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則安費了一個多時辰的功夫,施針灌藥,好歹是給林修儀止住了下血。


    內殿的血腥氣比外麵還重,宗朔沒走到床邊就止步了,隔著簾子安撫了兩聲。因久未見皇帝,林修儀沒想到這個時候,還能等來宗朔,當下便以為自己是不行了,一麵眼淚漣漣,一麵哀求宗朔,求他為自己做主、日後關照璟郎。宗朔態度倒是很明確,內宮庶務,既交給了謝小盈處置,他便不會貿然再幹涉,因此道:“有昭儀為你主持,自會還你一個公道。”


    林氏曾暗中挑撥他與謝小盈的關係,謝小盈非但不記仇,今日還能主動來照拂林修儀。宗朔怎麽想,心中都頗為感懷,因此希望林修儀能將這好處記到謝小盈頭上。


    這宮裏旁人依恃母族,或許還有這樣那樣的盼頭,林氏卻已然沒有了。她昔年是靠聖寵晉身,聖寵一旦稀薄,她於六宮內,除了倚仗子嗣,再無其他立足之力。


    內廷之中,女人間的明爭暗鬥,她已是個退場之人。


    但正因退場,林修儀反倒看得明白了三分。


    皇帝這般姿態,與當年對仁安皇後的信賴與挺力有何分別?


    固然皇帝坐擁諸多內宮嬪禦,可對皇帝而言,再多的女人,永遠隻能在他屬意的那一個人手底下生存。


    曾經,再得寵她也要匍匐於鳳座之前。


    而今,鳳座之上雖已無人,可六宮大權,盡付昭儀謝氏之手。


    謝昭儀……恐怕就是皇帝心目中,下一個可以依托交付的女子吧?


    謝小盈在外頭交代完,也進來探望林修儀。她沒什麽顧忌,往床邊越走越近,林修儀抬起手臂伸出簾子想抓謝小盈,宗朔生怕對方有歹念,忙跟上去意圖要攔。謝小盈朝宗朔搖了搖頭,主動湊近,輕輕與林修儀纖瘦柴骨般的五指交攏相握。


    林修儀眼淚霎時湧了起來,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攀住救命稻草似的,哽咽著說:“……昭儀,我曾得罪於你,不敢求你諒我……隻璟兒年紀尚小,你……”


    她曾糊塗過,卻在命懸一線時,看清了局勢。


    哪知,謝小盈朝林修儀溫和一笑,打斷了她的話,“請修儀不要多想,血已經止住了,沒事了。有陳禦醫在,定能治你康複。璟郎離不開母親,待你病愈,再親自照顧他。”


    同為母親,謝小盈豈能不知林修儀怕的是什麽?她言辭鑿鑿好生安慰了幾句,勸得林修儀止住淚,決心好好將養,才放心鬆開手。


    謝小盈與宗朔對視了一眼,皇帝默契上前,代替蓮月扶住了謝小盈,同她一起從飛霞宮的寢殿內走了出去。


    兩人到了外頭,宗朔才問:“事情都查完了?”


    謝小盈喊了杜充容上前回話,宮正司的人已在飛霞宮裏審過一輪,凡是可能碰過飲食的宮人,也都羈押走了。隻大家眾口一致,林修儀產後的問題是積年的,宗璟如今快四歲了,飛霞宮的人早已熟知哪些食物有禁忌,絕不可能奉給林修儀用。最要緊的是,以陳則安的說法,林修儀情形危機嚴重,不可能是偶然一兩次吃壞了,得是持續長久地攝入了某種下血之物,循序漸進,劑量增加,才有今日的症候。


    宗朔聞言眉頭深皺,謝小盈適時地讓人暫且退下去,獨處與宗朔商議:“既告訴陛下這些,是因我心裏其實有了相疑的對象。隻拿不到切實的證據,須得冒險一次,想求陛下準許。”


    “你掌理六宮、事急從權,不須等朕的準許。”宗朔說,“你想做什麽,隻管去做,朕為你收場就是。”


    謝小盈微微一笑,宗朔這樣的態度,實在是很難讓人不喜歡。


    她終於覺得他像“自己人”了,是那種可以被依靠、被信賴,主動去托付一些什麽的自己人。


    謝小盈將自己種種猜測推論,向皇帝和盤托出,最後道:“我讓杜充容去辦此事,恐尹昭容會設法推諉阻撓,還請陛下借常少監給我一用。”


    比起謝小盈需要那麽多蛛絲馬跡的細節才敢圓出一個推測,自幼長於宮廷的宗朔反倒比她要直接多了,他幾乎一語切中肯綮,“你疑得對,尹氏無嗣,卻貪圖高位。淑妃與你之下,便是尹氏,且她先前於璟郎有救命之恩,若林氏悄無聲息地歿了,尹氏收養皇嗣幾乎順理成章,有了皇嗣,她便自認能再進一步……若林氏有礙,她得益最多,是該查她。”


