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敗的籬笆門外,十幾個煞氣濃重的影子蹣跚著朝他們走了過來,那影子渾身漆黑、煞氣蒸騰,如同秦拂曾在魔淵見過的那些低階魔儡一般,行動僵硬無比。


    可偏偏那些影子的臉上都長了清晰的五官。


    秦拂在桃源村住了十幾天,不說將桃源村的居民認了個一清二楚,但也大致都混了個臉熟,她此時愕然發現,那些煞氣濃重的黑影,居然都長著桃源村村民的臉!


    姬澗鳴在他身後用古語小聲說:“我不知道為什麽……叔叔伯伯們都變成鬼了,他們還要來吃了我們,我不知道為什麽……”那孩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恐懼。


    秦拂歎了口氣,將姬澗鳴和天無疾一起攔在了身後,說:“傻孩子,他們不是鬼,你的叔叔伯伯們也沒有死,更不會吃了你。”


    姬澗鳴猛然抬頭:“不是鬼?那他們是……”


    秦拂將斷淵劍橫在身前,沉聲道:“是煞。”


    這些能走能動的黑影和這個桃源村一樣,都是由濃重的煞氣組成。


    傳說中極煞之地會生成煞靈,吞噬一切誤入的活物。


    但能生成煞靈的都是什麽地方?是上古戰場、是屠城埋屍之地、是魔淵之下千百年來處決萬魔的刑訊場。


    一個凡人村莊,為什麽會藏了個煞氣濃重到能生成煞靈的地方?


    秦拂胡思亂想的時候,煞靈已經到了跟前,她現在沒有靈力,煞靈行動雖然僵硬,但侵蝕力極強,她不敢大意,將天無疾和姬澗鳴往後一推,轉身提劍劈向了煞靈。


    斷淵劍的煞氣比這區區幾隻煞靈更濃重,在劍身劈向煞靈的一刹那,煞氣猛然爆發,如猛獸一般瞬間吞噬了眼前的煞靈。


    但剩下的煞靈根本不懼生死,隻被吞噬本能驅使著,朝著秦拂一擁而上。


    若是她靈力還在的時候,她一劍就能蕩開所有煞靈。


    但是她現在沒有靈力,哪怕有斷淵劍在手,雙拳難敵四手,必然會受傷。


    秦拂不想嚐試藥華經能不能在封靈陣內起作用,也不想試試肉體凡胎接煞靈一爪是什麽滋味。


    電光石火之下,她突然想起了幼時那個老劍客曾教她的凡間劍術。


    凡人的劍術重技,修士的劍術重道。


    前者追求的是用凡人的血肉之軀規避傷害殺死更多的敵人,對技巧的追求孜孜不倦,而後者去形取意,講究一劍破萬法,直取本真。


    曾經的秦拂是將“技”練到極致的人,並以技入道。


    而當她真正踏入道途之時,她曾經引以為傲的技巧就都變成了累贅,又被她自己親手一點一點減去。


    此時此刻,麵對著一擁而上朝她撲過來的煞靈,秦拂突然劍鋒一轉,劍招和身法一同變了。


    如果說從前的秦拂用劍飄逸的像仙,坦坦蕩蕩,那麽現在的秦拂卻詭秘的像靈,行蹤莫測。


    她像一個真正的幽靈一般穿梭於煞靈之間,步伐輾轉之間,那些煞靈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而她每出一劍卻能直接帶走一個煞靈。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最後一隻煞靈倒在了她的腳下。


    秦拂甩了甩劍上纏繞的煞氣,轉身看向天無疾和姬澗鳴。


    姬澗鳴雙眼發亮的看著她,想衝過來,卻被天無疾直接按住了肩膀。


    姬澗鳴轉頭對天無疾怒目而視,卻聽見這男魔頭無辜的說:“阿拂剛殺完煞靈,身上還有煞氣未除,你現在太靠近她會受傷的。”


    然而這麽說著,他自己卻信步朝女魔頭走了過去。


    然後開始彩虹屁:“阿拂,好漂亮的劍法。”


    秦拂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天無疾又問:“這是天衍宗的劍法嗎?”


