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辭去送了戚雲回家,沈謙之便一人走去孟妱間壁的廂房。


    房中炭火倒是備著,他緩緩將外衣從右臂處脫下來了,搭在了一旁的木架上。輕挽起袖子,起身去裏間用清水將傷處洗了洗。


    “官爺。”門外響起了小廝的聲音,沈謙之才想起來他方才讓人去備了藥。


    “進來。”他低聲說了一句,見那小廝走進來,他又道:“把水倒了。”


    小廝連連躬身點頭應是,將托盤放在一旁的桌上,便忙忙的走入裏間,瞧見一盆血色的水,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將水盆端起快步朝屋外走去了。


    沈謙之起身走向外間,坐在了桌旁,他抬手上了半天的藥,卻不大容易。


    那刀傷在他右臂後側,他連瞧起來都不大方便,不一會兒,胸前已起伏著喘起了氣。


    須臾,門前又響起了叩門的聲音。


    沈謙之皺了皺眉頭,直起了身幾步走去門前,麵上有幾分不耐,待拉開門瞧見門首站著的人時,身形僵住了片刻,他低聲道:“……你怎的來了?”


    他抬著的右臂還不曾放下去,孟妱一抬眼便瞧見了那道傷口,黛眉微微蹙起,她啟齒問道:“需要我幫忙麽?”


    雖是如此說,但她人已朝房內走入,沈謙之忙側了側身子,將房門合上了。


    孟妱見桌上擺著幾塊浸著血色的紗布,終於什麽也沒說,在桌旁坐了下來,沈謙之隻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後,亦是一句話沒說。


    沈謙之隨著坐了下來,猶豫了一瞬,才將右臂抬了起來,擱在了桌上。


    “這個……是要塗在這裏麽?”孟妱從未做過這樣的事,光是瞥見那傷口,已讓她心內起了不適。她手中拿著小瓷瓶一時竟不知要如何下手,不禁懷疑她或許不該來的,可思及他身上的傷亦是為了救她與兄長,便忍不住想來瞧瞧。


    沈謙之重重點了點頭,沉聲道:“嗯。”


    這藥似是塗了漫長的時間一般,沈謙之總是一聲不吭,可她瞧著這傷口卻又不像是不會疼的樣子,行動起來便更加不知所措了。


    孟妱隻是注視著他的傷處,而沈謙之的視線卻從未從孟妱身上移開過,見她塗好了藥,替他整理著衣衫,他還是問了一句:“……他待你好嗎?”


    孟妱鬆開了他的衣角,怔了一瞬,方反應過來沈謙之口中的“他”是戚雲。


    她雖不知沈謙之為何有這般誤會,但思慮了一瞬,還是低聲應了一句:“是好的。”


    她的回答,本該是他想要聽到的。可真正親耳從她口中聽到這話時,卻覺著心內有種莫名的刺痛,手臂上的傷所帶來的痛感與此相較,全然不及。


    沈謙之心間一緊,他伸手將袖子斂起,穩了穩聲線,頷首道:“多謝。”


    “今日應是我多謝大人相救。”孟妱起身低低的回了一句,便向外走去了。沈謙之忙起身跟著,直至看著她的房門緊緊合上,他才頓住了腳步。


    緩緩往後退了幾步,他將身子倚靠在了廊上的憑欄處,漆黑的墨眸定定的凝視著房門。


    他心內分明已知曉現下是如何情形,但仍是忍不住想要守著她。


    這樣奢侈的念頭,這樣貪婪的欲望,似乎總是不肯饒過他。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起右臂瞧了瞧,手不禁輕撫在其上。


    “大人,”少時,衛辭回來了,“屬下已將戚大人送回府上去了。”


    “大人受傷了?!”眸光瞥見沈謙之挽起的袖口,忙上前問道。


    沈謙之從容的將衣袖撫平,站直了身子,避開了他的話,隻問道:“那個邑國女子呢?”


    衛辭皺了皺眉,回道:“屬下帶人去之時,那女人已經逃掉了。”


    沈謙之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同衛辭說道:“你且在此等著,我現下寫一封信,即刻發往京都去。”


    衛辭一臉茫然怔了許久,卻也不敢多問,忙跟著沈謙之走了進去,見他坐在桌旁艱難抬筆,不禁說道:“郡主不是在隔壁麽?請她來替大人寫罷。”


    沈謙之手中的筆頓了頓,半晌,沉聲道:“不必了。”


    她會願意深夜替戚雲寫呈文,卻不見得也願意為他寫。


    瞧著沈謙之發顫的指尖,衛辭不由得上前捉住了他的筆,說道:“幹脆讓我來寫!”


    沈謙之倏然嗤笑了一聲,索性鬆開了筆,將手攤在了桌上,笑道:“行,你來。”


    衛辭眼睛眨巴了幾下,覺著喉間有些發幹,咽了咽喉,硬著頭皮將筆握住了。


    半晌後,他驀然將筆放回了桌上,低聲道:“還是……還是主子您,自己來罷。”


    沈謙之笑了笑,複拾起了筆。


    *


    翌日,辰時。


    沈謙之梳洗畢,便讓衛辭進來與他更了衣,出門前,衛辭又將一件厚實的大氅批在了他的身上。


    甫一出客棧大門,便見戚雲在路對麵的馬車旁站著,目光向上望著。


    沈謙之微微側眸順著他的視線瞥過去,能瞧見的正是孟妱所住的廂房。


    見沈謙之出來了,戚雲大步迎了上來,餘光仍不免瞥了一眼上頭,低聲道:“……阿妱可醒了?”


