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院兒石階下,李嬤嬤與一紫衣丫鬟對立而站,隻見她從袖中掏出一紙小像,遞與丫鬟,“肅毅伯府的李縈,你可還記得?”


    丫鬟眼眸一轉,問道:“姑姑,這大姑娘幾年前不就教人擄走了?”她瞧著李嬤嬤肅穆的神情,忙垂眸道:“但聽姑姑吩咐。”


    “想法子查一查,這三年她都在做什麽。”


    丫鬟利落的點了點頭,收起李嬤嬤遞過的畫像,往四下瞅了瞅,見沒什麽人,便出了院子。


    “嬤嬤……?”


    聽見裏頭的響動,李嬤嬤忙理了理衣襟,進屋去了。孟妱半撐起身子,瞧了瞧窗外,啞著嗓音問道:“嬤嬤方才是在與誰說話?”


    李嬤嬤從外間進來,順手與她倒了一盞漱口的茶,遞到孟妱手中,笑著道:“這樣早,哪裏有什麽人,該是你做了什麽夢罷。”


    孟妱遲疑了一瞬,“是麽?或許是罷。”說著,她接過了嬤嬤手中的茶,漱過口,又遞了回去。


    李嬤嬤將茶具送回外間,才踅回榻旁,孟妱將她拉著坐在床邊,趴在她雙腿上輕輕抱著,再次闔上雙眸,呢喃道:“嬤嬤,我還想再睡會兒。”


    許久都不曾如此輕鬆,好像回到了她出閣前一般。


    李嬤嬤輕撫著她的長發,慢慢道:“懶丫頭,去用過飯再睡罷。”


    孟妱又在嬤嬤身上蹭了蹭,才緩緩爬起身來,便見嬤嬤出去喚荷香了。


    “嬤嬤,你不與我一同過去麽?”孟妱簡單的穿了一件衣裳,跟上去問道。


    不知怎的,她總覺著嬤嬤與家裏人甚是疏遠,尤其是與爹爹,凡事爹爹在時,嬤嬤大都不怎的露麵。


    “不了,老奴早先已用過清粥了。”李嬤嬤笑著回道。


    孟妱亦不使她為難,隻跟著荷香去了。孟珒近日並不在家中,他一貫好賭,她隻當他又出去玩鬧了,並未多想。


    早膳期間隻有孟宏延與杜氏在,孟妱雖覺著有些尷尬,卻仍是盡力與兩人相處。畢竟,日後她還要往家裏住的。


    一頓早膳下來,三人倒尚算和諧。用罷飯,孟妱起身時帶掉了一雙箸,上麵的湯汁灑在她衣裙上些,杜氏瞧見忙起身替她擦拭。


    說巧不巧,這時孟沅正挽著甄岢向正堂內走來,瞧見母親又對孟妱殷勤至此,忙幾步上前拉起杜氏:“娘!她這樣大的人了,又不是自己沒手的。”


    說著,狹長的鳳眼白了一眼孟妱,便要挽著杜氏離去。


    “沅兒!為父與你說了多少次,還這般沒有體統!”因著甄岢也在,見孟沅如此無禮,孟宏延的臉更難看了起來。


    孟宏延的怒意還未發完,孟沅卻笑著上前挽上他的胳膊,將頭倚在他肩頭晃了晃,嬌聲道:“爹爹,你這般高聲,要嚇著我的孩兒了。”


    孟宏延還未反應過來,杜氏雙眸大睜一時間喜上心頭,忙牽過她急著問道:“懷上了?”說著,又將頭轉向一旁提著包袱書生模樣的甄岢道:“真懷上了?!”


    甄岢上前先向孟宏延行禮,又向孟妱行禮,這才轉向杜氏回道:“已兩月有餘了。”


    杜氏笑道:“你瞧瞧,早讓你與我去拜一拜菩薩,你不去,如今不是去一次就顯靈了?”說著合掌向天拜了拜,又道:“找個日子該去還願才是。”


    孟宏延冷哼了一聲,“胡為亂信!”


