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番外(二)


    雲嬈腰酸難耐,抱著即將臨盆的肚子,軟綿無力的靠在他懷中,小口小口的呼著氣,乍一聽容珺的話,怔了好半晌,才有些難以置信地問:“今日宮變,城裏亂成一片,五芳齋怎麽還開著?”


    “五芳齋關了,這是宮裏的禦廚做的。”


    容珺一邊撥開她被汗打濕的碎發,一邊將候在外間的春蘭喊了進來。


    春蘭見到容將軍親昵的將自家姑娘攬在懷中,毫不避諱,立刻垂眸,目不斜視。


    “把桌上的食盒打開。”


    容珺吩咐春蘭的同時,目光始終在雲嬈身上,垂首輕啄她的耳尖,溫柔低笑:“嬈兒想先吃哪樣?


    四色酥糖還鮮肉月餅?”


    男人胸膛與手臂的肌肉結實且充滿爆發力,熟悉的沉木香縈繞鼻端,雲嬈輕輕眨了眨眼,原本蒼白的臉頰一點點染上柔美的粉,絲絲甜蜜自心尖蔓延開來。


    “鮮肉月餅。”


    她怕再吃糖,會被甜死。


    春梅聽出雲嬈話裏的嬌羞,嘴角不禁勾起弧線,無聲抿嘴偷笑。


    雲嬈睡前才用過膳食,並不是真的餓,就隻是嘴饞,吃的並不多。


    此時已近戌時,雲嬈剛過已時不久就開始動發,如今都過了大半天,卻沒有任何要生的跡象,候在外間的穩婆們原本還算鎮定的神情,都隱隱染上幾抹擔憂之色。


    這可是五公主啊,雖然隻是民間公主,但她的駙馬可是當今太子的義兄,姑母可是宮裏最受寵的溫貴妃,要是公主和腹裏的皇孫有個萬一,那她們必定要跟著人頭落地。


    岑母更是心急如焚。


    雲嬈的情況簡直就和她當初生岑煊時一模一樣,那時她足足痛了兩天兩夜,靠著大夫紮紮跟參湯吊著力氣,才終於誕下岑煊。


    午時容珺離開之後,岑母就一直陪在雲嬈身邊,何奈身子太虛,體力不行,陪女兒用完午膳之後,便回房歇息。


    她原以為自己醒來就能看到孩子平安落地,沒想到雲嬈居然根本還沒開始生。


    岑母匆匆到到產房時,隻見容珺蹲跪在榻前,緊緊握著她的手,俯首湊在她耳邊說著什麽。


    雲嬈隨意長發披散下來,聽見之後,原本難奈的眉眼忽地染上幾抹笑意。


    “子玉啊,產房乃是汙穢之地,你當回避,這裏有鍾大夫和釋月陪著知知即可,你趕緊把知知──”


    岑母苦口婆心勸到一半,雲嬈又感到一陣疼痛襲來,低低的悶哼一聲。


    容珺的手一直被她抓著,腕上甚至留下幾道淡淡的瘀青。


    他微微笑著打斷岑母:“嬈兒此時正冒著生命危險為我誕下子嗣,我怎麽能隻在外頭候著,況且,我不覺得有何汙穢。”


    這些話在岑母過來之前,穩婆就勸過了,可惜他們這位容大將軍不止無動於衷,反而笑容溫和,字句有理的駁了回去。


    岑母還想再勸,容珺卻已經低下頭,哄起眼前的寶貝。


    “剛剛說到哪兒了?”


    他輕笑了下,頭也不回的接過榻邊春蘭遞來的帕子,一邊擦拭雲嬈臉上汗,一邊低聲說道:“想起來了,是不是說到待平安三歲,我們就帶著平安下江南,讓平安看看我們幼時長大的地方?”


    雲嬈點了下頭。


    “我幼時習武的地方雖然不是在蘇州,卻也離那兒不遠,那附近有一座天然溫泉,經常有野猴前往覓食戲水,甚是有趣。”


    容珺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到她一般,旁人並聽不清楚兩人究竟在說什麽。


    “野猴?”


    雲嬈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她有些難以想象那情景,不禁莞爾笑問:“江南居然還有這種地方?”


    容珺輕輕的嗯了聲,渾然不覺自己的聲音究竟有多麽地溫柔與寵溺:“有,嬈兒想去嗎?


    那群小野猴雖然模樣凶了點,遇到我時卻很是乖巧可愛。”


    雲嬈失笑,正想問他那些小野猴怎麽遇到他就乖了,腹中卻突然再度傳來陣陣絞痛,她瞬間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緊緊的握住容珺的手,默默地撐過這波陣痛。


    容珺見她心口前的衣襟被汗水給浸濕,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般,不禁眉頭緊皺。


    戰場之上衝鋒殺敵時,他沒怕過,更不曾退怯,但現在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苦痛折磨,他卻是心疼、害怕極了。


    害怕會出什麽意外,恨不得能代替她承受這些痛、這些折磨。


    他什麽都做不了,隻能陪在她身邊,不停地轉移她的注意力,不厭其煩的安撫她。


    岑母走近才聽清楚兩人都在說什麽,神情登時一言難盡。


    還想再勸,雲嬈懸在眼眶打轉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低.吟一聲,有些不確定地問:“好疼、好疼啊,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寶寶下來了嗎?”