    沈謙之蹙眉一瞬,輕咳了一聲道:“或許醒了罷,我並不清楚,你可以自去瞧瞧。”


    聽了沈謙之的話,戚雲不禁眼眸亮了亮,這話意味著,他們昨夜並未在一處。


    看見戚雲的反應,他在心底掠過一絲艱澀的笑,拈了一句解釋:“她是聖上要護著的人。”


    戚雲頓了一瞬,緩緩道:“……我給她拿來了些她要用的物什。”


    沈謙之微微頷首,便要離開,戚雲忙道:“大人能否等一等我,我還有重要之事要與大人商議。”


    沈謙之抬眸瞧向他,雖大抵猜到了一些,卻還是道:“去罷,我在此等著你。”


    戚雲點了點頭,便忙領著春兒入客棧去了。


    衛辭自始至終站在一旁一句話也沒有說,見戚雲走開了,他才將視線收了回來,轉而定定的瞧了一眼自家主子,不由得低歎了一聲。


    驟然換了個睡的地方,加之玉翠也不在身旁,孟妱睡得很淺,是以戚雲叩第一下門時,她便聽見了。


    戚雲原預備將一應物件放在門首便走的,忽而聽見裏麵傳來低低的聲音道:“進來罷。”


    戚雲左右顧盼,見並無他人,定了定心神,才緩緩推門而入。他隻站在外間,身子朝著側麵的窗子。


    孟妱昨夜是和衣而睡的,她略撫了撫衣角,便走了出來,向桌上的茶壺中倒了一盞茶,放在了桌子的另一頭,開口道:“雲哥兒,可否……向你詢問一件事?”


    戚雲稍稍側了側身子,朝她點了點頭。


    這是孟妱第一回 這般主動的喚他,戚雲盡力的克製著自己的心緒,卻仍是有些倉皇,他並不知孟妱想問什麽,亦生怕是他回答不了的。


    “鬥膽問一句,哥兒姑母的芳名,可是……戚晚?”


    聞言,戚雲倏然轉過了身子,怔怔的望著孟妱,道:“……你怎會知曉?”


    他雖從未見過這個姑母,卻因祖母疼的緊,整日地喚她的名字,便也知曉了。但這個姑母當年是違逆家族之意下嫁給一個孟姓的貧寒子弟……


    孟姓。


    戚雲頓了頓,他陡然憶起昨日衛辭喚的名字——孟妱。


    “阿妱……你是……”


    孟妱眼眶浸濕了些,緩緩點了點頭。


    她將從宋庚處聽來的話,盡數告訴了戚雲。


    又隔了許久,戚雲才緩緩從房門內走出,亦紅了眼眶。他失了魂一般怔怔的走出了客棧,直至瞧見還在等著他的沈謙之,方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正色道:“大人。”


    說著,戚雲從袖中掏出了一封信,遞與沈謙之道:“今日一大早,府衙的人便收到了鎮南將軍的來信,邑國借口我們傷了他們的國人,以此發難,襲擊了鎮南將軍的大營。”


    “邊走邊說罷。”沈謙之說著,便朝著馬車去了,戚雲亦跟著同他坐上了一輛馬車。


    衛辭穩穩的駕起了馬車後,沈謙之才低聲道:“昨夜我已往京都去了一封信,讓聖上預備著援南的大軍。”


    聞言,戚雲不禁問道:“大人……此事,當真有如此嚴重麽?”


    沈謙之未答他的話,隻拿出了一張圖紙,給了戚雲:“這上頭是宋庚的藏銀之處,”話語略停了一瞬,他繼續道:“她幫你拿到的,你即刻派人將銀子尋出,同宋庚貪汙的賬冊數目對一對。”


    襲擊軍營絕非小事,是一種示威。沈謙之怕的,是藏在城中的銀錢隻是小數目,而多數,早已被帶出了濧州。


    “沈大人的意思是……”


    戚雲亦猜出了幾分,邑國是個小國,亦不算兵強馬壯的國度,但它毗鄰著丞國,而丞國卻有最好的鎧甲鍛煉術、有又頗為強壯的馬匹。而邑國將這些年從濧州搜刮來的錢去向丞國購置軟甲、強馬,那便再不容小覷。


    “下官這便讓人去查。”


    沈謙之瞥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便將頭側了過去,伸手抬起車幔,往外瞧了一眼。


    正是清晨,街上已出了不少小商小販,不住的吆喝叫賣著。雖然都知昨日他們的知府大人出了事,卻也隻當是一個貪官汙吏被懲罷了,並不會影響到他們什麽。


    是以,濧州城內,仍是一片平和。


    *


    晚間,沈謙之從府衙回了客棧,方上了二層的樓梯,便見玉翠守在長廊前,見他來,忙幾步上前,欠身行禮道:“見過郎君。”


    對於玉翠而言,沈謙之依舊是她的主子。


    “郡主……姑娘有事要與郎君說,現下正在房裏候著郎君。”


    有那麽一瞬,沈謙之甚至以為自己仍身在沈府之中,那個人,還在暖香閣等著他。


    “郎君……?”玉翠又低低的喚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聲音低沉著道:“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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