    杜氏嗔著瞥他一眼,臉上卻沒有絲毫不高興,直將孟沅拉了過來,往她肚子上瞧,“還一點子都瞧不出來呢。”


    孟沅輕撫著肚子,亦笑著道:“還早呢。”


    孟宏延雖嗬斥了杜氏一句,卻也是打心眼兒裏歡喜,忙接話道:“也不早了!若要給孩兒做什麽衣裳,便讓你娘去做。”


    孟妱分明與他們站在一處,此時卻像有一堵無形的牆生生將他們分割開了,那四人圍在一處歡喜作了一團,她躊躇良久,還是上前道:“賀喜長姐。”


    孟沅癟了癟嘴不欲理會,但餘光瞥見孟宏延的臉色時,還是不情不願的福了福身子:“多謝郡主。”


    孟宏延這才想起孟妱來,回身與她道:“你比你長姐成婚還要早,也該要個孩子了。”


    孟妱暗暗咬了咬唇,欲與爹爹說明她與沈謙之和離之事,才張口,便見孟宏延已回過頭去了。


    她長睫垂下,沈謙之將和離送去禮部入冊也需要些時日,的確,現下也不是她說這等掃興事的時候。


    “女兒先退下了……”


    孟妱用僅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便緩緩轉身向外走去了。須臾,覺著身後有人跟上來,她停下步子唇角揚起一抹笑,緩緩回過頭去。


    “郡主慢走。”甄岢停在了不遠處,朝她作揖道。


    孟妱微微斂起笑意,朝他輕輕頷首出了正堂。


    回至屋內時,見李嬤嬤坐在外間的小榻上翻著眼前一包花紅柳綠的東西,她走近一瞧,都是些孩子穿的小衣裳。


    孟妱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隨手拿起一個虎頭帽,道:“這是嬤嬤要送給長姐的?”


    李嬤嬤怔了怔,問道:“大姑娘有喜了?”


    孟妱點了點頭,抿唇應了一聲。


    嬤嬤瞧著她的眼色,心裏也多些酸楚,她知孟妱這幾年來也都一直想要個孩子的。如今……


    “大姑娘有人疼呢,也輪不上老奴,”李嬤嬤淡淡笑了一句,接著指了指那頂小虎頭帽,問道:“你當真不記得了?”


    孟妱複細細端詳了一番,“記得什麽?”


    李嬤嬤又從那堆小衣裳裏扯出了幾件小鞋兒肚兜兒,“這都是你小時穿戴過的,皆是夫人一針一線縫製的。”


    孟妱知道,這句夫人,說的是她的母親。她從未見過的母親。


    她伸手緩緩撫上小帽兒上的刺繡,甚是精細,從前隻聽嬤嬤說過,母親是大家閨秀,不僅頗通琴棋書畫,更是有一手好針黹。


    “那時夫人還懷著你,老奴怕她累著,想替她與你做些小衣,”嬤嬤拿起一件大紅色的小襖,輕輕疊了起來,“她非是不肯的,硬是要親自做給你才是。”


    李嬤嬤似是想到什麽一般,笑了笑:“你可不知,你娘疼你比疼哥兒還要多些。”


    “定是因哥哥比我頑劣,”孟妱隻隨口說了一句,她並未注意到李嬤嬤的臉色變了變,她接著道:“母親確是疼我。”


    “她將命都給了我。”


    孟妱忽而覺著,或許爹爹偏疼長姐與哥哥,隻因母親是生她而死的。她摸了摸小帽兒上的眼睛,是用墨玉做的,栩栩如生。


    李嬤嬤見她心緒低落,忙道:“嬤嬤要將這些小東西都收緊起來,日後等你有了孩子,再給它穿。”


    孟妱頓了一瞬,腦中驟然閃過前夜與沈謙之糾纏之事,鼻尖一酸,道:“嬤嬤,今日我想出去逛逛。”


    *


    孟妱披著一件白狐的氅衣,未坐小轎,隻漫步走在了街上,心亂如麻,她使勁甩了甩頭。


    “前頭的人快散一散,莫要擋著沈大人的馬車。”


    街上的百姓都知上任大理寺卿無能,聖人將其撤換又命承英殿大學士主辦此次盜竊案。沈謙之雖是內閣七位大學士中最年青的,卻也是辦事最多的。


    年少有為、血氣方剛,比起那些精於謀算己利的老臣,百姓卻更信任這樣的人。


    孟妱聽見這樣的喊叫聲,下意識撩起氅衣的帽子,將自己的臉遮了個嚴實。


    一輛馬車飛馳而來,轎上掛著沈府的牌子,帷幔翻飛間,她瞥見了車內人的側臉,或是日光的緣故,他的臉顯得異常蒼白。


    街道兩側都是讓路的人,孟妱被擠在人群中並不顯眼,但見沈謙之的馬車駛來時,她還是避過了身。


    直至那馬車走遠,她才繼續向前走,停至一間藥鋪前。


    “大夫,這回的藥總該能讓我懷上了罷。”櫃前一個與孟妱年紀差不多的婦人,一臉焦慮的問道。


    “這些藥隻是調理身子的,首先,你得平心靜氣,先去喝了罷。”對麵站著的郎中模樣的人,有些不耐的道。


    見那婦人走了,孟妱才緩緩上前,思及自己要說的話,臉不免先紅起來。


    那郎中瞧見孟妱挽著婦人髻,又是這般形景,隻當她同那些婦人一般,便直接道:“求子之事急不得,先把把脈罷。”


