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簡單的三句話來說,在大陰陽師出場的時候,勝負就是既定的了。


    雙方出手。


    膠著一下。


    然後分出勝負。


    鮮少人知道九十九朝也做足了一場豪賭。


    ……


    曾有人用優雅直白的措辭說過,平安時代的四季時節最好的時候。


    春天是破曉時最好,漸漸發白的山頂與紫色的雲彩微細地橫在山邊,是極有趣味的一幕;


    夏天是夜來時最好,芒草搖搖地捧起月亮,亮著光點的螢蟲四處飛舞,就連下雨也很有意思;


    秋天是黃昏時最好,夕陽輝煌地照耀著世間,烏鴉歸巢,大雁結群,風與蟲的聲響出現在日沒後,就如一曲悠揚的歌謠;


    冬天是早晨時最好,寒冷的天氣中生了爐火,霜雪落下時拿了炭到處分送,很有冬天的模樣。*


    一個又一個流轉的四季落在灰暗都市的每個角落,有著別於霓虹的繁華與喧鬧,大自然中的萬物好像穿越了很久很久的時光,又好像從未變過,隻是在歲月間更替,遠離塵囂,現在卻願意在大陰陽師的召請下歌唱起舞。


    黑羽的天狗從天而降,飄落的羽毛倒映在厚實的玻璃上,青藍色的行燈懸浮高空,一節節霓虹的管道被隨之取代。水泥與鋼鐵中,有無數樹根盤虯延伸,然後簇然一聲——


    櫻花飄落,紅葉霏霏。


    衵扇掩蓋著橫生的鬼魅,牛車轆轆於當空的皓月。


    如雪如月的白發在夜色與星光之間飛舞,鳥居接連在高樓大廈間搭起長長的道路,供以陰陽師邁步。


    九十九朝靜靜看著大陰陽師的側臉,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在對方看過來之前,他又轉頭,望向眼前的洪流,回憶著說,“我記得你曾經問過我:世界上是否有術可以使日月俯首,星辰明滅,四季流轉,橫跨最莫測的時間。”


    那是某次二人坐在廊下,年輕的陰陽師對青年提出的疑問。


    安倍晴明也記了起來,點頭說道,“對,那時候你告訴我這種術是存在的,但等我再問得更詳細時,你就閉口不答了。”


    青年不能對年輕的陰陽師說出謊言,但也不會將自己的來曆——橫跨千年的光陰這一事告訴對方,隻能沉默。


    隻要他沉默了,安倍晴明也不會去過於追問,自然地將話題轉到其他的術上。


    九十九朝問,“現在你知道了嗎?”


    什麽樣的術可以跨越時間。


    你知道答案了嗎?


