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宮原是大晉內廷六宮中最開闊的一間,碧瓦飛甍,殿宇重重。


    春日並不是平樂宮最好的時節,還要等再熱一些,萬花齊綻,流水潺潺,才顯得此處萬方安平、靜享長樂。


    尹昭容正是夏季的生辰,賜居平樂宮,原也是宗朔親自降旨,為她挑選的宮殿。能得到這樣的恩典,便可見尹昭容在宗朔心目之中,獨有一方天地。


    皇後依舊臥病,宋媛依照吩咐,每日至平樂宮來回稟尚儀局內大小事宜。


    尹昭容是個寡言的性子,宋媛立在她身後,如數報了美人謝氏癸水之事,又報了長公主五月出降一事,宮內筵席安排的進度。如此說了好長一番話,尹昭容也僅僅是輕輕頷首,淡然道:“我知道了,便依前例去辦吧。”


    宋媛滯了須臾,心道這尹昭容真是省事的性子,一點細節都不問,也一點責任都不肯擔。


    她垂首一拜,無聲地從平樂宮的正殿內退了出去。


    片刻,有宮娥進到大殿內,輕手輕腳地撥開珠簾,一直走到尹昭容身側,方溫聲回稟:“宋尚儀已走遠了。”


    殿中雖立著四五個侍奉的宮婢,卻人人屏氣息聲,寬敞的大殿中顯出十分的寂靜,唯有鎏金水鍾平穩地流轉,落出柔緩的水滴之聲。端看殿內這樣的體統,便知此間宮殿的主人,是如何有禦下之能,又如何氣質清貴。


    尹昭容此刻臨窗趺坐,冷淡的麵孔上很緩慢地浮出一絲笑,她最擅侍弄香料,正調著新蒸得的薔薇花水,纖纖細指握在金勺柄上,輕聲對婢子吩咐:“你去飛霞宮,同林修儀說一聲。謝美人今日起停了進禦,她若想做什麽,就令她盡管施為吧。”


    宮婢稱是退下,尹昭容又喚了個內宦進來:“這一回的薔薇花水味道算是正了一些,你去拿三瓶,替我進給陛下。”


    這內宦話倒顯得多了一些,殷切地說:“陛下正盼著昭容製的薔薇水呢,奴這就奉過去。”


    尹昭容但笑不語,手指虛晃了兩下,內宦知趣地領命而去。


    雖不得天子盛寵,尹昭容卻不容人小覷的存在。


    後來采選入宮的嬪禦已經都不知曉,尹昭容原先才是皇後顧言薇最忌憚的勁敵。


    原因無他,尹昭容的父親自嘉順十六年起被立為太子時,便任太子詹事一職,東宮內外大小事務,俱由尹昭容的父親掌理。彼時宗朔年僅十四,懿德皇後薨逝,太子妃的人選也尚未選定,宗朔在宮內堪稱孤立無依。尹詹事對太子,既有照顧,更有襄助。


    若真論起從龍之功,尹詹事所為,毫不亞於太子妃的母族魏國公府。


    宗朔做太子的時候常出宮,有時趕不上宮禁時辰,就偷偷在尹家借宿一夜,先帝對這種事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怎麽約束。因此尹昭容真正被聘入東宮之前,宗朔與她見過很多回,很是投緣。蓋因尹詹事膝下單薄,唯有這樣一個女兒,小時候一直像男孩子般教著,讀四書五經,學吟詩作對,對泰半政事都有些自己獨到的見解。除卻尹家當時門第不夠高,在宗朔心裏,尹氏才是他最心儀的太子妃人選。


    後來先帝賜婚,確實不大看得上尹家的門第,指了顧氏長女為太子妃,將尹氏指為太子良媛。宗朔覺得這位分低了一些,還親自去請旨,將尹氏升作了良娣,且一應用度都是宗朔親自貼補,比起來毫不遜色當時的太子妃。


