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我魔族尊者死於青厭尊者之手,而好巧不巧的,青厭尊者正是魔尊的弟子,命運無常,幾番造化,如今天道給了尊者一個破繭重生的機會,你們覺得,如今的青厭尊者又會在哪裏呢?他們這對曾經的師徒又正在做什麽?”


    火潯嘴邊含著笑意,不緊不慢的說。


    他身材極其高大,麵容剛硬霸道,這原本是極其坦蕩的長相,可秦拂看著他臉上那抹輕慢的笑意,隻覺得無比的厭惡。


    火潯這番話,其心可誅。


    魔族上一屆魔尊原本是天衍宗一位峰主的事情知情者甚少,因為那位魔尊入魔是在千年之前,千年的時間,整個修真界中的知情者都凋零的差不多了,如今的修真界除了活的長久的修士之外,也隻有秦拂這種大宗門的首徒大弟子知道些真相。


    這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修真界自然也想把它瞞下。


    而更為人所不知、在世俗的眼中也更不光彩的是,他們如今的正道第一人、受人崇敬的青厭尊者,是上一任魔尊的弟子。


    而且他弑師。


    魔尊之於魔界是魔尊,而之於青厭,便是師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並不是說說而已。


    一個人的親父若是成了大魔頭,他雖然有對抗的能力,但於心不忍之下選擇不出手,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但一個人若是眼睛也不眨的弑父,哪怕大多數人口中說一句大義滅親,讚他一聲高風亮節,但在心裏都會覺得這樣的人有些可怕。


    畢竟,你連父親都忍心殺,那還有什麽不敢做的呢?


    百年之前畢竟太過久遠,久遠到對於壽命長久的修士來說也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漫長到他們足以忘記正魔戰場上的屍山血海和滿地無主的佩劍。


    對於沒有經曆過正魔之戰的年輕修士來說更是如此。


    他們更不會記得在青厭尊者於魔淵之上刺出那一劍之前,正道死了多少修士,鮮血染紅了幾寸土地,人族家破人亡了幾多。


    所以火潯的話一出,震驚之下,他們能記得的,一是青厭尊者竟是魔尊的弟子,二是青厭尊者弑師。


    秦拂自己不在乎這些,她自己就是一個命中注定要被師尊所殺的人,如果給她一個機會,她也會選擇弑師。


    但其他人不可能不在乎。


    就如同秦拂所想的,他們表麵上會稱讚青厭尊者高義大義滅親,而實際上,有多少人會在心裏覺得地位崇高的青厭尊者居然是個十分可怕的人物?


    秦拂心中一瞬間怒火朝天,卻仍能冷靜的去看周圍人的反應。


    四大宗門的掌門們原本就是知情人。麵色冷硬,不曾變化一下。但其他人臉上的震驚和不可置信卻幾乎不曾掩飾。


    秦拂環視一圈,反而緩緩的出了一口氣,冷靜了下來。


    她知道對於普通人來說,這其實算是正常反應。


    她知道正道就是這樣,遵循大義自我約束的同時,道德上的層層枷鎖是約束也是保護。


    她更知道以天無疾的地位,這種程度的流言蜚語奈何不了他,他也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但是這些卻都不是她放任別人毀譽他的理由。


    她突然就想起了她還不知道他身份的時候,阿青臉上帶著笑意,卻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說自己曾弑師殺友。


    秦拂當即不再去想一個死去百年的人為何會死而複生,她徑直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秦郅見狀立刻就想拉住她,輕聲道:“師姐……”聲音中帶著祈求。


    但卻被秦拂一揮手,直接扯出了衣袖。


    她目不斜視的站到了人群最前麵。


    一瞬間,火潯的視線看了過來,其他弟子的視線也看了過來。


    掌門有些詫異,也有些焦急:“師侄……”


    秦拂微微偏首,衝掌門點了點頭,淡淡道:“師伯,弟子心中有些疑惑,想問問魔尊。”


    一旁的火潯感興趣的看了過來:“哦?不知道……秦仙子,有什麽要問本座呢?”


    他叫“秦仙子”的時候,叫的格外的意味深長。


    秦拂就又往前走了兩步。


    掌門見狀,也不再阻攔。


    秦拂抬眼看過去,對上火潯的視線。


    火潯似乎對她要問什麽極其感興趣,目光都充滿了興味。


    秦拂平靜開口:“敢問魔尊,上一任魔尊是人族還是魔族?”


    火潯:“他雖然以前是人族,但既然當了我魔族尊者,自然是魔。”


    秦拂:“那青厭尊者是人是魔?”


    火潯仿佛猜到了她要說什麽,輕笑一聲,說:“是人。”


    秦拂也輕笑一聲,不緊不慢道:“那魔尊應當也知道,他們之間除了有師徒之分,還有善惡之分,魔尊將百年前那一戰中魔尊和尊者的善惡之爭歸於師徒之爭,著實令在下大開眼界。”


    秦拂身後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而火潯則眯著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秦拂脊梁挺的筆直,不為所動。


    她知道自己這不到百年的修為在眾目睽睽之下和靠殺戮當上魔尊的火潯嗆聲膽大包天,但秦拂不在乎。


    她隻在乎阿青。


    她那個笑起來狡黠的像隻狐狸一樣的阿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曾經斬斷長劍流盡鮮血,她又怎麽能容許別人詆毀他?


