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妃打發了兩個內侍,幫著謝小盈抬了東西一路相送。


    謝小盈回到清雲館時,荷光正領著眾人灑掃院落,抬頭見謝小盈回來,她忙笑著迎上去,院內諸人也紛紛行禮,口稱“美人”,都是一團喜氣。見後頭有人抬了兩筐橘子,荷光好奇地問:“這是哪兒來的?皇後殿下賞的嗎?”


    蓮月衝她擠眼睛,謝小盈坦然笑道:“不是,是楊淑妃賞的。思明,小豐,你們趕緊接一下。”


    趙思明與馮豐答應著上前接手,荷光知趣地從荷包裏摸錢打賞。等把外人送走了,荷光才巴巴兒地問:“怎是楊淑妃的賞賜?她刁難娘子了?”


    “沒有,我去了一趟玉瑤宮,這是人家的賀禮,你去收點一下,再端幾個橘子過來,咱們一起嚐嚐。”


    荷光應是而去,蘭星忙上前,幫著給謝小盈解了身上鬥篷,取走了手爐。


    蓮月的目光在屋子裏轉一圈,又到外頭看了看,她站在廊下,奇怪地問:“蘭星,萱辰那丫頭呢?”


    蘭星回道:“早晨美人剛出去,尚功局的人便來了。說是皇後口諭,臨至年節,各宮都額外發派一些香蠟炭火等物,命人去尚功局自行抬回來,萱辰就去了。”


    蓮月皺眉,萱辰雖說比起尋常宮娥要長得壯實一些,沒有小女兒的風姿,但背炭火這種事,也不該令她去做。見荷光點完東西回來,她下意識指摘:“可是你打發萱辰去的?”


    荷光嫌萱辰粗笨,一直有些看不上她,有粗活兒都愛交給萱辰做。


    但這會兒沒等荷光解釋,蘭星就先幫著說話道:“蓮月姐姐誤會了,是尚功局的人有令,道是各宮嬪禦都去凰安宮了,怕派去領東西的人有差池,因此要求還是上月來領東西的人過去,他們拿了個簿子,上麵登過名兒,所以隻好叫萱辰去了。”


    臘月初領薪炭香蠟時,是萱辰帶著馮豐兩人一起去的,因馮豐負責扛東西,便叫萱辰去登名字、按指紋,那邊確實留得是她的名字。


    荷光委屈地扁扁嘴,跺腳道:“姐姐怎如此想我?”


    蓮月雖覺得尚功局如此行事有點謹慎得蹊蹺,但也知道是自己冤了荷光,趕緊拉著哄了兩句。


    謝小盈隱隱就聽見她們在廊下說話,見蓮月與荷光重新進來,不由問:“你們在外頭嘀咕什麽呢?”


    蓮月輕笑,“沒什麽,尚功局又發東西,萱辰去領了,奴問問情況。”


    謝小盈沒多心,取了荷光拿來的橘子,大家分剝著吃。


    要說楊淑妃送的橘子,對謝小盈而言倒還真是稀罕物。雖然蓮月一直拿錢打點著內膳司,魚肉鮮菜在謝小盈的膳桌上一貫不缺,但穿越以來,她還真沒怎麽吃過正經的水果。


    最多就是拿一兩個梨,橘子也就吃過一回。


    英國公府給楊淑妃送的乃是自家莊子上種的果兒,橘子個兒大又甜,吃起來果真爽口,可算給謝小盈解了饞。


    她吃得滿口生津,荷光在底下幫著剝,忍不住問:“娘子怎麽與楊淑妃走得那麽近?宮裏不是都說陛下厭棄淑妃,娘子合該躲遠著點兒嘛。”


    蓮月往常還會挑剔荷光說話輕佻,此刻卻難免附和:“是啊娘子,上回便算了,今日淑妃延請,娘子怎麽也一口答應,說去就去了?何況楊淑妃一向與皇後殿下作對,皇後殿下那般賢德,待娘子也是體恤非常,娘子怎麽都不該幫著楊淑妃啊。”


    謝小盈咬著橘子,搖了搖頭,“就算沒有楊淑妃,我同皇後,怕是也走不到一處去了。”


    蓮月驚道:“娘子何出此言?”


    她簡單地將皇後想要與她借腹生子的事說了說,又叮囑蓮月荷光二人千萬保密,“人與人的交往,怕的不是客觀地位的不平等,而是內心期許的不平等。皇後圖我的肚皮,我卻不能應她,且我於皇後,偏偏又別無所求。這般不平衡的關係,日後怎麽可能走得近?”


