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盈雖已清醒過來,人也能下地走動,但精力始終不濟。因她白天吃不了多少東西,人總困懨懨的。除了有太陽的時候會陪無憂在院子裏稍微玩一會,大部分的時候她還是躺在明間的羅漢床上,隻有精力與荷光等人說說話,或是過問無憂的生活一二。


    宗朔每天都回望頤芳宮來,隻他白天忙碌,到底是看顧不了多少。無憂喜歡作畫,宗朔便依舊準無憂到崇明殿去,他在偏殿裏索性辟出了一間給無憂,兩個擅畫的校書郎輪流間替教導公主。為著在前頭行事方便,宗朔還特地從掖庭局裏新挑了兩個年紀沒多大的內宦專門侍奉在公主左右。這樣前廷裏無憂有什麽需要的,便不必讓婢子跑腿,能有小內侍來張羅了。


    因無憂往前廷去的次數愈來愈多,大皇子每日下學也去陪妹妹待上一會,朝野裏漸漸有了風聞,得知了大公主的榮寵。禦史有人為此上奏彈劾,公主雖年幼,但畢竟是女眷,怎能長久在前廷逗留?


    宗朔倒是輕而易舉駁回了禦史,“仁安皇後在世時十分掛念疼愛公主,臨終前亦有所托,朕豈可輕忽公主教養之事?”


    大晉信奉死者為大,雖然都知道仁安皇後並非公主生母,但宗朔這樣堂而皇之地拿她做噱頭,也逼得禦史無話可說,隻能上奏文傳頌皇帝與發妻的感情,也沒有人敢去深思為何魏國公世子會被外派至荒野小城的事了。


    謝小盈中毒的風波短暫地掀起,似乎又很快地平靜。尹昭容被皇帝以“怠慢仁安皇後”的罪名罰了禁足,皇後下毒的事終究被皇帝微妙地掩蓋了。謝小盈看得出來,宗朔仍有他的顧慮,隻這份顧慮卻讓宗朔在她的麵前更加的愧疚,他近乎於伏低做小,唯恐再激起謝小盈一丁點的怨怒。謝小盈時常覺得,宗朔身上那種倨傲的帝王之姿,一點點弱下去了。這樣的弱是謝小盈樂得見到的,是能讓她感到舒適和安定的。如果用一個死人的名聲去交換這份能在宗朔麵前的理直氣壯,謝小盈並無異議。


    六宮之權,移到了胡充儀手中。但因為上頭還有一個楊淑妃,胡充儀掌宮總顯得名不正言不順。六宮中人便忍不住猜測,待到過年,皇帝恐怕要給胡氏晉位,讓她升到四夫人的位置上,好能鎮得住楊淑妃。


    大家頗有點想看樂子的心情,當年楊淑妃那般整治胡充儀,眼瞅著兩人就要平起平坐,不知楊淑妃該作何感想?


    綺蘭宮一時風頭無兩,林修儀頻頻帶著二皇子去與胡充儀交際,就連金充媛也一改過去孤芳自賞的姿態,常去拜訪胡充儀,約莫是想結個善緣。


    大家奉承的話說多了,就連胡充儀漸漸都覺得,陛下恐怕將會為她封妃,自此之後,她便能站在眾嬪禦之前,甚至……她能像尹賢妃一樣,搏一搏那個繼後的位置!