    世間隻能存在一個安倍晴明,大陰陽師也無法對自己的命運有絲毫的了解。


    可就如五條悟曾經的猜測一樣,九十九朝也推算出了安倍晴明隻要從他的夢境中走出,就將會被拖入和禦門院晴明的融合之中。


    至於融合的時間、地點、方式,九十九朝一概未知,他便絕無可能會拿安倍晴明來試驗出這些問題的答案。


    除非禦門院晴明出現在他的麵前,他才有把握讓晴明出現,在融合開始前,兩人聯手徹底消滅他。


    沒有什麽算計與排布,九十九朝決定將答案交給運氣,或者說命運。


    羂索與禦門院晴明所召喚的詛咒與怨靈足以匯成淹沒整個涉穀的漆黑洪流,滾滾奔襲,好像將冥府的黃泉搬入人間。


    可那又如何,在手中的扇柄被接過的時候,九十九朝就知道這一次會是自己將取得勝利。


    “是咒。”安倍晴明輕聲答道。


    “對,是咒。”九十九朝說。


    現在此處,他們極目望去,被點亮的星辰下,千萬星子也滑落夜空,墜落在了羂索與禦門院晴明的身上。


    千年前與千年後的世界於此重疊,千年前與千年後的陰陽師於此相會,維係二者的,從不是卑劣的偷生之術,而是“安倍晴明”與“賀茂朝義(九十九朝)”之名。


    世上最短的咒,便是名。


    世上最強大的術,便是聯係。


    一切與一切的聯係。


    羂索與禦門院朝在兩道洪流的衝擊中無比狼狽,星辰的墜落昭示著他們的苟且之法以及觸怒上天。強製解決一切術式的天逆鉾在風與花的交錯下貫穿了詛咒之王的心髒,乙骨憂太已經收刀,在手中運轉起反轉術式。真人麵目扭曲,再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在夏油傑手中化作一團漆黑的漩渦,夏油傑轉頭,渾身是傷的中井青子懷抱已經沉默下來的八音盒,蹣跚走來。


    安倍晴明以扇在空中輕輕揮出了一個弧線,像是執筆以夜色為宣紙畫了一道落花道軌跡,亦或是一道輕薄靜謐的月光。


    他伸出手,從光中取出一支箭矢,交給了九十九朝。


    安倍晴明自然從未想過轉生,也不曾祈求長生,否則他在平安時代就不會放棄半妖的血脈。


    他走過大陰陽師的一生之後,隻有一個願望,如同禦門院朝單純的想法,他想看一看九十九朝所處的時代。


    所以他無法親自撼動這個時代的事物,九十九朝卻可以。


    九十九朝也沒有多言,接過箭,搭起,拉弓,瞄準了黑潮與業火。


    他曾進入過一個輪回般的圓,收獲了許多咒,也建立了許多聯係,直到現在才發覺,這一切都是為了能讓他在這個嶄新的時代前行。


    那麽沒有誰能再阻攔他了。


    “陰陽之道,相順不違。破除不淨,袚惡消災。”大陰陽師站在他的身後,將手覆上他的手背,如此祝願。


    “好,”九十九朝笑起來,“破除不淨,袚惡消災。”


    輝光離弦。


    ……


    涉穀的災變結束之後,東京商業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恢複了正常。


    但對於咒術界來說,所有術師們不得不進入了一個紛亂又各方疲軟的時期。


    咒術會倒台,包括核心禦三家在內的勢力全部洗牌,五條家反而因五條悟被派往涉穀的行動而獲得比其餘兩家的呼聲更多,即便加茂家與禪院家再不滿,加之二者背地中又還有許多與盤星教、詛咒師的勢力彎繞,隻能看著五條悟坐上了話語權的位置。


    這位最強咒術師難得在事後露出沉穩的一麵,對身邊的夏油傑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說,“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傀儡皇帝,對吧?”


    一樣忙禿頭的夏油傑歎了口氣,戳穿他,“要點臉,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沒有人想要操控你。”


    五條悟當即垮起臉,露出忿忿不平卻又不好抱怨的模樣。


    災變結束後,確認了兩麵宿儺利用虎杖的心髒存活的計劃告破——天逆鉾既然可以強製解除術式,也可以破壞咒物,包括宿儺的手指化作的力量,可虎杖悠仁的處刑還是需要有人消除,這是五條悟會登台的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就是,在戰後,九十九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獄門疆把五條悟一裝,就帶著伏黑惠去禪院家篡……不是,繼承家主。


    禪院家都知道獄門疆是什麽樣的封印物,以認為世界上沒有人能打開這個封印為前提,便同意了伏黑惠的繼承權。


    遺囑既然更改為正常的繼承,五條悟也不可能有出來的道理,九十九朝再添上了盤星教贈予的老大的甜頭,短時間內,伏黑惠的位置勉強穩住了,他立刻就把禪院真希給叫回來。


    禪院真希倒也回來了,反正禪院家裏沒人知道這個以前立誌要當家主的天與咒縛為什麽願意回來幫助伏黑惠,奇怪極了。


    九十九朝:嗬。


    後來,詛咒師勢力見咒術會倒台,沒多久就以趁你病要你命的聲勢發難。本就遭遇災變重創的加茂家與禪院家在接連戰鬥下漸漸呈現頹唐之勢。


    大概就是在眾人危難之際,九十九朝踹了一腳獄門疆,讓快被憋死的五條悟重新粉墨登場,英雄救……咳,反正就是救了不少人。


    戲演得再假,老一輩的咒術師臉氣得再綠,也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他們可以再度懟五條悟,哪怕現在局勢於他們來說很艱難,可九十九朝側麵展現出來的實力,已經超乎他們的想像。


