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句應是,踏沙被練立清秋,月上長安百尺樓。*


    賀茂朝義聽完,就說,“恰好是形容今晚的詩。是《文集》中的一首,回頭你可以先去看看這本詩集。”


    他的語氣很隨和,像是不在意對方會不會聽,殊不知這樣的語氣卻更讓人銘記於心。


    夜色下,青年走到庭院中,晴明看見他從袖中摸出了一把扇子,扇柄新穎。


    他抬頭看向了圓月。


    “你知道嗎,晴明。”


    青年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緩慢地打開了手裏的折扇,扇麵也是新繪的,畫的是初陽、浮雲與幼鶴。


    可就在一個眨眼間,那顆圓圓的初陽顏色一變,變成了一輪銀白。


    “月亮經常是被地麵上的人寄托情感的東西,古往今來有無數的詩歌含帶著‘月’的詛咒。因為他們以為月亮是死物,所以可以毫無顧忌地訴說出自己綿綿的情意,沉重的思念,龐大的欲望……這些情感都累積到了月亮上,讓那位小公主十分苦惱。”


    ……公主。


    年幼的陰陽師忍不住直起了自己的背脊,似乎知道了眼前準備發生什麽。


    “但因此,隻要詢問她,任何一個對她下咒的人都會在月光下無所遁形。”


    晚風忽來,黑發的青年在月色下披月如紗,布滿裂痕的灰白雙眼像是被照得溫潤了一些,好似玉石。他抬起手,像是要用扇子接下一寸流淌的月光。


    十五之夜,月光大盛。


    一個嬌小倩麗的人影忽而從天而降,絢麗的長帶與尾紗如雲如霧,像是不慎順著流下的月光落入人間的天女。


    她渾身籠罩一層淡淡的光芒,有著一副偏稚嫩的麵孔,安靜地閉著眼睛。


    落下時,少女以手輕按了青年的扇麵,很快,青年就伸手接住她。


    雙手相觸,從月而來的姬君緩緩睜眼,身側的流雲竹枝如在仙境般懸動漂浮。


    她一眼望來,纖長的睫毛勾勒出了再多詩文都無法言說的純然風光。


    月之公主,輝夜姬。


    相比昨晚的百鬼夜行在側,現在的青年顯得無比誠摯而溫柔。安倍晴明看著手牽這位姬君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月光輕薄,卻能映照你我,實在美妙。”


    賀茂朝義笑著,他再次走到陰陽師麵前,將手中的折扇一轉。


    輝夜姬順著這一動作看向發色雪白的陰陽師,無悲無喜的眼中忽然有了神采,流露出小女孩一般的好奇與欣賞。


    她將手抬起,輕輕置於扇邊。


    賀茂朝義輕聲對他說,“我看到你的未來如月圓滿,所以將這一扇月光送你,未來的大陰陽師。”


    未來的……大陰陽師。


    如果將青年的話語說是祝福,那就太過溫柔了。


    這是他對月亮下的咒。


    安倍晴明接過扇柄,緩緩按在胸前,這是對我下的咒。


    ……


    黎明到來前,巨大的白狐躍在朱雀大道上。


    白藏主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驚慌,夜半與女人私會的牛車碌碌,一陣風吹過,車內的男子掀開簾子抬頭,卻什麽都沒看到,隻覺得有月一樣的光霧輕靈地溜走,在視線中徒留一道無形晃人的影子。


    晴明在白藏主周身布置了障眼法,帶著輝夜姬,按她指出的方向前進。


    在朝臣曾路過的郊野口的草叢裏,他找到了一具骷髏,骷髏藏得很深,近乎躺在山溝,骨頭上斑駁的痕跡可以看出它已經在這裏躺了很久,風吹日曬,無人發覺。


    白發男孩輕輕吐出一口氣,“看來就是這裏了。”


    輝夜姬伸出手,一節琳琅的玉枝輕懸在小小的手掌上,散發著淡淡的光輝,照耀到枯黃的骨頭上。


    一條像是黑霧一樣凝成的蛆蟲從眼洞中鑽了出來。


    蛆蟲被光一照,再度化出近似人的外形,但怨氣卻淡了許多,也沒了猙獰的鬼角,身形還十分佝僂。


    他對年幼的陰陽師彎下腰,作出卑躬屈膝的模樣。


    晴明垂眼冷淡地看著他,眼底掠過一縷明朗的光。


    賀茂朝義久居後山,卻不是一個閑得下來的人。他廣結妖怪,博覽群書,很快就猜測出詩文表達的含義與惡鬼的來源——對方可能是百年前渡海而來卻因意外枉死的人。


    朝臣路過郊野口時,施舍出的吃食在僧人眼裏如同一場交換——越是精通術法,就越懂得利用此類事情下咒,僧人對詩鬼和朝臣都下了咒,自己成為二者間履約的橋梁。


    妖鬼之流最重視約定,深夜出行的人一般都知道不能隨便答應莫名叫喚自己的話語,青年會將花插回畫皮的發間,也是在注意這一點。


    而且他婉拒得十分巧妙。


    可普通的侍衛和朝臣並不清楚術法中的宜忌,也沒有想過會有懂得術法的僧人恩將仇報,或是有備而來。


    達成契約關係之後,鬼本應該附在侍衛的身上,隻是沒想到這個人生前也是愛好詩文,轉而附到了經常被留在清涼殿中吟詠和歌的朝臣的身上。


    朝臣虛弱,所以惡鬼最初沒能生事,直到附身的對象死後,才實在忍不住跑出來。


    這隻鬼在月姬和晴明麵前放聲痛哭,因為執念未消,他一直徘徊於此,隻想在月圓之夜再登上平安京最高的閣樓吟誦詩歌。沒想到在僧人的幫助下附於朝臣體內後竟越來越饑餓,隻想生啖血肉,才發生了這樣的悲劇。


    血淚淋漓的詩鬼沒有求饒,他清楚自己做了什麽,隻覺得自己再也不配對月吟詠,隻求解脫。


    晴明對此也隻能歎了口氣,問他,“那個僧人長什麽樣?”