    秦拂搖了搖頭:“不,是我在凡間時一個老劍客教我的。”


    天無疾一臉好奇:“我從來沒見你用過。”


    秦拂笑了笑,說:“畢竟是凡間劍術,我上山時,師……墨華說我用的劍術過於鬼氣,如果以這套劍術入道,被這套劍術影響的話,怕我劍道走偏,就不許我用。”


    他這麽說,少年秦拂也不服氣過,曾私下裏偷偷的練,但後來也確實發覺凡間劍術太過重形,修士對戰時很容易被人抓住破綻。


    “鬼氣。”天無疾重複道,然後又問:“這些全都是老劍客教你的嗎?”


    “不,”秦拂卻淡淡的搖了搖頭:“他隻教我最基礎的劍術,他也算不上多有名的劍客,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其實哪怕少年秦拂對那句“鬼氣”的評價再怎麽不服氣,現在的秦拂也不得不承認,她曾經用的劍法確實鬼氣。


    老劍客教她的是凡間最爛大街的劍術,幾歲的孩子都能拿來強身健體,但老劍客死的太早,他死的時候秦拂還是個幼童。那個時候她生活的地方妖魔肆虐、流民遍地,她用那套劍術殺過不少人,也殺過不少魔。


    後來,那套爛大街的劍術就被她改的越來越適合殺人。


    身法詭異、出招刁鑽狠辣,用起來就鬼氣森森。


    很適合殺人,但確實不適合入道。


    秦拂若是一直用那套劍術的話,說不準她現在的劍道是個什麽樣子。


    估計用出去都會被認為是邪修。


    她正這麽想著,卻聽見天無疾淡淡的說:“你能以這套劍法入道,就證明這套劍法哪怕看起來再怎麽鬼氣,但本心清正,墨華說錯了。”


    秦拂一愣,那一瞬間,仿佛有什麽東西劃過她的腦海,但當她想抓時,卻又覺得悵然若失。


    但現在這個情況她也沒辦法多想,隻能收劍,等身上沾染的煞氣散幹淨了,轉身去看昏迷在地的姬家兩夫妻。


    姬澗鳴緊張的看著她,用磕磕絆絆的話問:“爹爹和娘親……怎麽了?”


    秦拂:“他們沒事,受煞氣影響昏了過去,你把他們保護的很好。”


    姬澗鳴鬆了口氣,抬手去擦臉上的淚水,但此刻他臉上手上都是傷,一擦之下自己疼的痛呼了一聲。


    秦拂歎了口氣,伸手抓住他的手,攤開。


    滿手的血,全是他自己的。


    她現在打不開儲物戒,隨身帶的也沒有傷藥,隻能扯下一截衣擺草草替他裹住,低聲問:“你是怎麽擋住他們的?”


    姬澗鳴小聲說:“他們來了兩次,兩次都是一隻鬼……一隻煞靈來,我用你教的劍法攔住他們不讓他們靠近……”


    “所以才傷成這樣了嗎?”秦拂問。


    姬澗鳴小幅度的點了點頭。


    然後他又抬起頭,迷茫的用古語問:“女魔頭,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嗎?我剛開始不是在山上嗎?為什麽突然出現在了村子裏?村子還變成了這樣?其他叔叔伯伯呢?他們如果沒有變成鬼的話,那些……煞靈,怎麽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


    秦拂沉默。


    她該怎麽和這五六歲的小孩解釋他們生活的地方隻是一個不斷循環的秘境?


    她安撫了姬澗鳴兩句,把那小孩和他父母一起送進了房間裏,然後轉頭問天無疾:“阿青,你剛開始時既然能看得出來這裏都是由凡人的怨氣和煞氣組成,那你知不知道這地方為什麽和外麵的桃源村一模一樣,剛剛那些見鬼的煞靈又是怎麽來的?一個都是凡人的秘境裏為什麽會出現煞氣這麽濃重的地方?”


