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無疾到現在還依稀記得他和寒江剛剛意外得知天道對人族氣運之子的惡意時那種世界近乎崩塌的惶然。


    現在再回憶時,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已經很淡了,卻仍舊心悸到能讓他一直記到現在。


    在那之前,寒江和他的弟子講道時總喜歡說“天道如何如何”、“大道如何如何”,而從那之後,他便隻會說“我輩如何如何”。


    因為天道已然充滿惡意,大道至今虛無縹緲,他們能信的,隻有“我輩”。


    在那之後,兩個人一直在試圖找出他們那輩的氣運之子是誰。


    當時,兩個人都推測這個氣運之子有極大的可能就是天無疾自己。


    因為這個錯誤的認知,他們在幾十年的時間裏走了不少彎路。


    直到後來,天無疾用一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窺探天道,這才發現,他們以為的氣運之子其實不是天無疾,出乎意料的,那個人是寒江。


    而天無疾,反而是天道未曾預料到的所謂變數。


    寒江一直沒想過自己會是氣運之子。


    因為他這輩子幾乎和所謂的幸運無關。


    他少年之時,在他剛陰差陽錯的踏入道途的那一天,自己的凡人妻子慘死城中,他心境不穩之下,險些直接墮入魔道。


    他成名之後,陪了他近百年的大弟子死於秘境機關,他那段時間近乎一蹶不振。


    這樣的事情大大小小,在他身邊數不勝數。


    非常矛盾的,仿佛他在道途上越是高歌猛進一往無前,他身邊的人變越是不得善終。


    認識天無疾,他常常自嘲自己便是天煞孤星降世,讓天無疾最好快快離他遠一點。


    他一直以為自己這是運氣不好,命格太硬,所以從未想過自己是什麽氣運之子。


    直到他得知了天無疾從天道那裏竊來的消息。


    氣運之子是他。


    他一下子就想通了。


    原來,早在他們發現天道的陰謀之前,天道便已不動聲色的對他出了手。


    它動不了寒江本人,便動了他身邊的人。


    發妻慘死、弟子隕落、親友頻頻出事,隻要他不是個無心無肝的鐵打的人,那就總有一件事能讓他承受不住,總有一天他會自己破了自己的心境,從此入魔。


    得知這件事的當天,他險些入魔,掙脫了天無疾,跑的不知所蹤。


    也就是那一次,他救了佛子枯榮。


    後來天無疾把他拉了回去,但是一直到最後,他也沒能躲得過天道。


    他唯一能做的隻有讓天無疾殺了他,別讓他入魔之後再為天道所控。


    他死前曾對天無疾說,既然你在天道那裏是所謂的變數,那從今以後便由你這個變數把天道攪個天翻地覆。


    於是,天無疾便藏起了寒江的靈魂。


    為了讓他躲過天道給他一條活路,也為了引天道出來。


    察覺到寒江死亡卻察覺不到寒江靈魂的天道果然出來了。


    天道無影無形,沒有實體,不能降世,它便選了當時的魔尊、也就是天無疾曾經的師尊做載體,把一絲神識刻印附著在了他身上。


    天無疾趁機殺了魔尊,也殺了那一絲天道神識。


    而代價便是他如今一身魔氣入體。


    但他卻不覺得虧本。


    天道送下神識本就耗費力量,天無疾剿滅了那絲神識,於天道便是重創。


    他一身魔氣入體,換的了天道百年之間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也換得了天道漫長的虛弱,不再像以前那樣幾乎全知全能,讓他們處處受限。