    一句話,穩婆們已經圍了上來,春梅春蘭則不疾不徐地架起屏風,將岑母及溫釋月等人隔在外頭。


    容珺更是臉色一變,著急的看著她。


    雲嬈知道自己應該讓容珺退出去才對,但她莫名的想要他陪著自己。


    她已經等他太久了,懷胎十月,容珺有大半時間都不在自己身邊,奔赴邊關,保家衛國,如今他好不容易凱旋,好不容易回到她身邊,她真的不想再和他分開。


    自古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門關前走一遭,雲嬈害怕自己若是有個萬一,會後悔在最後還要獨自逞強要他離開。


    容珺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掙紮與猶豫,忽然低下頭,旁若無人般在她眉間落下一吻,溫聲哄道:“不怕,我就在這兒陪你,就算嬈兒開口趕我,我也不走。”


    雲嬈痛得大汗淋漓,氣喘噓噓,聽見他的話,卻是虛弱的笑了起來:“好,夫君就在這陪我。”


    眼前人臉色蒼白,模樣狼狽,容珺卻不覺得她有哪裏不妥,隻覺得此時此刻,為自己努力誕下骨肉的小姑娘,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刻都還要美、還要好看。


    她明明是那麽怕痛的一個人,發動期間卻幾乎沒有哭,也沒有痛乎出聲,就隻因為汪大夫和鍾鈺都跟她說,生孩子極需體力,不可將力氣放在大吼大叫上,隻有真的痛得受不了時,才偶爾忍不住低哼幾聲。


    容珺見她如此堅強勇敢的模樣,眼瞳微顫,心中動容,笑著擦去她額間和臉上的汗:“嬈兒真的好勇敢。”


    岑母此時雖然看不到屏風內的人,卻還是聽得見女兒的話,不得不打消勸容珺離開的念頭。


    穩婆檢查過後,直搖頭道:“孩子雖然下來了,但頭還沒出來,公主得再使點力,畢竟是動了胎氣才會早產,時間若是拖得長了,怕是對孩子不利,若真的不行,恐怕要勞煩汪太醫進來紮針催生。”


    屏風外,汪太醫聞言,不由得意味不明的看了鍾鈺一眼。


    汪太醫醫術高明,尤擅婦科,一搭脈就知道五公主腹中胎兒早已足月,根本不是動了胎氣才早產。


    五公主平時由鍾鈺負責調養,鍾鈺是鍾院判手把手教出來,不可能不知道實情,她卻隱瞞眾人,即便在如此緊急時刻也不鬆口。


    難道五公主腹中的胎兒不是駙馬爺的骨肉?


    汪太醫猶豫沉吟片刻,避重就輕地試探:“五公主平日都由鍾大夫照看,不知鍾大夫如何看?


    是否需要老夫進去為五公主紮針?”


    如今雲嬈發動時間雖然是長了些,卻也還未拖過一天,對足月的產婦而言屬於正常範圍。


    鍾鈺微笑:“汪太醫是個明白人,隻要能母子均安,該如何便如何。”


    汪太醫心下了然,五公主果然是在成親前就有孕了。


    他默默的同情起趕在五公主發動前趕回京的容大將軍,微微一歎,朗聲道:“尚無需紮針催生,給公主含參片補氣即可。”


    接下來又是一陣兵荒馬亂,待孩子平安落地,已近寅時。


    岑母早就撐不住睡下,溫釋月忙了一整天,候在外間的羅漢榻上,也忍不住打起盹兒來,還是聽見小娃兒強勁有力的響亮哭聲方被驚醒。


    “生了?”


    溫釋月站了起來。


    “生了。”


    溫延清眉眼間盡是喜色,“剛剛春梅出來說,是個女娃娃,穩婆說,小平安哭得響亮有力,一點也不像未足月。”


    “那麽知知呢?”


    溫釋月緊張地問,“知知如何了?”


    “知知和小平安都平安無事,母女均安。”


    溫延清眉飛色舞的說著,一改往日的憊懶。


    溫釋月點了點頭:“容將軍呢?


    怎麽沒在外間,可是回明珠閣歇下了?”


    溫延清沉默了下:“容子玉還在裏頭。”


    “一整晚寸步不離的守著?”


    溫釋月驚訝挑眉,不禁感慨奔馳沙場的大將軍,體力果然不比常人。


    容珺為了不讓齊家發現自己帶兵埋伏在城外,可說這幾日都得時時保持緊戒狀態,隨時等城裏的人發布勤王令,領兵進宮救駕,應該已經多日未曾好眠,居然還能如此寸步不離的守在雲嬈身旁。


    難道他都不會覺得累嗎?


