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宮雖然隻多了兩個孩子,卻一下子變得熱鬧不少。


    謝小盈有時隔著窗都能聽到璟郎中氣十足地大喊聲,緊接著就是內宦們求爺爺告奶奶地討饒,不知宗璟又鑽到什麽犄角旮旯裏玩,唬得眾人連連哀求。每到這個時候,謝小盈便把宗琪放出去。他這個大哥當得十分有派頭,等閑人說話在宗璟麵前都不管用,唯獨宗琪有這個本事,能降伏宗璟與無憂兩個,把他們乖乖帶回來。


    有宗琪在,謝小盈實在省了不少心。她還帶著四個孩子到竊陽潭邊上去野餐了一回,草地上鋪了布,叫孩子們一人坐一個角,謝小盈抱著小耐,吃食點心都鋪在布中央,叫他們自取自拿著吃。


    說來沒費什麽工夫的安排,卻把三個大孩子哄得樂陶陶的。


    他們坐得位置離瀑布近,水聲滔天,幾個人說話都得扯著嗓子喊。但正因如此,情緒全發泄了出來。


    燦陽灼目,金光粼粼。


    在竊陽潭這樣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觀之下,敞亮的天地,總能讓人心裏的陰霾散去。


    宗琪自打竊陽潭回來,整個人暢快了許多,對著謝小盈總算沒那麽拘束,變得和小時候一樣親近了。


    宗琪與宗璟兄弟在離宮住了小半個月,連宗朔都抽出時間,帶著孩子們到山林裏去跑馬行獵。兩個半大小子對宗朔這個父親愈發崇敬,眼底閃著的欽慕之情讓宗朔都有些繃不住的驕傲自得。


    謝小盈旁觀者清,看在眼裏,很難忍住不去笑宗朔兩句。


    待到七月底,宗朔總算打發他們兄弟兩個回禁宮裏去,讀書收心,孝敬妃母。


    臨走前,宗琪悄悄到排雲殿上,壯著膽子去求見宗朔。


    這還是他來離宮之後,第一回 獨自行事,沒有報給兄弟或謝小盈知曉。


    宗朔聽常路來稟,頗覺納罕,即刻便讓人將大皇子請了進來。


    這幾年在前廷的相處,宗琪對著父親已不似年幼時那麽疏離懼怕。但謝小盈不在的時候,宗琪單獨麵見父親,總還是有些緊張。


    他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口稱阿耶。宗朔不置可否地頷首,問:“此來何事?”


    宗琪板正地跪在下麵,頭也不敢抬,低聲說:“啟稟阿耶,兒……兒回京之後,想求一日恩典,去英國公府拜見外祖。”


    這次來離宮,是宗琪第一次單獨在宮外行走。他先前見外祖,都是在前廷進學的時候,借一些偶然的契機,或是見外祖,又或是見舅父。宗琪記得自己出宮時,母親特地叮囑過,若與貴妃在離宮相處得好,便可去求父親,準他見一回外祖。若相處得不好,則不必開口,以免父親多疑猜忌。


    宗琪知道,如果他表現得和貴妃同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他身為皇帝的父親,便會看他重情義的一麵,才能將他見外祖視作尋常的親戚往來。如果他不能與貴妃相處好,父親則會更多看到利益的一麵。


    這是帝王心術,是……母親要求他自小便學會揣摩的東西。


    因母親說,眼下他揣摩的是自己的父親,到來日,要揣摩的恐怕就是自己的兄弟。


    果不其然,宗朔隻沉吟了片刻,便點頭,“這倒是人之常情,你若想去,朕便選幾個可信的千牛衛,親自護送你去。但你要記得分寸,琪郎,你已讀書了,何為君臣,何為家國,你這個年紀已該懂了。去見一見無妨,但離宮內務,貴妃與你同胞弟妹的瑣事,切忌嚼舌。”


    宗琪本分稱是,“兒遵旨,阿耶放心,兒定謹慎言行。看望過外祖身體無虞,兒便回宮報給母親知曉,免母親牽掛。”


    既宗璟與宗琪要分開走,宗朔便點了兩隊人馬,一隊直接護送宗璟回內宮去,另一隊則先送宗琪去英國公府,複而再進宮。


    宗琪十分驚喜地發現,父親給他安排的人手裏,竟有從前教他騎射的師父佟四郎。


    他興奮地上前與師父敘舊,還把腰間掛著的玉佩拿給佟嘉遇看,“師父所贈寶玉,琪日日戴在身側。”


    那上麵的絡子穗兒都有些散了,可見經年的歲月。


    佟嘉遇的眼神在絡子上停留少頃,忍不住指著問:“……穗子舊了,大皇子何不讓宮人重新為您打一個?”


    宗琪低頭看了一眼,笑著解釋:“我阿娘說了,都是師傅所賜,不好輕易更改。這玉佩與絡子搭,縱舊了一些,也無傷大雅,保全師父的美意更重要。”


    佟嘉遇默然片刻,沒再接話,隻拱手一禮,回身上了馬,“時辰不早了,請皇子啟程吧。”


    宗琪動作利索地翻身上馬,“好!還請師父看看我的功夫,如今有沒有進步!”