    這百年之間,天無疾一邊做局,一邊尋找下一個氣運之子。


    天道隻會對氣運之子下手,他想要再殺一次天道,隻能找氣運之子。


    而他在找氣運之子方麵似乎總是不那麽準。


    第一次錯認,第二次還是錯認。


    ——他曾經以為這一屆的氣運之子是墨華。


    於是他冷眼旁觀著這個新的“氣運之子”,等著出手的時機。


    直到墨華帶秦拂上了山。


    還不到十五歲的秦拂瘦弱的像十二三歲,帶著一身蒼白的疾痾,眼神卻銳利的如同幼鷹。


    天無疾當時因為一身的魔氣和自身靈力的強行剝離,被困在吟龍淵下出不去,他用神識看到了這樣的秦拂的那一刻,就幾乎篤定,她才是那個他一直找的氣運之子。


    而墨華,便是天道讓她入魔的絆腳石。


    當時當日,天無疾隻覺得這樣銳利又蒼白的秦拂莫名的和寒江有些像。


    而此時此日,這輩子從來不曾後悔過的天無疾卻不由自主的想,若是當初他能早些找到氣運之子,若是當日把秦拂帶上天衍宗的是他自己,那一切會不會又是一個不一樣的故事。


    可這世間沒有如果。


    他第一次見到秦拂是在她上山那天,她蒼白病弱卻寡言銳利,他名滿天下卻被困在方寸之間一日日的受重塑經脈以壓製魔氣的折磨。


    之後便是漫長的等待。


    他為了不引天道注意,任秦拂在這天衍宗內自由生長,自己則將自己徹底從天道的注視下抹去。


    然後便是後山之上,他第二次見她。


    蒼白病弱的女孩成了風華絕代的女修,她抱著貓兒從花叢後走出來,眼神中充滿警惕的看著他這個麵目陌生的小白臉。


    天道已然在她身上落下了棋子,而他來,為的便是破局。


    此時此刻,在他身前,遍布禁製的洞府之中,墨華仍舊執著的問:“你為什麽靠近拂兒,你是不是在利用她!”


    堂堂青厭尊者靠近一個在修真界剛有姓名的弟子,墨華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利用。


    天無疾聞言卻笑了一聲,淡淡道:“你錯了。”


    “我靠近她,是為了帶她離開。”


    墨華的情緒瞬間波動,以至於洞府的禁製都隱隱波動了起來。


    他冷聲問:“帶她離開?你要帶她去哪兒!”


    天無疾:“帶她去一個能哭能笑,而且沒有你們的地方。”


    帶她離開天道給她定下的宿命。


    ……


    後天便是修真界大比,而秦拂已然決定讓飛仙門全員下場,包括姬澗鳴。


    剛踏入修真界還沒幾天的姬澗鳴滿臉的躍躍欲試,而其他弟子卻是滿臉的忐忑不安。


    畢竟,從前的修真界大比,能上場的隻有飛仙門撐門麵的那幾個。


    有弟子結結巴巴道:“掌門,我們成嗎?我們要是下擂台給您丟人了……”


    秦拂直接打斷了他:“修道路上何來丟人之說,我帶了你們這麽多人過來,你們若是一個個畏縮著不敢上前,那才是真正的給我丟人。”


    秦拂話音落下,沈衍之立刻一臉堅定的說:“掌門放心,此次修真界大比,飛仙門定是一個不落!”


    那質疑的弟子聞言也咬了咬牙,在秦拂的視線之中用力的點了點頭。


    秦拂心想,他們飛仙門或許真的是這修真界大比上最一個不落的了。


    修真界大比的規矩向來是帶隊掌門不下場,秦拂這次來的身份是飛仙門掌門,按理說是不能參加比試的。


    可穀焓真不管這個,他認定秦拂天衍宗大弟子的身份大過什麽掌門的身份,修真界大比,他們天衍宗大弟子若是不比試那還有什麽比的必要。


    於是來之前他們便商量好了,飛仙門掌門可以不比,天衍宗大弟子卻必須要比。


    ……總之都是她下場。


    沈衍之他們離開之後,秦拂順便去藥室看了一眼。


    藥室裏現在是一個麵目陌生的師妹在照顧,一見秦拂出現在了門外,立刻走了出來,吃驚道:“師姐怎麽來了?”


    秦拂衝他點了點頭:“我來看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那師妹就溫順的點了點頭,“怠慢師姐了。”


    隨即走到了秦郅身旁,繼續幫他施針。


    秦郅還沒醒。


    秦拂緩緩走過去,打量著秦郅的臉色。


    他剛剛被抬回來時,眉目之間都是死氣,可是如今,雖然依舊蒼白病弱,但已經沒有了那令人心驚的死氣。


    看秦郅的時候,秦拂順便也看了那師妹的施針。


    那是一套平明針,最基礎的作用就是凝心聚氣護靈力不散,這師妹雖然麵目陌生,但施針的手卻很穩,針針穩健,比穀師叔底下那幾個她眼熟的親傳弟子也不差什麽。


    可秦拂卻從沒在親傳弟子中見過她,其他長老的親傳弟子中也沒有。


    可若是內門弟子中誰有這樣的造詣,也不該籍籍無名才是。


    秦拂一時間心中升起了一絲警惕,趁著她落針,不動聲色的問道:“師妹是哪位長老的親傳弟子,我居然從未見過。”


    那師妹的手依舊很穩,似乎心神隻在針上,被秦拂問了之後反應了兩秒才應道:“師姐沒見過我也正常,我是鶴鳴長老的弟子。”