    曾經她沒有辦法陪他,他獨自一人走過這麽長的路,看著身邊的友人離去,轉身便是孤身一人。


    可現在最起碼還有她在。


    在他保護這片河山時,她還能保護他。


    火潯看了她半晌,突然問:“那在秦仙子看來,青厭尊者是善,我等便是惡了?”


    秦拂淡淡道:“魔尊多心了。”


    火潯聞言笑道:“秦仙子的口才,果然還是一如今的了得,多年不見,秦仙子果真沒讓我失望。”


    火潯的話音落下,一道怨毒又充滿恨意的目光立刻就朝秦拂看了過來。


    秦拂現在對這種視線十分敏感,於是她微微一偏頭就看到了蘇晴月。


    這怨毒的目光直接把秦拂看的一愣,隨即皺了皺眉頭。


    她從始至終都沒搞清楚蘇晴月對她的不滿和怨恨從何而來。


    從剛開始無緣無故的和她針鋒相對,到如今那濃烈到幾乎化作實質的怨毒。


    可是說起來,當初蠱惑控製她的是仲少卿、如今將她軟禁起來的是火潯,而秦拂所做的不過是在她誣陷自己時反擊了一把。


    可此刻那兩個罪魁禍首都在場,蘇晴月的怨毒卻隻針對了從頭到尾都很克製的秦拂。


    秦拂隻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然後便聽見火潯不緊不慢的鼓掌道:“秦仙子如此口才又如此天資,本座還真是想把你納入魔族,以秦仙子的天資,想必成為一代大魔也是指日可待。”


    他話音落下,秦拂自己還沒什麽反應,掌門直接伸手將秦拂拉到了自己身後,冷冷道:“魔尊若是想打我這弟子的主意,便先看看我這把老骨頭答不答應吧。”


    這是火潯從魔淵出來之後,掌門第一次失去那從容冷靜的氣度。


    他以為火潯對秦拂所說的隻是威脅而已,但或許隻有秦拂和火潯本人知道,他說的就是天道給她定下的未來。


    火潯看了掌門一眼,說:“本座隻是來參加滄瀾盛會的,不提什麽打打殺殺,何掌門過慮了。”


    掌門冷冷道:“哦?魔尊一來就將我修真界八名修士困入魔器,貧道倒是看不出魔尊是來參加滄瀾盛會的。”


    火潯哈哈笑了笑。


    他說:“這魔器著實是意外丟失,要打開它也簡單的很,隻不過需要各位配合一二,不知道各位肯不肯做。”


    明明知道這必然是火潯的又一個圈套,但掌門還是道:“你說。”


    火潯背手道:“剛剛各位也看到了,這魔器隻能打開一瞬,將人吸入魔器之後,除非裏麵的人被煉到化成灰燼,否則這魔器不會再打開。”


    他這話一出,人群瞬間躁動。


    秦拂猛然抬起了頭。


    火潯緩緩道:“不過,本座倒是有一個法子能讓這魔器再開一次,隻是這次隻能開一盞茶的功夫,而且過了這麽久,裏麵那八位弟子不一定還有力氣出來,所以這一盞茶的功夫裏,就需要有人進去把他們拉出來。”


    他話音落下,佛子立刻雙手合十越眾而出,平靜道:“如此,就由貧僧進去把他們拉出來,魔尊請開卷軸吧。”


    “不急不急。”火潯卻搖頭。


    然後他看向了秦拂。


    秦拂神情平靜。


    他緩緩道:“再開一次,魔器隻能容許修為比魔器中修為最高的弟子高一個境界的修士入內,且隻能一個,不滿足這個條件,魔器會立刻關閉。”


    魔器中八個弟子全是金丹期,修為最高的是聶寒訣,金丹後期。


    比他高一個境界,也就是元嬰前期。


    而秦拂現如今就是元嬰前期。


    火潯這番話,就差明晃晃的直接說讓秦拂進去了。


    請君入甕,但這一出,她還不得不進。


    魔器是火潯為了對付她才混進卷軸中的,誰成想秦拂已經結嬰,反而讓聶寒訣他們替她承受了這無妄之災。


    所以,今天哪怕明知是個圈套,她也要進去。


    可她想的明白,掌門他們卻冷聲道:“元嬰期救八個金丹期,火潯,你這是要救人,還是要我再搭上一個弟子?”