    宗朔即刻喊來常路吩咐了兩句,比謝小盈要求得更嚴重些:“你帶人,直接封了平樂宮,令宮正司的人將尹氏身邊宮人押去嚴審。令陳則安給尹氏診脈,若脈象有所不對,即刻讓人鎖了尹氏,命杜充容領人搜宮,看看有何可疑之物,一律呈來。若尹氏不服,便與她說,朕論跡不論心,叫她不必強詞奪理,自行描摹。”


    眾人領命而去,宗朔便與謝小盈回了頤芳宮等消息。


    謝小盈與宗朔這一手來得又急又猛,平樂宮毫無防備。


    尹昭容見杜充容與常路領著人氣勢洶洶地闖進平樂宮來,登時便有些預感不好。尹昭容原本想著,林氏在宮裏已隱形人似的過了許多年,早不是被皇帝記掛的人了。況她早年得罪過謝小盈,就算她病得重了出了事,被謝小盈察覺,謝小盈也不過是作壁上觀,寧收漁翁之利。因此尹昭容完全沒想到,謝小盈非但要陳則安把林氏救了回來,竟還讓陳則安來給她也號脈!


    眼看著常路帶著內侍省與宮正司的人,二話不說將平樂宮的人一個個抓出去,尹昭容氣得睚眥欲裂。這謝小盈,怎就總是不按常理出牌?


    何念先在她身邊侍奉,常路派人來拿,尹昭容下意識擋到了何念先身前,怒目而視道:“常路,我尚且還是陛下的妃嬪,豈容你們這般折辱?我身邊竟留不得一個伺候的人嗎?”


    常路到底是逢迎過尹氏的,臉上閃過片刻尷尬,還是把何念先留給了尹昭容,隻將其餘人都拖了出去。他不太想攪和進這些宮妃間的事,因此悄悄躲得遠遠的,想讓尹昭容與杜充容自己相鬥。


    尹昭容板著手臂,不肯遞給陳則安,盯著杜充容嚴詞質問:“我究竟犯了什麽事,要你們這樣興師動眾登上門來?謝昭儀掌宮,難道就是這樣不問證據、不論是非地欺侮旁人嗎?”


    杜充容假笑道:“昭容誤會了,這哪裏是欺侮人呢,隻是昭儀擔憂昭容的身體,是以特命陳禦醫來看看。林修儀病了,昭儀自然也關心昭容,恐昭容與修儀是生了同樣的病。”


    尹昭容豈能聽不出這不過就是一個說辭,然而她越抗拒,杜充容便越懷疑,心裏的答案呼之欲出,杜充容漸漸失了耐性,揚聲喚來常路,威脅道:“常少監,你我都是奉聖諭行事,尹昭容抗旨不尊,你難道要坐視不理嗎?”


    常路尷尬訕笑,心裏有些埋怨,這謝昭儀做事也太不講究章法,舉凡你拿出證據再來脅迫尹昭容,局麵都不會這般難堪,眼下毫無實證、先要查人,哪裏能怪尹昭容抗辯呢?偏皇帝還支持昭儀,常路捏著鼻子,隻好勸了尹昭容兩句,“確實是陛下旨意,昭容最能體察上意,莫要抗旨,惹惱了陛下。”


    尹昭容盯著常路,陰冷一笑。這內宦最會見風使舵,連他都不看好自己,今日恐是一場惡仗。


    她沉默地尋地方坐下來,伸出了一段玉臂,“既然連常少監都這樣說,我還能如何?”


    陳則安嘴上道了一句得罪,終於躬身上前,搭了脈。


    片刻,他收手,起身對杜充容道:“昭容確實身體有損,脈象發散,氣血虧空,隻不如林修儀嚴重。”


    尹昭容強作鎮定,辯稱:“我夏日貪涼,亂用些了冷食而已,林修儀的身體不妥,這哪能怪到我頭上?”


    哪知,杜充容根本不聽她這番話。


    皇帝既說了不由尹氏狡辯,更查出她的脈象也不對,杜充容直接喊宮正司的人上前,拖了尹昭容便往內殿拉去,暫且禁閉起來。尹昭容一瞬間花容失色,脫口咒罵,何念先衝上去試圖救主,卻被常路領人按死在了原地。


    杜充容指著何念先道:“這人是尹昭容近侍,押下去拷問。”


