你,我絕對不碰。”簡喬徹底放心了。


    兩人一個趴在車窗上不舍回望,一個站在古堡門口專注凝視,直至雙方都消失在細雨和濃霧中才各自收回視線,然後不約而同地發出歎息。


    至於歎息什麽,他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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