    六宮中人已開始各懷鬼胎,仁安皇後薨逝雖隻過去了兩個月,但幾乎沒有人會想起這位先皇後了。


    唯獨頤芳宮裏,謝小盈仍殘留在中毒的陰影之後。


    白天她倒沒什麽異樣,要麽照看和過問無憂的事情,要麽就是休養身體。唯獨入了夜,謝小盈屢屢從噩夢中驚悸而醒。她總是夢到無憂被人下毒,或是憤怒或是大哭著醒來,常常是滿麵的淚或汗。有幾次謝小盈在夢裏掙紮得厲害,無論如何都醒不來,最後還是宗朔將她推醒,抱著情緒崩潰的謝小盈反複安慰,直到她漸漸平靜。


    其時,已是九月中旬了。


    夜裏的延京城稱得上寒冷,下過幾回雨後,頤芳宮院子裏的石榴樹連葉子都沒能保住。


    這石榴樹栽了還不到兩年,今歲結的果子都又小又酸,沒有人顧得上去摘,孤零零地掛在枝頭上,顯得格外寥落。


    謝小盈又一次從夢魘中醒來,她渾身發顫。宗朔一邊將被子往上拽了一點,一邊攬住謝小盈,輕拍她的胳膊,低聲哄:“沒事了,盈盈,都過去了。”


    謝小盈眼神有點發直,她夢到無憂身體僵硬地躺在她懷裏,那種絕望和含恨的感覺猶在心頭,連牙關都在格格作響,她無意識地攀住宗朔的手臂,像抱住一塊浮木,又像抓著壓死駱駝的那一根稻草。她的手指死死往下摳,宗朔幾乎都感到一些痛了。但他不敢提醒謝小盈,隻是將人攬得更緊一些,不斷提醒:“盈盈,那是夢……是夢,都是假的。”


    謝小盈聞言抬起頭,直直地望向宗朔。她眼裏說不上是責怨還是審視,隻帶著幾分冷,仿佛是為了提醒宗朔,夢裏的事縱然是假的,可她受過的傷卻實實在在。宗朔一下子沒了話,不敢再開口。他試探地用額頭去抵住謝小盈,好在,謝小盈沒有躲,微微閉上眼,緩慢平複她急促的喘息。兩個人不知不覺變成了交頸相擁的姿態,謝小盈心口的陰翳才漸漸退散開了。


    “盈盈……”宗朔撫著謝小盈手臂,低聲喃喃,“都是朕不好,害你受這麽多的苦。”


    謝小盈鬆懈下來,往後靠在宗朔的胸口,努力深呼吸,“沒事,陛下說得是,事情都過去了。”


    她也不想陷在這些負麵的念頭裏自我折磨,皇後都死得解脫了,她如果真是作繭自縛,豈不是白便宜了恨她的人?謝小盈微微閉眼,試圖勸說自己釋懷。


    外頭值夜的人也聽到了謝小盈夢裏下地哭喊,但皇帝沒叫進,她們便在寢間外麵準備了熱水與安神湯藥等物,好隨時候著傳喚。因這並不是謝小盈第一次噩夢驚狂,眾人都有了經驗。


    果不其然,宗朔片頃間就喊了人,蘭星為首,領著宮婢入內。宗朔壓低聲問謝小盈:“還睡得著嗎?用藥嗎?”


    陳則安給謝小盈開了安神方,卻並不讚同她用藥。既然謝小盈白天都還能斷斷續續地睡,便說明她睡眠本身沒有毛病,隻是心有餘悸罷了。心病還需心藥治,指望湯藥起不了什麽本質作用。


    謝小盈既已緩了下來,思慮片刻,搖了搖頭,“我喝口熱水就好。”


    宗朔沒說什麽,接過了茶碗遞給謝小盈,謝小盈喝了幾口,潤了潤嗓子,宗朔伸手從謝小盈寢衣後頭探進去,摸了一把。她一身的冷汗,寢衣都有些發濕,他便又說:“讓她們給你換一身衣裳吧,這樣你睡著不舒服,一會再做夢怎麽辦?”


    謝小盈從善如流地起了身,避到一側去更衣。宗朔始終陪著她,最後兩人才躺回榻上。


    宮人們輕手輕腳地自寢殿內退出,宗朔本欲熄燈,動作忽地頓住,扭頭問:“盈盈,你是不是怕黑?不然朕不吹燈了。”


    謝小盈已躺平了,她搖搖頭,“沒事,陛下明日還有朝務,別為我再折騰了。”


    她曾委婉地勸過宗朔一次,自己身體已無大礙,沒必要這樣陪著她了。宗朔卻將她難得的關心再次視作推拒,他說:“你若不願朕在這裏,朕可以到外頭的小榻上睡。”


    謝小盈無奈地歎氣,“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我如今睡不好,何必平白讓陛下跟著受累呢?”