    孟妱連忙擺了擺手,“我……我想要一些避子的湯藥。”


    聞言,郎中怔了怔,一般要討此藥的多為男子,且不是給勾欄裏的女人便是給什麽見不光的女子。這般年紀的婦人來討,倒是少見。


    郎中輕咳了一聲,問道:“幾時行房的?”


    孟妱頭次來買此藥,更不知還要答這些,一時間正思量如何開口,隻見那郎中又張了口,恐他再問一遍,忙回道:“兩日、兩日前。”


    孟妱將藥拿回了王府,隻與李嬤嬤說,是調理身子的藥。


    夜晚,嬤嬤便煎好與她端來,半哄著道:“這回的藥可是夫人自己買的,莫不能再嫌苦了。”


    孟妱笑著接過湯藥,靠近便是一股嗆鼻的苦味,她捧著避子湯,竟未有一瞬的猶豫,直灌了下去。


    李嬤嬤安置好了炭盆才離去,她躺在榻上,錦被遮得嚴嚴實實,一陣清風透過窗紗吹進,眼角落了顆珠子。


    *


    十二月二十五日。


    正值太後壽宴,諸宮妃命婦皆先入壽康宮獻禮問安,後與太後共往寶華殿慶賀壽辰。


    溫貴妃倚在紫檀木的暖榻上,烏黑柔亮的青絲垂在身後瞧著蹲在一旁給她染蔻丹的丫鬟,悠悠的道:“可小心著點子,本宮已許久不曾見著陛下了,今日再不能讓那新入宮的小賤人得逞了。”


    溫貴妃雖已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存,溫承奕的一副好皮囊便是隨了這姑姑。


    “此次太後娘娘壽辰是娘娘親自置辦,又貼了不少梯己進去,陛下定能知曉娘娘孝心,對娘娘另眼相看的。”一旁站著的侍女緩緩說道。


    聽了此話,溫貴妃臉上的笑意並不顯,似乎更是有一絲苦意,哼笑一聲道:“另眼?”旋即又哀歎一聲,“那讓他另眼相看的人,早就死透了。”


    說話間,一個嬤嬤從殿外走了進來,神色有些慌張,欠了欠身,回道:“娘娘,老奴方才……”


    溫貴妃瞥了一眼已染好的蔻丹,擺了擺手,殿內的幾個侍女便躬身退下了,她這才輕啟朱唇,問道:“怎的了?”


    “老奴方才從壽康宮過來的路上,碰見那李姑姑了,她是隨懷儀郡主一同入宮的,眼下估摸正要往壽康宮去的。”


    溫貴妃忙撐起了玉臂,麵露憂色:“她可曾看見你了?”


    嬤嬤連連擺手,“敦肅王府的杜氏與那庶女也一同進宮了,一行人走在一起,她絕沒有瞧見老奴的。再說,當年在太子府,老奴也隻與她公事過幾日而已,這麽些年了即便見了,她也不一定認得出奴婢的。”


    溫貴妃細長的柳葉眉不禁蹙起,嗔道:“你還是謹慎著些為是!”


    那老嬤嬤忙道:“奴婢知道奴婢知道,老奴雖在宮外待了幾年,這宮裏的規矩還是沒有忘的,必不會讓娘娘失望。”


    溫貴妃臉兒上露出了幾分不耐,又懶懶的躺下了,闔目道:“李家那姑娘如何了?”


    嬤嬤回道:“娘娘一番精妙安排,如今一切順當著呢,小魚已經咬鉤了!”