    何念先被人綁走,口中大聲喊著冤枉,像是故意要鬧大動靜似的。


    然他極力掙紮也改變不了這短短片刻的風雲,平樂宮的人很快就被宮正司全部羈押走了。


    原先寂靜優雅的宮所,變成了一片荒蕪的囚籠。


    杜充容這才指揮人開始搜宮,眾人翻箱倒櫃的徹查,尹昭容因無防備,很快便有人從她寢殿的妝奩裏,搜出了一大包上好的藏紅花。


    陳則安一看就認了出來,“此物活血,卻也養顏,女子偶用無妨,但若量重多食,癸水之期,便會血多氣虧,損益身體,修儀之症,定與此有關。”


    雖拿了物證,但平樂宮內,卻無人知曉這藏紅花的來處與用途,侍奉茶水的宮人說,招待林修儀的花茶都是何念先烹製,他們並不知曉。何念先受了重刑,依舊閉口不肯招罪,說花茶用了玫瑰、薔薇、荷葉,並未加過紅花,藏紅花是尹昭容養顏之物,從未下給過林修儀。


    此事拖延了幾日,何念先命懸一線,幾番刑具用上,他也不曾認過口供。饒是宮正司老練狠辣,遇上這樣嘴緊的忠奴,頗有些無計可施的苦手。


    因這人關係到最重要的口供,若貿然弄死了,沒了實證,反倒要麻煩。


    轉眼到了八月,暑熱都淡了一些,尹昭容的事竟仍沒有個定論。


    拿不到口供,便不能定尹昭容的罪。正如尹昭容所言,她畢竟是九嬪之位的宮妃,其父還是朝中重臣。那日何念先被押走時鬧出來的動靜,已令六宮矚目,如今將她無罪無名地繼續關鎖著,總歸不是道理。


    杜充容為此有些焦慮,因她知道,謝小盈臨近產期,斷不該再拿這事擾她。


    可既沒法定罪,若就此放了尹氏,又讓人有些不甘。杜充容左右為難,還是來了頤芳宮,求謝小盈拿主意。


    謝小盈心情倒是很輕鬆,“能查到物證已不錯了,口供若實在拿不到,就先算了。你將東西呈去給林修儀過目一番,叫她知道內情,免得日後再犯糊塗,帶著璟郎羊入虎口。至於如何處置尹昭容,本來也不是你我能定的。待到晚上,我同陛下商議了再說吧。”


    因謝小盈從始至終都沒存過要讓尹昭容非死不可的想法,她隻是想製止這一番陰私的算計,扼殺尹氏的謀劃,如今俱已達成。


    林修儀雖到底還是經曆了一番苦痛,但萬幸救了回來。璟郎更是自始至終沒受到什麽傷害,有乳母精心服侍和皇帝這幾日的關照,璟郎依舊是個無憂無慮的頑童,享受著人生最快活恣意的童年時光。


    縱尹氏有什麽算計,時至今日,已稱得上是一敗塗地。


    她想要的無非是當個皇後,可走到這一步,料尹尚書再位高權重,宗朔也不會將後宮交到這樣的女子手中。


    既這樣,給不給尹氏定罪,實在顯得沒那麽重要了。


    她就是坐在昭容的位置上,享受著一份虛無的尊榮,羽翼盡剪,還能成什麽氣候?


    當晚,謝小盈把情況同皇帝大致說了說,最後道:“想來尹昭容就是為了不被出賣,才隻讓何念先一個人經手此事。他打死不認,確實沒法定昭容的罪。何況,即便那茶裏真用了紅花,尹昭容自己也喝了,被追起罪來,都推到何念先身上也未嚐不可,她總是能全身而退的。依我看,不如這事就到此為止,再禁足昭容一段時日,平樂宮侍候的人換上咱們信重的,以後盯著點她,別再生事就是了。”


    宗朔卻緊蹙眉頭,不肯就此放過,“這般蛇蠍心腸的女子,豈能輕易姑息?雖無實證,但已有惡果,朕焉能容她?”


    “可畢竟沒有證據,陛下要怎麽罰她?”謝小盈試探著問,“陛下不是很重用尹尚書?尹尚書膝下隻有一女,若罰了,陛下同尹尚書如何相處呢?”


    宗朔不悅道:“這紅花非宮中物,定是尹氏家裏從宮外設法夾帶進來的,尹尚書知情不報、縱容女兒,已是重罪。朕饒他全家一命已算恩德,日後豈能再重用他家?盈盈,你須明白,這朝堂是朕來坐,不是臣子來坐。即便是世家,若敢欺君罔上,朕亦不能容。”


    謝小盈眉心無端一跳,生出了三分惴惴。


    不是為她自己,而是想起了楊淑妃。


    宗朔沒留意,深思片刻,漠然開口:“朕已給尹氏留過機會,若她本分,是能在宮裏榮華一世的。隻她自己心思歹毒,手腕狠辣,貪心不足。朕明日會讓常路帶人,將尹氏羈送離宮了此餘生,你對外稱她重病即可。朕會留她名位,這是朕給她家裏最後的一點體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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