    宗朔即位後大封六宮,原本是想給尹氏貴妃之位,還是尹氏親自請辭,宗朔這才作罷。


    尹昭容心知皇後忌憚,自宗朔登基後她便開始深居簡出,既不主動邀寵,更不輕易爭功。這次分掌六宮事,尹昭容也擺出了一副高姿態,等閑不幹涉皇後舊例,油水多的好差事,也全推給了林修儀。


    她知皇帝喜皇後賢明、喜林氏柔順、喜金氏容貌,如今多半是又喜歡上了謝氏的天真活潑。


    男人喜歡女人,那都是一日一換的新鮮。


    要在這宮裏立足,靠皇帝對家世的忌憚,是下策,如楊淑妃便是一例;靠皇帝的喜愛,則是中策,如那位已經失寵的孫美人,再如而今已見頹勢的林修儀;若問上策,還是要令皇帝歉疚。


    尹昭容走的便是這一條路。


    未能許她中宮之位,是歉疚;她主動推拒四夫人之位,又是一層歉疚。


    皇帝登基後,主動請宗朔與她保持距離,已安皇後之心,那就是更重的一層歉疚。


    她無須與皇後爭什麽,就皇後的身子骨兒……在這宮裏能支撐幾年呢?


    尹昭容很清楚,她需要的,隻是讓皇帝懷揣著滿心的歉疚,永遠惦記著要補償她什麽。


    待到最後,她想要的,宗朔便會拱手奉上。


    ……


    飛霞宮內。


    “尹昭容真是這樣說的?”林修儀聽到宮婢的稟話,立時有些欣喜。


    這一個月來,清雲館可算在宮內逞夠了風頭。林修儀心裏知道,自己先前與謝小盈的幾回摩擦,已在皇帝心裏成了芥蒂。如今任是誰做點什麽都好,唯獨她輕易不能動。


    林修儀連讓人往金福宮送個點心都不敢,生怕令宗朔誤會。她竟這樣生生等了一個多月,等到尹昭容主動遞過來消息,終於鬆出一口氣。


    她趕緊吩咐婢子,“尚功局新裁那身寶花纈紋的紅紗裙去拿出來備著,先等一日,明天我去金福宮一趟,便說向陛下借兩本書看。”


    既然是謝小盈自己身上不爽利,無法侍奉陛下。那她再去邀寵,至少不是嫉妒之名。


    林修儀臉上幾日的愁容總算淡去,人也添了精神。


    她侍奉宗朔多年,最是清楚宗朔的起居習慣。翌日,林修儀特地等到晌午過了,沒聽說常路往內宮去,這才命人傳輿,順著永巷,直奔金福宮。


    通常來說,這個時辰宗朔若是心裏有想見的妃嬪,勢必會先命常路去知會一聲,好叫內宮做準備。既然常路那廂沒動靜,便說明皇帝多是盤算著直接回金福宮了。


    果不其然,林修儀肩輿剛停到金福宮外,常路便從宮門內走出來,迎麵撞上林修儀,他還一愣,趕忙行禮:“見過林修儀。”


    “常少監不必客氣。”林修儀仍是柔柔的語氣,仿佛對皇帝這些時日的遺忘毫無怨言,“少監這是往哪兒去?”


    常路不肯說,隻笑,“是前頭的事,陛下有吩咐。”


    林修儀知道不是去後宮傳人便放心了,她並不追問,而是稟明自己來意,“陛下可在裏頭?我緣是想尋陛下借幾本書看,若擾了陛下清淨,可就罪過了。”


    常路心道還是這林修儀會說話,明明盼著皇帝正清淨,好接見她,偏偏嘴上說的是不敢擾。


    他雖腹誹,麵兒上卻一點都不顯露,恭敬地叉手:“奴這就吩咐人去為修儀通傳,隻是奴身負皇命,不能親自侍候修儀了。”


    林修儀笑眯眯的,“不敢,有勞常少監。”