    ……


    盛暑消湮,宗琪宗璟回宮沒過多久,宗朔與謝小盈也命人收拾東西,預備返京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論理是要在京裏過的。提前三日,謝小盈與宗朔策馬返京,車駕比他們要晚了兩個多時辰抵達內宮。彼時謝小盈已洗沐休息夠了,出來迎著一雙兒女,給他們安頓。


    既是團圓佳節,杜充容在宮裏安排了家宴之餘,也有不少宮嬪家裏遞了奏本,外命婦請見內眷。


    從前仁安皇後在的時候,這上頭從不克扣嬪禦。謝小盈有樣學樣,很痛快地就都答應了。讓尚儀局襄助,安排八月下旬,各宮分次序令外命婦入宮進拜。


    這一回,英國公府的世子夫人也名列其中,求見楊淑妃。


    從前楊淑妃要見人,英國公府的奏本是遞不到謝小盈這裏來的。即便她掌管內宮,因位分不及淑妃,怎麽都是管不到淑妃頭上的。這還是第一次,楊淑妃要見家人,竟反過頭來要得謝小盈的應允了。


    謝小盈雖未加阻攔,但設身處地替淑妃去想,隻恐對方心裏難免有些別扭。她琢磨了一晚上,翌日清晨,把無憂送到前廷去讀書學畫之後,謝小盈便吩咐人備了儀駕,徑直往玉瑤宮去了。


    這還是謝小盈封至貴妃以後,第一次前往玉瑤宮。


    她位分低的時候,想見淑妃,兩人感情再好,也隻能站在門口先等人進去通稟。如今封了貴妃,兩人來往疏遠了,謝小盈甫至玉瑤宮大門,玉瑤宮的宮人已匆忙地開了正門,恭請她入內。


    這小小的變化,令謝小盈立在門口,既唏噓,又無奈。


    但她想了想,還是沒有動,對賠笑的內宦道:“先去問問你們淑妃夫人可方便見我嗎?若她願意,我再進去也不遲。”


    宮人不敢怠慢,忙不迭進去傳話。


    不多時,謝小盈卻見楊淑妃親自打殿內迎了出來。


    小半年不見,淑妃依舊是風華奪目,一身大紅折枝花纈紋羅裙,外頭罩了件寶藍印金披衫,半挽著素紗帔子,人還未及謝小盈麵前,淑妃先笑了起來,遠遠就打趣道:“貴妃好大的架勢,我不出來迎你,你還不肯進來了不成?”


    她這樣一句玩笑,便令謝小盈心中所有的惴惴茫然煙消雲散。


    謝小盈莞爾,主動走近幾步,不等淑妃行半禮,自己先叉手一拜,“姐姐不怪我來得唐突,那就最好了。”


    “豈敢呢?”楊淑妃上手握住謝小盈,笑容裏與從前是同樣的親厚。她聲音微微壓低,往謝小盈身前貼著道:“我聽琪郎說了,你在離宮帶著他們兄妹幾個玩得暢快。琪郎回來一直念你的好,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


    淑妃或許對謝小盈的晉位,心存著二三分的忌憚與警惕。但這些都在宗琪回宮講述過在養珍別苑的經曆後,徹徹底底地被壓下去了。


    這六宮之中,最該忌憚皇長子的,如今便是謝小盈了。


    外人或許還不信謝小盈能再往上走一步,淑妃冷眼旁觀這些年內宮境遇變遷,已看得十分透徹。


    謝小盈在宗朔心裏,正是繼後的不二之選。


    即便皇帝對一個女人的感情算不得什麽,但憑著謝小盈生育的一子一女,她想登上後位,也不是難事了。


    等謝小盈入主中宮,三皇子便是當仁不讓的嫡子。以皇帝這些年對嫡子的期盼與看重,淑妃毫不懷疑,封後過不了多久,宗朔就會下詔冊立太子。


    當初,宗朔便是由“三郎”成為了“太子”。


    皇帝會樂見自己愛重的小兒子,走這條他走過的老路。


    等到那時,占了長子身份的宗琪,便會成為三皇子被立儲的最大阻礙。


    謝小盈對政治再一竅不通,這麽粗淺的道理,淑妃知道她不會不明白。然而,即便明白,也絲毫沒影響謝小盈在離宮裏周到地照顧著宗琪,開解了宗琪敏感的情緒,甚至還讓宗琪待謝小盈比幼時更親近了幾分。


    這樣的用心,讓楊淑妃如何能不感懷?