    ——盤星教,賀茂氏,特級,死而複生的夏油傑,堪比天元的結界能力……一個又一個不經意展露出來的實力和後台,突然就讓這個少年變得恐怖到讓人不敢再往更細節的地方去推測。


    因為那一定是個會讓他們後悔的答案。


    ……


    窗外光陰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轉眼一年就過去了。


    咒術界也漸漸從紛亂中平穩,各大勢力也喘過氣,逐步走入正軌。


    當然,三方鼎立的局勢還是需要存在,夏油傑十分能耐,試著分流了盤星教的一部分詛咒師去取代九十九朝,但至於是否能穩定,仍需要時間來證明。


    五條悟從來很少接觸彎彎道道的事情,但年方二十九就想退休是不可能的,無非是不再有了束手束腳的壓力,所以動用了聰明的腦子,在去試著處理事務的同時,極力在從下一輩裏撥高能人,勢必要讓自己減負。


    而九十九朝倒是徹底閑了下來,說是要在嶄新的時代向前走,實際的生活不過是吃飯睡覺曬太陽,每天窩在盤星教大廈的擁有寬闊露天庭院的高樓上,不時跑去慰問一下五條悟和其他朋友,在盤星會社的社員眼裏越發像一隻神出鬼沒的貓。


    美美子和菜菜子今天回來也習慣性地去庭院望了望。兩個少女在成長中也已經學會了不少東西,可以真正在術師這個領域協助夏油傑,最近也經常往詛咒師勢力那邊跑,還有中井青子帶她們。


    她們如果在庭院內找不到九十九朝,就會期待下一次的回來,如果能望到青年的影子,就會歡欣鼓舞地上前與之交談。


    不過還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


    今天她們又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出現在青年的身邊,兩人的麵目被綠植與垂藤遮擋一半。


    不知道白衣的陰陽師說了什麽,俊秀的青年揚起唇角,愉快地笑了起來。


    樹影疏闊,時光靜好。


    等到陰陽師離開之後,九十九朝走出庭院,看到已經取代少女們站在廊上的兩大隻,眉頭一揚,“今天工作那麽少嗎,來得真快啊。”


    不提還好,一提工作,五條悟和夏油傑臉色一黑,轉頭就要走。


    九十九朝:?


    這麽開不起玩笑?沒意思!


    後來他好說歹說還是把人拉了回來。


    三個人,哦不,一人一半妖一咒靈慢慢走出盤星教,打算去吃點什麽。


    依據九十九朝的脾氣,夏油傑沒有能回到自己的身體中,他也沒有在意。


    所謂的懲罰,就是將生死的自由交給了兩位摯友,一個保管他的身體,一個保管他的靈魂。


    這件事三人從未說出口過,卻在默契中分別履行了這件事,也讓家入硝子覺得有意思極了。


    “喂——走了半天,想好吃什麽了嗎?”


    熱鬧的街道上,五條悟拖長調子,不耐煩地問。


    十一年前,三人輪流拿捏聚餐的主意不知道了誰,九十九朝倒是興致勃勃地早就拿著美食雜誌翻了又翻,然後合起來,大呼了口氣。


    不遠處的服務員打了一個冷顫。


    風卷過長街,帶著歸根落葉。


    少年在秋日裏回頭,開心道:


    “嗯……我們還是去吃壽喜鍋吧!怎麽樣!”


    兩人:“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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