    她一提鶴鳴長老,秦拂立時就了然了。


    鶴鳴長老常年遊曆在外,幾年十幾年也不回宗門一次,他是有一個弟子,但也是常年跟著鶴鳴長老遊曆在外懸壺濟世,雖說同屬藥峰,但藥峰弟子自己都不一定認得她。


    那師妹聲音溫和的說:“修真界大比五十年一屆,師尊說帶我曆練夠久了,練成什麽樣子卻不能自己看,隻能和天下醫修一較高下,才能清楚自己的水平,所以就帶我回來了,師姐不認得我也正常,說句實在話,若不是師姐有名到走到西境都能買到師姐的畫像,我今日說不定也認不出師姐來。”


    她說著笑了出來,秦拂也忍不住一笑。


    但她笑完卻依舊抱臂站在那師妹旁邊,不動聲色看她施完了一整套的平明針。


    這套針她少年時穀師叔沒少在她身上用,她哪怕不懂醫術,但也認得這套針法。


    那師妹在她的視線下依舊自若,似乎心神全在針上,根本沒注意到她。


    直到落下最後一針,那師妹輕撚針尾,收針。


    她收起一整套金針,對秦拂行了個禮,說:“師姐,師尊那邊還等我磨藥,我便不留了。”


    等秦拂應下,她徑直離開,絲毫沒有留戀。


    秦拂上前摸了摸秦郅的脈搏。


    他脈象除了有些虛弱之外,一切都無比正常。


    莫非是她自己這段時間心神太過緊繃多心了。


    秦拂皺了皺眉頭,收起了手。


    她的手指剛離開他的脈搏,秦郅的指尖卻突然顫動了一下。


    秦拂看的分明,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莫非秦郅要提前醒了?


    然而就在她這麽想著的時候,秦郅卻微微皺著眉頭,輕聲叫了句“師姐”。


    秦拂一愣。


    再回過神來時,秦郅依舊躺在塌上一動不動,似乎方才隻不過是秦拂的幻覺。


    秦拂緩緩的站起了身。


    他在昏迷之中,叫了她一句“師姐”。


    曾幾何時,她剛帶秦郅上山時,秦郅日日夜夜受親眼看著父親死去的噩夢折磨,被噩夢魘住無法醒來,便是這樣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叫“師姐”。


    那時她哪怕在自己房間修煉,聽見他的聲音也會趕來,輕輕安撫他。


    但現在……


    秦拂起身,轉身走了出去。


    她出去時正好遇見持墨,正往這個方向走來,似乎是有藥要送到藥室的其他房間。


    秦拂就攔住了他,問道:“持墨,你在藥峰的這段時間,可曾聽說過鶴鳴長老。”


    持墨老老實實的點了點頭:“自然聽過,我師尊和鶴鳴長老便是親傳的師兄弟。”


    秦拂:“那鶴鳴長老的弟子你了解過嗎?”


    持墨:“隻知道是一個叫荊塘的師姐,常年跟著長老遊曆,最近修真界大比,兩個多月前便回來了,不過我和荊塘師姐也隻有幾句話的交情,要說了解是真的談不上。”


    秦拂就點了點頭,讓他去忙自己的事情。


    或許真的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但她離開的時候,還是特意繞了一個圈,繞到持墨師尊住處附近的時候,果然看到了鶴鳴長老。


    鶴鳴長老非常沒什麽架子的蹲在藥田裏觀察草藥,荊塘便坐在藥田一旁,收攏晾曬的草藥。


    秦拂抬起手,衝荊塘打了個招呼。


    荊塘似乎十分驚訝,抬起頭時露出了笑臉,也衝秦拂揮了揮手。


    秦拂這次徹底放下了心,轉身回了自己院子。


    天無疾之前不知道去哪兒了,這時候卻在院子裏等她。


    一見到她他就抬起了頭。


    秦拂一邊關院門一邊隨口道:“這段時間天衍宗魚龍混雜,你出去時也別去偏僻的地方免得被其他宗門的弟子衝撞了,要不然……”


    她還沒說完,天無疾突然打斷了她:“阿拂,等修真界大比結束,我帶你走吧。”


    秦拂有些沒反應過來,眨了眨眼睛,茫然道:“走?去哪兒?”


    天無疾:“無牽無掛一身輕,自然是去任何你想去卻沒機會去的地方。”


    秦拂聞言抿唇笑道:“那我要先去無恙海看鯨,傳聞無恙海的鯨足有百丈長,躍起水麵便有雲霧環繞,我一直想看來著。”


    天無疾:“那便去看。”


    他此刻最後悔的事情,便是當初沒在最開始就把少年秦拂接到自己身邊,然後陪她走遍名山大川。


    從此之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彌補不了她年少時的孤冷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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