    宗朔捏她的手,“朕不是說過嗎?朕甘願受你的折磨,朕本就虧欠你們母女,合該贖罪。”


    謝小盈勸不走皇帝,也就容允了。


    兩個人熄燈躺好,宗朔伸手去擁謝小盈,謝小盈便很自然地窩進了男人懷裏。宗朔體溫熱,睡覺安靜也不打呼嚕,天氣冷的時候實在是一個讓人舒服的床伴。謝小盈依偎的姿態令宗朔感到熨帖,他會覺得,她是真的已經原諒他了。


    謝小盈枕著宗朔的手臂,閉了眼,卻一時半刻睡不著了。


    兩人靜默地待了一會,宗朔聽出謝小盈的呼吸是亂的,便忍不住問:“盈盈,你還害怕?”


    謝小盈沒吭聲,半晌方坦誠道:“嗯,我怕,怕無憂會像我一樣,被人下毒,被人害死。我既希望陛下每天將她帶在身邊,她喜歡爹爹,我也想讓她能得到爹爹的照顧。可我又時常惶恐,我是一個大人,尚且能中了旁人的計謀,無憂隻是孩子,縱她身邊有薛媽媽,有陛下的看顧,萬一她有個不慎怎麽辦呢?”


    宗朔被謝小盈說得心裏泛酸,她這樣害怕、這樣多思慮,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沒有護住她。他曾做了那麽多的承諾,說過了那麽多次心悅,卻輕飄飄的,被一碗鉤吻水衝散了。


    “朕……”宗朔下意識想說,以後他會更周全、更仔細地保護她們母女,可話到嘴邊,宗朔又感到理虧,說不太出口。須臾,一個念頭冒了出來,宗朔忽然道:“盈盈,朕讓你來管宮,好不好?”


    謝小盈抬頭,“……我管不了的,陛下。你知道我是什麽出身,我從未做過這些事,連怎麽看賬都不會,更別提還要管大小宮宴,為六宮女眷們操心庶務了。”


    宗朔不以為意,“這有何難?尹氏、胡氏,當初都未管過,如今不是好好的?朕獨寵你這麽些年,你來管宮,可比胡氏底氣要多多了。六宮中人不敢忤逆你,更別提暗中下絆子了。待六尚局都臣服於你,這宮裏上上下下的事都要以你為準,就不會再有人敢害你、害咱們的女兒了。她們都會是你的眼、你的手,盯著這宮闈每個角落,替你攔著刀劍。”


    謝小盈被宗朔說得有些心動,這道理她並非不懂,這就是權力的魅力,是封建王朝能夠延綿千年的根基。金字塔狀的上下尊卑,維護著每一個上位者的安全。她在頤芳宮裏能感到安全,就是因為這宮中婢子內侍,都要仰仗她而活。若整個後宮,都變成了“頤芳宮”呢?


    見她不語,宗朔還以為謝小盈是害怕。他便道:“你若當真覺得為難,朕可以提一提杜氏的份位,讓她襄助你。你不是……不是本就想提攜她?朕……可以成全你的心思,隻朕實在不願與她親近,你要明白。”


    宗朔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謝小盈大膽應了下來,“好,那就請陛下為我安排。”


    幾日後,宗朔下旨,以養育公主有功為借口,將謝小盈自九嬪之中的修媛晉為了九嬪之首的昭儀,又將居婕妤之位多年的杜氏晉為了九嬪之末的充容,命謝昭儀掌理六宮事,令杜充容襄助,將宮權從胡氏手裏正式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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