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睽睽之下,周子明猶不自知,扒著那二層小樓的門框看著她,笑得和一個傻子一樣。


    秦拂麵無表情的看著他。


    一息、兩息、三息。


    周子明終於意識到什麽,灰溜溜的下了他那個浮誇的白玉小樓代步法器,期期艾艾的叫了一聲“秦仙子”。


    秦拂麵無表情的點了點頭。


    周子明非常自覺,也不管自己身後那一大群青城派弟子了,乖覺的站到了秦拂身後。


    可能是周子明那句話的威力實在是太大,在場眾人一片寂靜,目光隨著周子明移動而移動。


    但秦拂是什麽人,她什麽場麵沒見過,縱使現在她整個人尷尬的能腳趾扒地扣出個天衍宗來,麵上她還是端得住,神情自若的開口打破了沉默。


    她麵色如常,猶帶笑意的對周子明說:“許久不見,你還是這麽愛開玩笑,我與周道友是好友,有什麽拋棄不拋棄的。”


    秦拂鋪好了台階,等著周子明下。


    然後周子明一腳把台階踹了。


    他驚喜的抬起頭,脫口而出:“秦仙子!你的意思是說,你原本是想帶我走的?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那個小白臉蠱惑了秦仙子您才帶他離開的!”


    眾人的視線更加火熱,尋仙門那邊的弟子從頭到腳寫著“八卦”兩個大字,青城派的弟子左眼寫著“譴”、右眼寫著“責”。


    秦拂夾在中間,水深火熱。


    更要命的是,那個華蓋香車中突然傳出來一聲輕笑,下一刻,一把折扇掀開了香車的床簾,露出一張雌雄莫辨的臉。


    他衝秦拂抱了抱拳,開口確實十足的男人的聲音,語帶戲謔的說:“這位想必就是飛仙門掌門了吧?早就聽聞秦掌門風采,但卻一直難得一見,如今一見之下,果然是……嗯,不拘小節。”


    不拘小節。


    這一刻,秦拂覺得自己一下子把天衍宗的麵子和飛仙門的麵子都一起丟光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匆匆朝尋仙門掌門回了一禮,然後語速飛快的說:“幸會幸會,我與故友相逢,還有要事相談,就不奉陪了!”


    然後抓著周子明飛快的轉頭跑回山上。


    周子明乖覺的很,被她抓著掙紮都不掙紮一下,還笑得一臉傻樣的衝青城派揮了揮手,讓他們走。


    秦拂把他抓進自己住的小院,鬆開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周子明還在一臉忐忑的問:“秦仙子,我做錯什麽了嗎?”


    秦拂:“……”


    她伸手抹了把臉,有氣無力的問:“你怎麽突然來這裏了?”


    周子明老老實實道:“北境十八城在開十八城盟會,各城各派都帶了礦石靈藥來,北境的礦石向來質量高,我爹讓我帶人來收礦石。”


    說完自己,他又興奮的問:“那秦仙子呢?秦仙子離開飛仙門之後怎麽突然又成了別的宗門的掌門?”


    裏麵涉及的太多,秦拂有些不想說,於是含蓄的拒絕道:“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周子明立刻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托著下巴看著她,說:“那秦仙子慢慢說,我不急。”


    秦拂:“……”


    聰慧果敢如她、能言善辯如她,為什麽碰見周子明這廝之後總是能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她正想著委婉的再說些什麽拒絕他,天無疾的房門突然被打開,天無疾穿著一身單薄的玄色裏衣就出來了。


    他頭發半披半紮,衣帶的鬆鬆垮垮的沒有好好係,看起來頗有些衣冠不整的模樣。


    衣冠不整的天無疾斜依在門框上,聲音疑惑的問道:“阿拂,這是誰啊?”


    秦拂還沒說話,周子明卻像是聽到了天敵的聲音一般,整個人從石凳上彈了起來,猛然轉過頭看著他,提聲道:“小白臉!你居然和秦仙子住在一個院子!!!”


    天無疾虛弱的咳了一聲,笑眯眯的衝周子明點了點頭:“碰巧罷了。”


    周子明鬥雞一般人身攻擊:“小白臉!”


    天無疾全盤接受:“多謝誇讚。”


    秦拂:“……”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院子。


    這兩個人湊在一起,不鬥個一天一夜不會善罷甘休的。


    有這個功夫,她去做點兒什麽不好?非要看這兩個人鬥雞一樣互懟?


    她就不明白了,為什麽她身邊出現的人,無論男人女人,不正常的都挺不正常,正常的也挺不正常。


    墨華夏知秋之流的就不說了,正常的人,蘭棠師妹一個女醫修力能舉鼎、天無疾一個大男人頻頻被稱作小白臉、周子明缺心眼到讓人懷疑他為什麽能活到現在。


    她離開小院子之後就去找了沈衍之,十八城盟會明天正式召開,先是各派弟子比試,然後是各派互市,她要忙的東西還挺多。


    秦拂離開了好一會兒周子明才反應過來,本來鬥誌昂揚,這下戛然而止,看著門口半晌,問:“秦仙子這就走了?”