    蓮月荷光俱是詫異,她們還頭一回聽說皇後這般打算,心緒都有些複雜,竟難以分辨出此事的好壞來。若說壞的,那自然是替謝小盈不舍,雖說還是沒影的事兒,但一想到自家姑娘懷胎十月的孩子要抱去給別人養,蓮月與荷光豈能不憤憤?然而,仔細一想,這個“別人”乃是中宮皇後,若謝小盈的孩子能記成嫡子,來日定然會飛黃騰達。


    荷光這會兒倒比蓮月反應快了一步,她向前傾身,壓低聲說:“即便娘子不願忍受母子分離之苦,想躲著些皇後。可那位楊淑妃……也不是善茬兒啊?娘子你想,楊淑妃貴為夫人,又撫育大皇子,她唯獨缺的不就是陛下的寵愛?而今娘子風頭正盛,楊淑妃結交娘子,她自然是有利可圖呀。”


    “有什麽利呢?”謝小盈笑著反問,她身子向後一靠,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尖兒,不肯再接荷光遞來的橘瓣兒,“就像你們說的,陛下討厭楊淑妃,不喜歡她,這種局麵豈是楊淑妃與我結交就能改變的。而且恰恰相反,人家楊淑妃也不稀罕陛下的寵愛。隻要她把玉瑤宮的大門一關,自己就能當家做主說了算,哪稀罕去陛下那裏低頭討好呢?有她母家英國公府上接濟,人家在宮裏的日子過得舒坦著呢……你看這鮮橘子,不托淑妃的福,我還吃不上嘞。”


    蓮月荷光二人對視一眼,彼此都有點被謝小盈說懵了。


    宮裏的女人……不稀罕陛下的寵愛?


    這表麵上是在說楊淑妃,蓮月與荷光卻都覺得,謝小盈更像是在說自己。兩人心裏忍不住道一句糟了,自家娘子,該不會鬼迷心竅,也想走楊淑妃的路子,專和陛下對著幹吧!


    清雲館裏人心惶惶。


    凰安宮裏的情況,此刻也不遑多讓。


    “那謝美人……真與玉瑤宮有來往?”顧言薇怔怔地望向宜茹,眼神裏俱是不可置信,“她怎麽想的啊?”


    宜茹立在書案一側,低聲稟報:“娘子莫慌,她宮裏的萱辰說了,攏共隻去過一次。就算想結交什麽,恐怕也來不及,最多是剛套上話。”


    顧言薇撂了筆,她剛擬好的文字,險些適才手抖,就叫墨給汙了。她索性不再寫,淨了手,折身往次間裏去坐下。宜茹便趁這個機會,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說了。


    今日顧言薇傳召六宮,其實是一石二鳥的計劃。除了想讓謝小盈到諸妃嬪前亮相,平一平眾人的毛躁,再也是要給宜茹製造個機會。


    李尚宮給來的清雲館名冊裏,湊巧有一個宮女是從延京城本地賣進宮裏的奴籍,她家一共賣進宮裏三個女兒,大女兒已病歿了,二女兒做個粗使,三女兒便在清雲館裏當差,如今賜名萱辰。至於她家裏頭,父母並一個獨苗兒子,則在大理寺卿柴振榮莊戶上做農事。巧就巧在,顧言薇的長嫂,便是大理寺卿柴振榮的女兒。


    能拿捏住她外頭的家人,再加上顧言薇中宮的身份,宜茹在尚功局裏找上萱辰的時候,對方真是半點抵抗之力都沒有,一句假話都不敢說,什麽事都交代了。


    憑著尚功局的事做由頭,誰都發現不了萱辰和宜茹有過接觸,這一次的詢問,就會悄無聲息的隱沒下去,無人能查到脈絡。


    “胡婕妤奉楊淑妃命來尋謝美人那日,正是萱辰當值,她還見了陛下跟前兒的趙常侍去賜膳,謝美人表現得很殷切,特地留著胡婕妤一道吃的。就是第二日,謝美人便去拜會了楊淑妃。”


    顧言薇沉默地聽宜茹將事情經過說完,反倒鬆一口氣,“這謝美人的性子,說好聽些是純善,說難聽些那就是癡笨。她這樣貿貿然去玉瑤宮裏,痕跡明顯,真要與楊淑妃算計什麽,怕是反而沒機會。楊淑妃也不是個有心機的,她頂多是想往謝美人身上潑點髒水,自己不得寵,就見不慣旁人得寵……這兩人成不了什麽氣候。”


    “殿下說得是。”宜茹聽萱辰講完,也覺得二人來往沒什麽問題,畢竟楊淑妃先使胡婕妤搭得話,胡婕妤那種本分沉悶的性格,謝小盈不設防備,願意親近,倒情有可原。“不過從萱辰嘴裏,奴倒是聽聞了另一樁事。”


    “什麽?”