    投桃報李。


    楊淑妃徹底化開了那點不算嚴重的心結,她牽住謝小盈的手,像從前一般親熱地領著人往正殿去。兩個人已許久沒能坐下來好好說話,楊淑妃最關心地自然還是孩子們的近況。謝小盈一五一十地說了,淑妃一拍腦門,“對了,三皇子周歲生辰也快到了吧?你要擺宴嗎?周歲禮我都給他備好了,就看你打算怎麽慶了。”


    “不辦宴了,還不夠折騰麻煩得呢。姐姐有什麽好東西,今日直接拿給我就是了,不必拖捱到下個月,免得我窮惦記。”


    淑妃指著謝小盈笑,“你啊,還和從前一樣痛快。這真好,瞧著你沒變,我就放心了。”


    兩人聊了一會有的沒的,謝小盈才說:“姐姐家裏求見的章文,被人送到了頤芳宮去……我這次來,是特地想與姐姐解釋一句,這些事……”


    “你不必和我解釋。”謝小盈話沒說完,就被楊淑妃截斷,“宮裏是什麽規矩我清楚,你我都照著規矩辦事而已。我看得出來,陛下不會讓你止於貴妃的這個位置,以後要在你手底下討生活的日子長著呢,我不至於為這點事有心結。咱們姐妹兩個是難得投緣的,被你壓一頭,總好過從前被仁安皇後壓一頭。我不會多想,更不會妨礙你。小盈,你隻管放寬心,去爭你該爭的體麵回來,我是盼著你好的。”


    淑妃說話一如既往的爽利,她眸子亦是亮的,謝小盈與她對視的時候,兩人仿佛仍是成元五年初相逢的模樣。


    謝小盈禁不住輕笑,她晃了晃淑妃的手,低聲說:“姐姐,我從沒疑過你。說句大膽的,我們兩個好的日子,要比我與陛下好起來的日子可早得多呢。我同你,決不能就這麽生分了。”


    “你這話確實大膽。”淑妃被逗樂了,兩人東倒西歪地笑了一會,淑妃的神色還是慢慢鄭重起來,“有一件事,小盈,我還是要提醒你,你可還記得對我起過誓?你現在也稱得上位高權重了,但千萬別就此輕浮。君心難測,你有兩個孩子,最要緊的事還是保全你們自己。我家裏是個沒定數的事,若有朝一日出了什麽紕漏,該是我的命,我會認,你千萬別莽撞攙和起來。為著無憂與小耐考量,你也不能衝動,知道嗎?”


    謝小盈被提醒的一怔。


    她沒有忘,成元六年的五月,淑妃曾逼她起誓,若兩人繼續往來,謝小盈必要答應淑妃,不管英國公府出了多大的事,她都不會站出來為淑妃求情。


    白駒過隙,時光倥傯。不知覺間,一眨眼,竟已過去了五年。


    謝小盈惘惘地,卻努力擠出了一個樂觀的笑意,“這麽多年都沒事,姐姐未免也太小心了。依我看,不至於的。”


    “是啊,不至於。”淑妃安慰般地拍了拍謝小盈的手背,也是怕嚇著她,“不至於才最好。”


    ……


    八月下旬,英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入宮拜見淑妃。


    謝小盈特地叮囑了尚儀局,切莫太為難楊家人,該給淑妃的體麵,要同從前一樣給她。


    宋尚儀知道謝小盈與淑妃一貫交好,自然稱是照辦,絲毫沒讓楊家人感到貴妃掌權之後,淑妃在內宮有任何的顏麵損傷。


    來見淑妃的是她長嫂,因英國公夫人歿了,而今掌家務的自然便成了長媳。


    雖是姑嫂,但楊淑妃入宮前,世子夫人早已過了門,兩個人相處過幾年,關係還不錯。家裏的事由長嫂來同淑妃交代,淑妃亦是肯聽的。隻長嫂到底和母親不同,世子夫人再想從淑妃嘴裏套些宮裏的事出去,便不大容易了。


    世子夫人有些沒辦法。


    畢竟,那到底是她的小姑,而不是她的親妹妹。


    也畢竟,那小姑是一品的淑妃夫人,膝下撫育著皇長子,是如今楊家最後的指望與退路。


    楊淑妃早已將玉瑤宮大殿內的宮人屏退了出去,讓青娥守在了大殿門口,她好同長嫂說體己話。


    世子夫人正低低歎息,解下了腰間的一個繡囊,放到桌麵上推給了淑妃。


    “娉兒,這是家裏冒死準備,叫我遞進來的。”


    淑妃有些不解地接過來,拆開了那繡囊往裏看了一眼,裏麵竟是三顆黑色的丸藥。


    “貴妃得寵至斯,縱她身家不夠,我們也還是擔心,陛下昏了頭,要立那商賈女為後。她畢竟膝下還有個三皇子,陛下寵愛他們母子,實在是人盡皆知。”世子夫人低聲解釋,“這丸藥一粒便足以要了人命,給你三粒留著傍身,甭管是喂給誰,你且記住,等到了最後關頭,隻要有人擋了咱們家琪郎繼位的路,你便想法子,喂他們一顆送人上路。家裏自會替你擺平善後,你不必怕,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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