    溫延清雖然有些不甘,卻也不得不承認,容珺的確在乎極了雲嬈,否則不會就連現在母女均安,隻剩善後,他也還守在身邊。


    溫釋月確認雲嬈平安無事之後,立刻拉著溫延清,趕去奶媽房間看他們的外甥女。


    —


    雲嬈誕下孩子之後,已經沒什麽力氣,整個人昏昏沉沉之際,耳邊驀然響起穩婆宏亮的恭賀聲:“恭喜公主、賀喜駙馬,是個小公主!”


    她張了張嘴,正想開口,穩婆已眉開眼笑的將清洗幹淨且用大紅繈褓包好的小娃娃抱了過來。


    “公主、駙馬爺,小公主不止哭聲哄亮,還生得眉清目秀,老身給人接生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出生便如此漂亮的小娃娃。”


    容珺從穩婆手中接過孩子,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他垂眸看著小鼻子、小眼睛全都皺成一團,一張小臉紅彤彤,還在哇哇大哭的女兒,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巨大滿足感。


    這就是他和嬈兒的女兒嗎?


    怎麽這麽小一個?


    明明小小一個,哭聲卻如此宏亮,充滿活力。


    雲嬈眼裏還有淚,模糊不清的視野中,是容珺抱著孩子一動不動的模樣,心裏不禁有點焦著,有氣無力地問:“怎麽了?


    夫君怎麽不說話?”


    穩婆接生多年,見多識廣,立刻眉眼彎彎地笑道:“公主莫要擔心,駙馬爺這是開心傻了。”


    容珺這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的抱著孩子來到雲嬈麵前。


    他蹲下身,單膝著地,半跪在榻前,抱著女兒的手臂卻絲毫不敢亂動一分,像是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會碰壞一般,動作僵硬的模樣與平時的氣定神閑相去甚遠。


    雲嬈眨了眨眼,看清楚容珺懷裏的女兒之後,心滿意足的笑了起來。


    這一次,她終於平安地保住了這個孩子。


    這是她和容珺的孩子,是在眾人的期盼與祝福下誕生的孩子。


    她有些恍惚,隻覺得前世種種就隻是個短暫的噩夢,那些痛苦的記憶早就淡到不能再淡,眼前的女兒與激動得說不出話的傻公子,才是真實的,才是她真正該重視與在乎的。


    雲嬈從來沒想過,容珺居然也有激動得難以言語的時候,不禁忍俊不禁:“夫君看起來好傻啊。”


    男人俊美清雋的臉上全是藏不住的幸福笑意,聽見她的取笑,麵上笑意反倒濃了幾分。


    容珺見她臉色仍是蒼白的嚇人,心裏絲絲拉拉的疼著,很快就讓奶媽過來將孩子抱下去。


    “嬈兒。”


    他握起雲嬈的手,雙目微微泛紅,心中萬般情緒翻湧,卻感覺千言萬語都難以言喻。


    好半晌,才勉強從喉嚨裏擠出了聲音:“謝謝你。”


    他一下下的輕啄她的手背,低沉的嗓音溢滿濃濃的喜悅與愛意。


    屋內一眾丫鬟婆子,聽見駙馬口中這充滿濃濃情意的三個字,再見他不停地用唇瓣摩挲公主的手,紛紛低下頭去。


    就連穩婆們也不由得感歎,公主和駙馬的感情實在太好了,接生這麽多年來,還真沒見過妻子生產時,丈夫寸步不離的守在身旁。


    周圍還有丫鬟婆子進進出出,穩婆們也還在幫她善後,雲嬈羞赧地偏過頭去,耳根微紅:“說什麽傻話。”


    如今母女均安,雲嬈心中不再害怕,這才想起自己此時的模樣有多狼狽,不禁低聲催促:“你、你先出去等著,我現在一定醜死了。”


    容珺不說話,看著她的眼底盡是溫柔。


    雖一字未語,眾人卻都看得出駙馬看著公主的眼神充滿迷戀,壓根兒就不覺得她哪裏醜。


    雲嬈見他久久不語,別扭地回頭,撞進他毫不掩飾的熱烈目光之中的瞬間,心髒再次怦怦狂跳起來。


    她感覺自己仿佛是什麽珍寶。


    兩人無聲對視,她很快就聽見容珺低聲問:“累嗎?


    想睡了嗎?”


    雲嬈渾身都是汗,盡管身子極為虛弱,手腳無力,但許是中途含了參片,又吃了東西的關係,此時她精神意外的好。


    “還好,”她的聲音本來就軟,如今有氣無力,聽起更是嬌嬌滴滴,每一句話都像是在撒嬌,聽得人心都酥軟,“就是覺得,生孩子太可怕了,不想再生了。”


    容珺聽見她的撒嬌抱怨,驀地一怔,也不管身旁還有旁人,突然有些失控地俯身抱住她,一邊親吻她的耳根,一邊啞聲道:“那就別生了,我們這輩子就這麽一個女兒就夠了。”


    雲嬈沒想到他反應會這麽大,不由得失笑:“我不過隨口說,指不定沒兩天又會改變心意。”


    容珺喉結輕滾,沉默不語。


    他想跟她說,他再也不想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想跟她說,這短短幾個時辰對他簡直比自己性命垂危時,都還要來得折磨難受數百倍。


    心千萬言在心頭,最後隻化作短短二字:“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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