    “他、他戴著鬥笠,穿著陳舊的袈裟與鐵鞋,錫杖也很鏽濁,說著‘區區詛咒,不允抬頭’,讓我跪在地上。”


    詩鬼細細回想僧人的麵貌與話語,“他說他要去摘西邊山上佛寺的一朵花的時候,我沒有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就著輕微的月色,詩鬼看清這個僧人其實沒有剃發,發絲往後收攏,露出的寬闊額頭上,有類似於被針線縫過的猙獰痕跡。


    針線縫過……?陰陽師記下這個特征。


    ……


    初秋陽光和煦,古拙的外廊就是山穀原野的草叢圍成的庭院,有些微變色的葉片中,到了季節的女蘿、石竹、蘭草、粉葛、胡枝子、朱瑾紛紛冒了出來,深一叢淺一叢,被要經過此的年幼的陰陽師輕輕用袖子拂開。


    巨大的白狐幻化成了一隻小巧的狐狸,跟在他的腳邊蹦過草叢。


    賀茂朝義就靠著柱子在木廊上曬太陽,聽到動靜微微偏頭,黑發像是落葉的陰影一樣服帖在淨白的臉側,整個人仍是一副悠然而不理世事的模樣。


    “事情解決了?”


    晴明站在庭院,“輝夜姬聽了詩鬼的故事後,覺得他實在可憐,我就讓他在離去之前化作了一隻螢。”


    螢蟲的壽命基本隻有一個季節,秋風四起的時候,它們就像脆弱的燭火一樣會在帶著冷意的風中逝去。


    詩鬼客死異鄉,在月圓之夜隻有止不盡的對故土的思念和對古意風雅的詩文的喜愛。


    陰陽師所能做到的,就隻能在一個季節的尾聲裏讓他做一隻攀上芒草拜月的螢。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


    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幾日拜月,請為我傳達這微小的思念,回到那令我牽掛的土地。


    詩鬼心滿意足,在輝夜姬的光芒下化作了飄渺的一塵光點。


    賀茂朝義看著眼前的陰陽師,覺得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做法。


    該說真不愧是【安倍晴明】嗎……


    廊下一時無話,秋風乍起,把七草叢花吹得蕭疏。


    安倍晴明注視著賀茂朝義,許久,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白發在空中輕蕩。


    “你說我會成為大陰陽師,那是你看到的未來嗎?”


    年幼的陰陽師在回來的路上把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咀嚼,也回想到自己在小小的墳頭前說出的話。


    【我在尋求一種和解。】


    他的心中像是有什麽落定,不再去疑惑青年的力量,也不再好奇瞥視未來的能力是否真的存在。


    因為這次他將要再次將這些話引以為承諾、為準則,正式行走在不能被尋常人類和妖怪理解的道路上。


    想變得強大,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努力去調解不合理的悲劇與紛爭。


    他想,他的確想要一種和平。


    妖怪和人類可以各行其道、互不幹擾,隻在緣與咒巧妙的相遇時,像是自己抓住了鬼火中的螢,神差鬼使地繼續走上山道一樣,因此延續出一個又一個故事。


    他喜愛這樣的故事,想要守護這樣的故事。


    賀茂朝義愣了愣,實話實說,“我其實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仍未發生的事是既定的。哪怕是我看到的畫麵,我也相信它會因為人的一念之間改變。”


    安倍晴明的臉色沒變化,因為他早就知道了,在青年說他時未來的大陰陽師的時候,那不是祝福,而是一種咒。


    賀茂朝義不是端坐於高天不理凡間的荒誕神明、也不是閱盡了千帆不在意世俗的風流之人。


    他或許有些故事,經曆過苦難,等待了很久的時光。


    但現在他說,他是為他而來的。


    年幼的陰陽師決定相信這句話。


    “我會做到的。”他低聲說。


    約定的誓言在風裏如堅韌的葦草,幼小的精靈們仿佛受到感召,從石縫與草叢中探出頭,輕靈地循著少年身上澄澈的靈氣飛舞。各種漂浮在空中泛著微光的生物止息了蕭瑟的秋風,它們環繞著白狐之子,簇擁著這個擁有了堅定不移的信念的少年。


    長著七草的庭院一時光怪陸離。


    可賀茂朝義不太能看得清楚,隻能努力睜著眼睛,卻先透過了陰陽師幽藍雙眼看到了明亮的意誌。


    “你……”


    “我會努力去達到你所看到的未來,成為一個大陰陽師。”


    白發的少年抬頭,作出約定,然後才提出要求,“所以作為交換,到那時候,你就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吧!”


    在以我為名的時代裏,我想要知道的第一個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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