    天無疾麵色如常的點了點頭:“對,可能是嫌你太吵了。”


    周子明立刻說:“難道你就不吵?”


    天無疾攤了攤手,“我從頭到尾沒吵鬧過,而且還是你先挑釁我的,我想阿拂會理解我的。”


    說完歎了口氣,說:“果然,阿拂還是最喜歡懂事一點的男人。”


    周子明聽的若有所思。


    他又問:“那秦仙子現在去哪兒了?”


    天無疾笑了笑,說:“去找乖巧聽話的男人了。”


    ……


    秦拂和乖巧聽話的沈衍之商討了一整天才敲定明天的所有事情。


    她深夜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發現天無疾正倚在門口等著她。


    他此時衣冠整潔,穿著再整齊不過,但倚門看過來的時候,卻比他衣衫不整的時候更顯得倜儻風流。


    秦拂忍不住笑了出來,調侃道:“怎麽突然想起來等我?”


    天無疾笑道:“因為我怕接下來幾天你都要忙,我這個小白臉就湊不到你身邊了。”


    秦拂第一次聽他稱呼自己為小白臉。


    他語氣帶著笑意,明明是調侃的語氣,但他微微垂下頭的時候,秦拂莫名就從中看出兩分落寞來。


    她立刻就心疼了。


    誰願意自己被人稱作吃軟飯的小白臉。


    他也隻不過是無奈,不得不用調侃的方式自汙罷了。


    美人落寞的時候總是分外惹人心疼,秦拂也是個俗人,看不得美人落寞,幾乎是立刻自己腦補了十萬字他的心理活動。


    然後越想越心疼,順便譴責了一下剛開始和他認識時在心裏偷偷叫他小白臉的自己。


    她再開口時聲音柔和的幾乎能化成水,“天無疾,你有沒有本事我還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我走後周子明又說什麽了?”


    要不然天無疾向來萬事看開的性格,怎麽會突然這樣。


    她走的時候還覺得天無疾和周子明待在一起,天無疾一定能治住他。


    看來是她莽撞了。


    他被這麽說的時候,心裏一定也很不舒服吧。


    她立刻補上一句:“周子明說什麽了你告訴我,我立刻教訓他!”


    天無疾咳了兩聲,說:“周道友並沒有說什麽,他雖然看似大大咧咧不拘小節,但為人還是有分寸的,沒什麽壞心,和我還是聊得來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寒江在他耳邊偷偷讚歎:“行啊青厭,厲害啊!你說我要是有你這個本事,當年追求綰綰的時候還能差點兒被隔壁那個俊俏小白臉截胡?”


    天無疾充耳不聞,又咳了兩聲,說:“總之,真與周道友無關。”


    他越這麽說,秦拂就越篤定周子明一定是說什麽了。


    可能不是刻意的,但一定有哪句話刺痛天無疾了。


    天無疾這麽幫著他說話,想來也是不想讓她煩心。


    她要偷偷找個機會讓周子明別一見到天無疾就懟。


    心裏做好了打算,秦拂低聲問:“那周子明現在去了哪裏?”


    天無疾不動聲色的說:“他原本是也想留在這裏的,說你的院子還有房間,我既然能住他也能住,我勸不動,隻能找來青城派的弟子把他拉走了。”


    秦拂讚歎:“幹得漂亮!”


    什麽天無疾能住他也能住,她這裏又不是客棧。


    天無疾住在這裏是因為他身上有傷,每三天需要她調理一次,住得近自然方便。


    他湊什麽熱鬧。


    她帶著天無疾往回走,邊走邊說:“這幾天靖河宗也亂,而且沈芝芝現身的那個城池離這裏不遠,沈芝芝還不知道跑到了哪裏,現在多事之秋,我既然帶你出來了,放你一個人我也不放心,這幾日你還是跟著我吧。”


    天無疾一邊跟上她的步伐一邊說:“可是我現在用不出靈力,跟在你身邊的話,會不會給你丟人?”


    秦拂眉毛一挑:“我看誰敢說什麽!”


    美人豎眉,淩厲又霸道。


    然而她話剛說完就看到月下石桌上擺著兩盤桃花糕幾盤清淡小菜並一壺溫好的酒,秦拂驚喜了一下,渾身淩厲氣質全消,不自覺的拍了一下手,說:“呀!這是你給我準備的嗎?”


    她“呀”出來的時候,聲音甚至有兩分嬌俏。


    宜嗔宜癡,動靜皆宜。


    天無疾的麵色不自覺的柔和下來,輕輕點了點頭:“嗯。”


    秦拂在石桌旁坐了下來,也招呼天無疾坐下來,忍不住問道:“怎麽突然做的這麽豐盛?還有酒?”