    溫貴妃輕笑了一聲,美豔的臉上掠過一絲狠意,“甚好,本宮已經不能再等了。”


    近日朝臣們上諫立儲的折子已越來越多,陛下卻還隻一味的擱置此事,不就是想將皇位留給那個賤人的種。


    思及此,她方才染好蔻丹的修長蔥指不自覺的戳進了手心,她當真是不明白,一個已為人婦的低賤婦人,為何就這般讓他放不下。


    “唉喲,娘娘當心啊,可別折了這水蔥般的好指甲。”那嬤嬤忙諂媚著笑道。


    溫貴妃輕撫額揉了揉,淡淡道:“這兒沒你的事了,下去罷。”


    這婆子退下去後,方才的侍女才緩緩走進來,瞧著她離去身影,不禁俯身對溫貴妃道:“娘娘,這樣的人,靠得住麽?”


    溫貴妃輕舒了一口氣,徐徐道:“這樣沒根基的人,用不著的時候才好處理。”


    侍女忙福身道:“是奴婢蠢鈍。”說著,她輕拿起小幾上放著的一柄小團扇,徐徐給溫貴妃的玉指扇著風。


    少時,看著那蔥指上的蔻丹已幹.透了,侍女輕扶起溫貴妃道:“娘娘,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可要往寶華殿去?”


    “著什麽急?去的早了還是幫襯著布置,本宮近日已夠累的了,不急,慢慢兒的去。她們誰愛顯風頭,讓她們去好了。”


    溫貴妃到寶華殿時,壽宴還未開始,宮妃命婦已落座。宮中後位空懸,且貴妃隻有一人,自然與她留著最尊貴的席位。


    走上座時,她往下瞥了一眼,杜氏母女在中後方坐著,孟妱則同幾位郡主一齊坐在公主們的旁側。


    她的視線在孟妱的臉上停了片刻,才緩緩移開。


    幾位貨真價實的公主郡主,並不將孟妱放在眼裏,圍在一處攀談並不理會她。


    須臾,溫貴妃所出的六公主伴著太後款款入席。不多時,門外便起了通報聲:“皇上駕到。”


    眾人皆起身跪地行禮,禮畢便見皇帝之後浩浩蕩蕩跟了一行人,皆是肱骨重臣。右側是首輔馮英德,左側卻不是次輔司冶,而是穿著靛青色仙鶴紋官袍的沈謙之。


    此前便有人傳言,皇上有意提沈謙之的官位,以替次輔司治,如今看此站位,心內便更篤定了幾分。


    須臾,孟妱身旁坐著的幾個郡主便竊竊私語起來,一麵說著還不時的瞟幾眼孟妱。


    年少有為的內閣大學士,卻娶了個有名無實的郡主,自是令人不入眼的。


    從前,這樣的目光,她便沒少受,也因如此她並不大愛進宮裏來,尤其是此等宴席。隻去壽康宮陪太後抄抄經書,便也罷了。


    如此想著,她不免微舒了一口氣,至少以後,這樣的目光便不會再有了。似是為了與過去割裂,今日她特意穿了豔色的衣裳來,卻見旁側的幾位郡主皆是仙氣淡雅的衣著,倒顯得她格外惹眼。


    孟妱斂了斂衣袖,不禁有些心虛的四下望了一眼。


    偏生撞上了沈謙之幽深的眸子,隻一瞬,她便如寒氣侵體般輕顫,忙垂下眸子。


    太後略說了幾句話,皇帝便道:“都入席就坐罷。”


    此話一出,眾人才緩緩坐了下來,孟妱不再瞧向別處,隻垂眸瞅著眼下的菜饌,見其他人都舉起了酒盞,她也不自主的端起抿了一口。


    辛辣入喉,她不敢所有動作隻深抿著唇。


    這時,身側之人遞過來一盞茶,她忙接過,正要頷首致謝時,生生僵在了原處。


    “大……”孟妱方張了張嘴,餘光瞥見四下皆坐滿了人,且她也未聽到任何禮部的風聲,想必,他還未將和離書上呈禮部,也是,近日城中盜竊案鬧得緊,他該無暇顧及此事。想了想,她還是改口道:“夫君。”


    孟妱原以為和離應是他所願,卻見沈謙之臉色鐵青,雖有疑惑卻也不願再問,今後他的事,該與她無關才是。


    她喝罷茶,便將茶盞輕放回桌上,目不斜視,隻將手端莊的放在食案下。


    倏然,孟妱倒吸了一口氣,引得旁坐的人都望了過來,她的臉便更紅了。


    “大人……”


    孟妱將聲音壓的極低,近乎嚶嚀的喚了一聲。


    此時她案下的雙手正被沈謙之冰涼寬大的手緊緊的握著,為了不使旁人瞧出來,她盡量坐得端正,亦不敢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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