    片刻,林修儀終於如願被宗朔傳進了金福宮的偏殿之中。


    宗朔政事忙完,正在研究離宮的堪輿圖。


    前朝在被大晉剿滅時就已定都延京,因此如今的大晉宮廷,其實是從先朝沿用下來,翻新擴建的。除了禁宮,延京城郊原本還有幾座廢棄的皇家離宮可供禦用。因先帝酷愛行獵,依山而建,並以湯泉為著的素煙宮是修繕最完善的,是先帝最愛攜美前去避暑的皇家離宮。此外的幾所舊朝離宮則近乎荒廢,閑置了下來。


    宗朔拘在晉宮內待得久了,他的內庫也算充盈,不免想出去透透氣,一時就把主意打到了這上頭。


    林修儀一進來,沒等人行禮,宗朔就興致盎然道:“絮娘啊,你來得正好,幫朕看看這兩處離宮,哪一個瞧著更值得翻修一下。”


    林修儀頓了片刻,有些不知該不該補一個禮。


    這一頓,宗朔就忍不住回過頭來看她,林修儀連忙趁機叉手道:“臣妾拜見陛下。”


    宗朔笑了,“這麽生疏作甚?過來看看。”


    林修儀原先想好的說辭一下全用不上了,她隻好虛笑著上前,立在宗朔身後半步的位置,去看桌上已舊黃的圖紙。然而看了半天,林修儀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隻能問:“陛下如何想?”


    宗朔本就在糾結,想聽聽旁人的意思。林修儀上來又問他,頓時弄得宗朔有些煩,他懶得解釋這一二處的區別,隻道:“朕是問你的意思。”


    林修儀久未接近皇帝,被宗朔這一駁,愈加有些慌亂。她強自定了定神,硬著頭皮回答:“臣妾在這上頭實在沒什麽修為……唯獨覺得,這一座九成宮麵積頗大,修建起來定是華麗非凡,但想必耗資許多。另一座翠微宮……小巧了一些?”


    “……罷了,是朕為難你了。”宗朔無奈,剛剛的興頭一下子有些淡了。他放下圖紙,回身去羅漢床旁坐了下來,“你說你的吧,此番找朕,所為何事?”


    林修儀故意旋了下身,讓那特地製的八幅褶裙飄轉起來,然後才跟著走到宗朔身側,終於從容起來,“回稟陛下,臣妾是來借書的。”


    “借什麽書?”


    “臣妾想……”


    “回稟陛下!”


    林修儀話還沒開口,一個內宦腳步急匆匆地突然從外頭邁進殿來,猛地跪下來,一下打斷了她的話茬。


    宗朔以為是朝政的事,立刻變得肅穆,也不再看林修儀,直接問:“什麽事?”


    那內宦抬起頭,滿臉喜色道:“高禦醫在金福宮外求見,道是皇後殿下身子大好了,他特來向陛下回稟!”


    宗朔驀地站起身,眼神裏迸發出不加掩飾的關切與驚喜,他趕忙說:“大好了?傳高恕民進正殿,朕要仔細問問!”


    林修儀有些尷尬地被晾在一旁,皇帝早已沒心思知道她想借什麽書,隨口打發道:“你先回去,要什麽書和常路說一聲,朕回頭讓他拿給你。”


    說完這句,皇帝猶自起身,也不管林修儀還想說幾句關切皇後的話表達恭敬,他直直邁出偏殿,往正殿中去了。


    林修儀一番謀劃撲了個空,偏她趕上的還是皇後病愈這樣的大事。別說皇帝今日分不出神來,隻怕接連幾日,更要沒心思置理後宮旁的妃妾了。她隻覺有些心悸,從金福宮走出去的時候甚至還感到一陣頭暈乏力、胸口脹痛。豔陽高照,日光刺得林修儀眼眶發酸。


    她隱隱覺得,有些東西,已經快要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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