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妾生產,皇後自然要親自去主持。


    因林婕妤發動是在傍午,皇後讓人拿了大氅就直奔飛霞宮,同時還發派了內宦上崇明殿給皇帝傳消息。


    皇帝很快把常路打發了過來,口諭是“朕信任皇後,林氏便仰賴皇後關照了”,那意思就是不打算來陪林婕妤生產。


    林婕妤歲數大,還是第一胎,皇後先前就很緊張,她盯了一會便發現,果然萬事都不大順利。


    林婕妤這陣子消瘦了許多,失寵的女子,心有鬱結,皇後原本是理解的,但真到生產的時候,聽聞產婆說婕妤乏力,皇後又十分懊悔,合該逼著林氏多吃些的!


    好在不管是產婆,還是一直以來照顧林婕妤孕期的高恕民,都是經驗十足且老練的。尤其是產婆孫氏,都是皇後母家魏國公府從延京城高門世家中尋來一位經驗最豐富的,原先這孫婆子是專為皇後預備的,趕巧林氏懷孕,還能讓這產婆表現一番,做事是否周全穩妥,皇後也好考驗個明白。


    謝小盈得到消息的時候,林婕妤已經發動快兩個多時辰了。


    是趙思明從外頭提膳回來,給謝小盈報了這個信。


    “皇後親自在盯著,聽說不大順利。”趙思明極小聲地報告,“飛霞宮內忙著給婕妤祈福,都沒人去提膳了。”


    謝小盈見林婕妤都是上個月還早的事情了,林婕妤如今雖懷著孩子,人人看她頗羨慕似的,可林婕妤自己卻越來越有苦相臉了。聽說她睡得不大好,所以皮膚黃暗,人又窄瘦,臉上留了兩道深深的法令紋。


    她歎口氣,還是有些替林婕妤不值,“懷著孕,最該好好保養自己了,林婕妤這麽為難自己做什麽?”


    楊淑妃當時也附和:“女子孕育本就損耗極大,這時候還不對自己好一點,那可真是活糊塗了。女人除了自己能在意自己一些,待你誕下皇嗣,這世上人人都隻能看到你的榮華,誰還會再去體諒你的不易呢?”


    ——指望皇帝會心疼嗎?


    聽趙思明這樣說,謝小盈就沒再說什麽,她還是希望林婕妤能平安生育的。她與林婕妤再不對付,都還不至於到要咒對方死的地步。


    謝小盈低頭專心吃起飯,然而沒過多久,香雲忽然踏進室內,“回稟美人,玉瑤宮青娥姑娘求見。”


    “青娥?讓她進來。”謝小盈沒拿青娥太當外人,照舊自己吃自己的。


    青娥甫一進來,便有些倉促的行禮。她是從英國公府上陪送進宮的婢子,禮數上一直是最好的。驟然這般姿態,謝小盈便放下筷子,揚起眉來問:“出什麽事了?”


    “回稟珍美人,林婕妤好像是不大好了,皇後方才命人去前頭召了尚藥局當值的奉禦與侍禦醫過去,聽說也再次讓人去請陛下。我們夫人得了信,眼下已領著人都往飛霞宮去了。夫人怕美人得不到消息,特地命奴來知會一聲。”


    謝小盈神色有些惘然,“……什麽意思?是我們都要過去嗎?”


    “宮內定例是這樣的。”青娥回答,“是盡個心意,表示擔憂掛念,還要為林婕妤與皇嗣祈福。”


    謝小盈無語。


    烏壓壓一群皇帝的小老婆,過去看另一個小老婆難產,這算什麽事?祈福要是有用,喊禦醫幹什麽?


    可既然是“定例”,謝小盈也不能多說什麽。


    仔細想想她都能明白,因現下宮內皇嗣單薄,皇嗣就是國祚。大家此去未必是要給林婕妤盡心,重點是表達對皇嗣的期盼。謝小盈無聲歎息,趕忙穿了件大袖衫套在衣服外頭,又披了氅子,領著蓮月荷光兩人,匆匆往飛霞宮去了。


    謝小盈從未涉足飛霞宮,踏進去才發現與玉瑤宮景致截然不同。隻這會子她也顧不上東張西望,清雲館住得遠,她確實是最後一個到的。皇後掃了她一眼,難得眼神裏流露出些不悅。


    好在眼下最要緊的並不是謝小盈如何,皇後端坐外殿正中,死死地捏著帕子,聽著產房內傳出嘶聲力竭地哭喊。室內飄著濃鬱的血腥氣,那氣味直衝謝小盈大腦,她進來沒多久就有點受不了,有些作嘔想吐。謝小盈以帕掩口,艱難地阻隔著。聽到林婕妤淒楚地叫喊聲,她頭皮直跟著發麻。