    火潯就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道:“本座也隻有這麽一個辦法,其他的,本座也是無能為力,不過還是要提醒各位一下,再有一個時辰那八位弟子就會被煉化了,諸位謹慎考量。”


    火潯話音落下,掌門他們還要再商討辦法,卻聽見一個平靜的聲音自他們身後傳來:“我去。”


    他們立刻回頭。


    隻見秦拂表情平淡,無比冷靜的說:“掌門,元嬰前期裏,能在一盞茶的時間裏把他們全部帶回來的隻有弟子。”


    隻有她。


    她的話看似自大,但又篤定。


    她如何不篤定。


    她百歲結嬰,身為劍修,平常便可越階對敵,如果引煞氣入體,化神後期她都敢碰一碰。


    別說元嬰前期,哪怕數遍元嬰期,也找不到第二個武力比她更高的人了。


    火潯口中的那個人,幾乎是為了秦拂量身定製。


    掌門皺了皺眉頭:“師侄,你……”


    “掌門,我去。”秦拂篤定道。


    “你不能去!”


    一個秦拂無比耳熟的聲音突然從人群之外傳來。


    秦拂一頓,順著眾人的視線看了過去。


    來者一身白衣,清冷孤傲,雪白的長發垂落在肩上。


    正是墨華。


    他身後跟著瘦弱蒼白的夏知秋。


    兩個人飛快的走過來,但不知為何,在離秦拂很遠的地方,又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重複道:“拂兒,你不能去。”


    ……


    “你殺不了我的。”


    在天無疾又一次將麵前之人的胸膛劃開之時,天道漫不經心的將身上的傷勢修複,如此篤定的這麽說。


    “它”淡淡道:“上一次,我借你師尊的身體,但他到底是個肉體凡胎,我依附於他,他死去,你自然有機會把我剿滅,可這次,我占的隻是一個空空如也的軀殼而已,你又要如何剿滅天道的意誌?”


    天無疾打鬥的時候渾身魔氣逸散,不緊不慢道:“原來是如此。”


    他的態度讓天道有些不解。


    他這次不會再被殺死,這個人類完全在做無用功,他為什麽還是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態?


    天道隱隱間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它”第一次注意到眼前這個人類時,是因為他將“它”定下的氣運之子寒江從入魔的邊緣拉了回來。


    那時候他有金剛手段、也有七竅玲瓏心,想做那執棋手,與“它”對弈。


    可那時候的青厭尊者在“它”看來不過是一個生澀之極的棋手。


    此後百年又百年,時間於“它”而言甚至都不再是一個概念,而眼前的這個執棋手卻飛快的成長到讓“它”都開始忌憚。


    然後,在百年前正魔之戰那場大棋盤上,這個人悄無聲息的埋下了一步暗棋,將“它”精心布置的棋盤滿盤攪亂,勝“它”半子。


    而那半子,換的是“它”百年間半聾半啞,幾乎被砍去了手腳。


    “它”這才將這個執棋手放在眼裏。


    但“它”也不覺得他最後會是那個贏家。


    而就在“它”再一次修複身上的傷痕,看眼前的人被消耗了個差不多,準備直接殺了他時,麵前的人卻突然淡淡的說:“到了。”


    到了?什麽到了?


    天道往下看,隻看到下方是天衍宗的一方懸崖。


    他對這方懸崖有印象,因為在“它”和天無疾兩敗俱傷的那百年間,“它”半聾半啞,天無疾便也被困於這懸崖下閉關幾十年,日日忍受魔氣折磨。


    在“它”還有力氣分出神識關注他時,便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但他為什麽會說到了?


    就在這個時候,天無疾突然伸手往下一抓。


    下一刻,一顆流光溢彩的彩珠突然從懸崖之下飛了出來,徑直飛入天無疾手中。


    那彩珠身上的靈力濃烈到讓人心驚。


    天道一瞬間反應了過來,幾乎有些失聲:“青厭!你將自己的靈力取了出來?”


    那彩珠身上散發的,分明是天無疾靈力的氣息!


    所以,方才這麽久,天無疾居然隻是再用魔氣和他打?


    而天無疾卻笑了笑:“不止,這隻是一半修為靈力而已。”


    那另一半呢?


    天道看過去,隻見天無疾平靜道:“天道全知全能,所以為什麽沒有察覺,那另一半彩珠,我早已埋進了你的這具身體,並且在那封印的百年間融入這具身體的骨血之中了呢?”


    他師尊早在入魔時,便已經將自己的身體改造成了純陰魔體,這種體質修魔事半功倍,卻幾乎再也容納不下一絲一毫靈力。


    這也是為什麽百年前他殺了師尊後,師尊能輕易將滿身魔氣送入他身體。


    他想逼他改造魔體。


    可天無疾卻反而抽出了靈力,然後一半靈力封入他閉關的崖下,一半靈力融入了他師尊的軀殼之中。


    他將軀殼封入荒山,靈力隻鍛造那軀殼的外部,絲毫不沾染內部的經脈丹田。


    百年下來,那軀殼被靈力精煉的更為強盛,如果單論肉體強度的話,天無疾也比不上這具軀殼。


    可這都是有代價的。


    百年精煉,早已破了他的魔體。


    他的血肉已經適應靈力不再排斥,丹田經脈卻還是純陰魔體。


    如今,他隻需要再把這一半靈力透過他的血肉融入他的經脈丹田,內外衝突之下,天無疾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這具身體灰飛煙滅。


    他手握彩珠,輕聲問:“你真的以為,我百年間什麽都沒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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