    “謝美人邀寵的法子,十分稀奇。”宜茹微微皺眉,“萱辰說是謝美人自己琢磨的遊戲,叫撲克牌,陛下每每去了都要帶著常少監與他們玩上幾局。”


    顧言薇搖了搖頭,不太往心裏去,“左不過是打發時間的東西,陛下鎮日裏忙著,她們這些嬪妾不就是供著陛下消散心情取個樂嗎?這等事就不必往本宮麵前報了,沒的髒了耳朵。”


    宜茹聞言,立即頷首稱是,“是奴想左了,反正無論如何,這萱辰也算殿下在清雲館裏插/下的眼了。日後倘若謝美人有什麽異動,奴自然會去找萱辰打聽,殿下放心。”


    顧言薇定定地坐在窗下,唇角挑起淡然的笑,並沒有應宜茹的話。


    謝氏區區一個美人,能有什麽異動?


    即便眼下陛下愛寵幾分,待到明年采選,宮裏再進人,她於陛下而言,也就未必算得上是新鮮了。宮裏的女子就像一季一開的花兒,再燦然耀眼,不過就是一季的風光。她嫁入東宮時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未來會登臨大寶,坐享佳麗三千。為這一朝一夕的花兒計較,那她才是舍本逐末,徒增煩惱。


    她如今唯一惦記渴求的,便是能如宗朔之願,誕育一個真正的嫡子。


    想到這裏,顧言薇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宜茹,你使人去府上傳個話,待過完年,再請母親進宮一趟。”


    ……


    崇明殿內。


    宗朔與豫王等兄弟議過事,便一道在宮內用膳了。待諸王出宮,不知不覺戌時竟已過半。他抻了抻雙臂,有些說不出的疲乏。宗朔下意識還想吩咐去清雲館,又難免有些犯懶。他定定地站在大殿內立了一會,想傳謝小盈到金福宮侍候,心裏終是不忍。


    崇明殿隻是前廷議政理事的大殿,雖也有供皇帝休息起居的寢間,但大晉皇帝正經的寢宮卻是在一牆之隔的金福宮。


    若有妃嬪傳幸,照理就是在金福宮內侍寢伺候。隻是先祖留下的宮規,女子入金福宮進禦,一律不得留宿,侍奉完君王就須得收拾好退出去。


    宗朔想著兩人每次完事,謝小盈都軟得化作水似的,哪裏舍得讓她為了侍候自己而吃這份苦。默了好半晌,宗朔還是深吸一口氣,對常路道:“傳輦,朕去清雲館。”


    常路聞言就跪下了,“回稟陛下,您散了朝會之後,皇後殿下就命李尚宮來傳過話……道是謝美人臉上有傷,這幾日不便侍奉了。”


    “臉上有傷?”宗朔一愣,脫口反問,“怎麽會傷在臉上?”


    常路便把皇後恢複晨省和謝小盈自稱撞到櫃子角的事一並說了,宗朔眉頭擰緊,“今早上不是還好端端的,怎麽……”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出門前在謝小盈臉上掐得那一把,怕是沒收住力。謝小盈的膽子一向是時小時大,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嘴上沒個把門的,等反應過來以後,立刻又縮成小鵪鶉。在皇後麵前,謝小盈豈敢如實稟報?定是隨口扯謊,被皇後當真了。


    思及此處,宗朔腦海裏又浮起謝小盈早晨說那句話時的嬌.媚情狀。他胸口有點發熱,走出大殿,任北風蕭瑟地吹了好一會才平靜下來。


    命謝小盈不得進禦乃是皇後的意思,他再惦記謝小盈,總歸不能拂了中宮的顏麵。


    深吸一口氣,宗朔道:“罷了,就讓她歇一天。擺駕凰安宮,朕去看看皇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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