    謝小盈用餘光偷覷別人,大家興許都有經驗,要麽拿了佛珠,要麽雙手合十,都一副神神叨叨的姿態。就連楊淑妃都是閉目而立,手捂胸口,看不出是真關心還是在做戲。


    謝小盈入鄉隨俗,有樣學樣,索性也合掌垂目,一邊深呼吸調整不適,一邊在心裏開始默默為林婕妤祈禱。


    然而她剛閉上眼沒多久,便有一內宦匆匆入內,跪到了皇後麵前,打斷了所有人的平靜。


    “回稟皇後殿下,”那內宦磕頭道,“陛下說……保大保小,均請殿下定奪。”


    崇明殿內。


    宗朔雖還想在辦會正事,但內宮的人這樣跑來兩趟,已經攪散了他的思路。他索性立在窗前,沉默地望向殿外。


    這其實是他第三個孩子,早年間在東宮的時候,尹昭容曾懷過他的頭胎。那時候宗朔雖盼著能與太子妃誕育嫡子,但尹氏於他心目中本不亞於顧言薇,因此他還是很欣喜的。


    可惜那孩子並沒能真的被生下來,宗朔隻是一廂情願地在心裏認定,那才是他第一個孩子。


    尹氏有孕時,他驚喜。楊氏有孕時,他警惕。等到如今林氏有孕時,宗朔竟已然沒有什麽感覺了。


    這是一個被皇後需要的孩子,需要在中宮無嗣的時候,證明皇後的賢德與寬容。這或許也是一個被林氏需要的孩子,林氏一定指望著這一胎能穩穩誕育,好助她在後宮翻身。


    當皇後使人來問他,想要保大還是保小的時候,宗朔心頭隻生出一種不在意。


    他沒那麽需要林氏生的孩子,當然,也沒那麽需要林氏。


    皇後若與林氏有情分,想留住大人,宗朔不會怪她戕害皇嗣;皇後若想為著賢名保下孩子,林氏去了,宗朔也不會責她狹隘。


    他很快就把來問話的內宦給打發走了,既然這個孩子原就是為捍衛中宮而來,那就由他的中宮自行定奪就是。


    可這樣淡漠的不在意,又令宗朔感到一些陌生。


    他自問本不是涼薄性情,不管是對後宮女眷,還是先帝為他留下的手足同胞,他一向都還是有些感情的。


    真是因為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就會慢慢成為一個孤家寡人嗎?


    由內而外的成為。


    ……


    飛霞宮內,皇後被皇帝這句話駭住了。


    這生殺予奪的大權太燙手,燙得她一時竟不敢去攥。


    顧言薇盯著回話的內宦,不甘心地追問:“陛下可說別的了?”


    “……沒、沒了。”


    顧言薇別開頭,強自忍耐著翻湧的情緒,試圖在這一刻做出一個不會令她自己未來後悔的決定。


    然而,還不待她開口,產房裏有婢子端出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侍奉林婕妤的錦書踉蹌著奔出來,哭跪在皇後麵前,大喊道:“殿下,求殿下進去看看我們婕妤把……婕妤怕是不成了啊!”


    謝小盈從沒見過這麽多的血,雖然她知道古人生孩子困難,但見到這個場景還是一瞬間眼前發暈,踉蹌地往後絆了幾步。


    蓮月眼疾手快地撐住她,附耳安慰:“娘子別怕。”


    那廂皇後已跟著宮婢進了產房,謝小盈隻覺鼻間縈繞著化不開的血腥氣,越發惡心難受,連心跳都跟著變快了。


    楊淑妃等皇後走了才睜開眼,她的目光原本是下意識掃過謝小盈,但隻一眼,她便發現謝小盈臉色蒼白,整個人都透著不對勁。楊淑妃遲疑一瞬,終究還是越過眾人,直接走到謝小盈跟前,“你怎麽了?”


    謝小盈捂著嘴,指了指自己,壓著聲解釋:“沒事,可能有點暈血。”


    隻她這麽強忍,還是有些忍不住,腳步急切地從人後麵繞出了大殿,想到外頭透透氣。


    楊淑妃神情變得有些古怪,跟在謝小盈後頭也走出了殿。


    她是突然想起了上個月中,因兩人幾乎每日都結伴去騎馬,謝小盈來癸水的時候特地知會過她,說歇幾日。然而才過兩三天的樣子,謝小盈便說身上幹淨了,又照常與她玩了起來。


    謝小盈一貫是覺得月經來了就萬事大吉,所以從不多想。而楊淑妃卻是生育過的人,眼下便敏銳察覺到了些非同小可。


    此刻,謝小盈在廊子裏伏著幹嘔,她揉了揉自己胸口,被風吹著,果然好受許多。


    荷光還從旁說:“是不是晚膳吃得急了?還是宋福進的東西有什麽不好?”