    天無疾沉默了片刻,說:“因為你今天不開心。”


    秦拂一頓。


    天無疾卻像是沒看到一樣,伸手給她倒酒,動作行雲流水,聲音溫和的說:“阿拂,你要是信得過我的話,什麽都可以和我說,你要是想有個人聽你訴說的話,我隨時都有時間。”


    秦拂低著頭沒有說話。


    她想,她不開心嗎?


    似乎是不開心的,自從昨夜聽到了夏知秋被抓之後。


    但她的不開心似乎也不是為了夏知秋。


    那她為什麽不開心呢?


    可能,為的是她幾十年的過往歲月吧。


    她的幾十年,墨華和夏知秋占了一大半,她撿到秦郅之後,秦郅占了另一半。


    但現在她和所有人分道揚鑣。


    她不後悔與他們決裂,她心性堅韌,也不會再留戀、不會心軟。


    但她可憐自己那流夢一般的幾十年歲月。


    流夢易醒,全無蹤影。


    但她習慣壓製情緒,天無疾若是不提的話,她自己都能忽視這些情緒。


    她想了想,抬頭笑著問:“天無疾,你多大了?”


    天無疾想了想,說:“總歸是比你大的。”


    秦拂笑道:“行了,你不想說就不說,不用拿這些話敷衍我。”


    她本是開玩笑一般的話,天無疾卻突然抬起頭,說:“阿拂,我現在可能有些事情不能說,但我從來沒有敷衍過你。”


    秦拂愣了愣。


    然後她聲音柔和了下來,說:“好,那我等你肯告訴我的時候。”


    天無疾看了她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沒等她發怒,突然聲音悠長的說起了自己的事情。


    他說:“我年幼時無父無母,連個名字都沒有,長到十一歲,一個修士收我入門,但也沒受過重視,還是沒有名字。”


    秦拂笑道:“那和我挺像的,但我最起碼還有個名字。”


    天無疾點了點頭,說:“所以,天無疾這個名字其實是我自己隨口取的。”


    “後來我得到一把劍,那把劍有個很好聽的名字,我又嫌棄死自己取的名字了,我心想,一把劍都有這麽好聽的名字,我取名無疾算怎麽回事,所以我就想和那把劍互換名字,它叫我的名字,我叫它的名字。”


    他說的詼諧,秦拂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彎著眼睛安慰他:“這也不奇怪,我們天衍宗的師祖青厭就是以劍為名,往前數千年,好多大能留下的也不是本命,都是劍名而已。”


    天無疾也笑,說:“那我和他們還不一樣,他們隻不過是想與劍同名,但我那時候比較霸道,我想,既然我看中了這個名字,那這名字以後就是我的了,我的劍也不能叫這個名字,但我倒是可以把我的名字給它。”


    “後來,有那麽一段時間,我真和我的劍換名了,我就叫它的名字,我那時唯一的朋友還嘲笑我,說我和一把劍爭。”


    秦拂托著下巴,說:“我還真想不出來你霸道的性格,但既然這樣的話,你後來怎麽又把名字換回來了?良心發現了?”


    天無疾看了她一眼:“我會有良心嗎?”


    秦拂笑了出來。


    然後她就聽見天無疾說:“後來,我誤殺了我的摯友,那把劍也斷了,它都斷了,我這個做主人的怎麽也得把名字還給它再送它一程,名字既然是它的了,我再怎麽不喜歡這個名字,都還得把名字換回來。”


    秦拂手上的桃花糕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天無疾……”她喃喃道。


    他臉上卻沒有一點兒傷心,猛揉了一下她的頭發,說:“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可憐我的,我那個朋友當時是求我殺他的,因為我不殺他,他隻會死的更慘,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你看,我也會對你坦誠相待的。”


    秦拂嘴硬:“誰可憐你。”


    “還有。”他說:“我其實挺不喜歡天無疾這個名字的,但我的劍斷了之後,對外我也不好再自稱我那把劍的名字,雖然現在認識我的人還是這麽稱呼我吧。”


    秦拂:“那你想讓我叫你什麽?”


    天無疾想了想,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但每次外人叫我劍的名字的話也總有些怪怪的,既然這樣……你叫我阿青吧。”


    “阿青。”秦拂重複道。


    天無疾笑眯眯的應了一聲。


    秦拂用力點了點頭:“行!那以後你就是阿青。”


    天無疾又應了一聲,好像真的很喜歡這個名字。


    而在他耳邊,寒江嘟嘟囔囔道:“行了行了,騙小姑娘一套一套的,還阿青,我一直叫你青厭,也沒見你不舒服。”


    天無疾充耳不聞,隻說:“阿拂,再叫一聲。”


    “阿青。”秦拂笑眯眯的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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