    天無疾沉默了片刻,說:“阿拂,你還記不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這裏的凡人隻能在一個月的時間裏循環,一個月結束後,這裏會和現世有短暫的相接,那時候就是我們出去的時候。”


    秦拂點了點頭。


    天無疾抬頭看向遠處,淡淡的說:“那位佛修大能從大戰割裂秘境到重新找回失落的村莊之間正好一個月,而在那一個月的末尾,他打開了失落於現世的村莊,導致滿村幾百凡人都化作白骨。”


    秦拂突然意識到什麽,猛然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天無疾點了點頭:“這裏的人已經和現世割裂,與現世相接,他們會化作白骨。”


    “每個月秘境與現世相接的時候,就是他們死去的時候,秘境閉合之後,秘境中的時間倒轉,他們再重新開始。所謂的循環,不止是一個月時間的循環,也是他們從生到死再由死至生的循環,周而複始,永無止境。”


    他們不止在循環那永遠都走不出去的一個月,也是在一次次生死中循環。


    一次次死去,再一次次重生。


    傳說中的佛修大能打開失落的村莊時,滿村活人化作白骨,村民的幽魂徘徊不去。


    莫名死去,靈魂不得超脫,村民們有怨氣,但那些凡人的怨氣積攢在一起,似乎不足掛齒。


    然而如果他們一次次死去呢?


    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每一次循環、每一次死去,對於他們來說都和第一次一樣。


    一次次死去,怨氣一次次積攢,滴水也能匯海。


    一年十二個月,而從上古到如今,萬年也不止了。


    秦拂下意識的搓了搓手臂,隻覺得渾身發冷。


    天無疾低聲說:“怨氣累積成煞氣,那些煞氣全部來自於這裏的凡人,也不外乎這裏生成的煞靈會化作桃源村凡人的模樣,這個秘境也是桃源村的樣子。”


    秦拂環視一圈,突然問:“阿青,這些都是你從哪裏知道的?我為何從來沒聽說過?”


    天無疾毫無隱瞞的說:“桃源秘境的事情是我聽我那位已經逝去的友人說的,他活著的時候和禪宗交好,這件事算是禪宗秘聞,他偶然知道之後當笑話講給我聽的。”


    “至於關於這裏煞氣的來源和村民從生到死的循環……”天無疾笑道:“他腦子簡單,聽到辛密也當故事聽,但我當時就有所懷疑,猜測這一個月的循環應當不止包括時間,還包括了死亡,要不然為何封印秘境的佛珠會被供奉在佛塔之上日日聽經。他們對本門弟子宣稱是為秘境內的凡人祈福,如今看來,應當是為了度化被封在秘境之中的煞氣之地才對。”


    他剛說完,就見秦拂一臉興味的看著他。


    天無疾一頓,不動聲色的問:“怎麽了?”


    秦拂哼了兩聲,說:“沒什麽,隻是感歎我們阿青還真是不得了,禪宗秘聞說聽就聽,交的朋友更是能探聽到這麽隱秘的事情還能說給你當故事聽。”


    始終隱瞞著身份並且毫不心虛的青厭尊者心中“咯噔”了一下。


    他下意識的擺出了一副虛弱的表情:“阿拂,我……”


    秦拂卻直接伸出手,指尖輕輕點住他的胸膛。


    天無疾一下子卡殼了。


    在他麵前,紅衣少女似笑非笑的說:“你不用解釋什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對我隱瞞身份,我也對你隱瞞了我不能說的事情,大家都不得已,我明白。”


    秦拂說“我明白”,天無疾卻莫名覺得這次肯定沒那麽簡單。


    他還想掙紮一下,不動聲色道:“阿拂,你聽我說……”


    秦拂再次打斷了他:“我說了你不用解釋,我現在隻需要我們神通廣大的阿青仔細想想,這種情況下我們該怎麽平安出去,又該怎麽把我那小徒弟一起帶出去,至於身份,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我不強求。”


    她說著“我不強求”,話音剛落卻立刻轉身離開,背影利落到毫不留戀。


    然後腳步飛快的進了姬澗鳴的房間。


    那一刻,向來算無遺策的青厭尊者突然想起來一句話。


    ——女人的話有時候得反著聽。


    他站在院子裏,沉默良久,直到寒江的聲音幽幽的響在他耳邊。


    “玩脫了吧?”


    “嗬!我腦子簡單?現在到底是誰腦子不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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