    謝小盈餘光瞥見楊淑妃跟了過來,忙扭頭道:“我沒事,姐姐,你別擔心,快進去,別讓皇後說什麽……”


    楊淑妃猶豫片刻,並沒敢把自己的猜測告訴謝小盈,隻說:“皇後眼下顧不得咱們呢,你是不是害怕了?”


    “……可能有一點。”謝小盈還挺不好意思,她一個現代人,居然被女人生孩子嚇住?這不科學啊?


    楊淑妃立刻道:“既這樣,咱們先回玉瑤宮歇一會,就兩步路。我使個人去前頭找個司醫來給你看看,別是晚上吃壞了東西。”


    “不用不用。”謝小盈直起身,“我真沒事,姐姐。眼下大家都在這呢,我自己離開也不好,何況所有的侍禦醫都被皇後傳到這裏了,尚藥局那裏未必有人了。”


    楊淑妃心裏想的卻是民間“王不見王”的說法,謝小盈眼下若真有孕,被林婕妤這個不吉利的人衝撞到怎麽辦?她二話不說,很強勢地對蓮月荷光開口:“扶你們娘子,跟本宮一起回玉瑤宮!”


    “哎——”謝小盈還想掙紮,但淑妃向來說一不二,這會居然已經往外走了起來。謝小盈拗不過她,隻好趕緊追上。楊淑妃回頭瞪了她一眼,“不舒服還走那麽快?你好好走路!”


    謝小盈一頭霧水,“我這不是走得挺好的嗎?”


    她看淑妃不快,還暗自揣測,該不會是林婕妤生孩子勾起了淑妃不好的回憶吧?那估摸著就是拿她不舒服當借口才躲走的。顧慮楊淑妃的心情,謝小盈也不多說什麽,跟著對方直接回了玉瑤宮。


    楊淑妃本想讓人拿自己宮牌去尚藥局喊人,但尚藥局坐落在殿中省院,仔細想了想,真要到前頭行走,如今謝小盈的麵子恐怕比她這個四夫人還大點。萬一皇帝察覺了,起碼不會發作清雲館的人。


    於是她扭頭喊荷光,“丫頭,你替你們娘子跑一趟,去前麵尚藥局尋個頂用的司醫來,就說珍美人不豫,叫她們快快來玉瑤宮看一眼。”


    相處這麽久,荷光對楊淑妃雖還有幾分警惕,但心裏已知道自家娘子與楊淑妃綁在一艘船上,並沒那麽防備了。她與蓮月對視,見蓮月微微頷首,她便叉手施禮,稱是而去。


    謝小盈被楊淑妃按在羅漢床上半靠半坐著,還有些哭笑不得,“不用這麽大張旗鼓吧?就算你要做戲……也不至於這樣。”


    楊淑妃斜睨謝小盈,沒好氣地罵:“你這個笨蛋。”


    “……怎麽又罵我啊?”


    楊淑妃想著她二人上個月幾乎都在騎馬打球,心中愈發不安起來。可她還不敢貿然告訴謝小盈,既擔心謝小盈知道以後害怕,又憂心不是真的有孕,謝小盈則會期待落空。


    她百般糾結,最後隻說:“你先自己躺會,蓮月,出來,我問問你,你們娘子今晚都用了什麽。”


    謝小盈雖覺得這話沒必要讓蓮月到內室去回,但見楊淑妃一副要更衣的樣子,她也沒說什麽,索性舒服地在羅漢床上斜倚著,垂目養起神來。


    入到室內,蓮月正預備回答今晚清雲館的膳食單子,楊淑妃卻用眼神止住了她,脫口問:“你們娘子這個月天癸可來了?”


    蓮月還沒等答,就已先一步反應過來,驚詫地瞪大眼,“……夫人,夫人的意思是……”


    楊淑妃嚴厲道:“你先回答本宮!”


    蓮月察覺到自己失態,嚇得忙跪地,“是奴失儀了!回稟夫人,我們娘子這個月確實癸水未至,上個月娘子的癸水就隻來了兩天,奴不放心,還想請司醫來看看。娘子覺得無礙沒讓奴去……奴……照顧娘子不周,請夫人降罪!”


    “輪得到本宮降罪麽!”淑妃沒好氣地說了一句,然後滿麵擔憂地坐了下來,“隻盼別有什麽好歹……否則,陛下那裏……”


    她話未說完,蓮月的臉卻是徹底白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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